六、过程哲学对我们的启示
作为一种新的宇宙论和世界观,怀特海过程哲学对我们的重要启示至少有如下几点:
第一,哲学应当随着科学的发展和社会实践的进步而不断进步。这虽是老生常谈,似无新意,但要真正做到却并非易事。甚至,哲学理论是否可以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而不断进步,在哲学界仍有不同观点,迄今仍难统一。怀特海认为,哲学从总体上说一直在不断进步,不断地朝向反映宇宙的普遍真理的方向前进,哲学的真理性认识一直在不断扩大。在这一点上,哲学同科学的发展进路并无本质性的区别。用怀特海的话说,人类文明的进步突出地表现在哲学的不断进步上。
因此,我们不要在哲学观点上拘泥于所谓的“主义”之争,关键要看一种哲学是否揭示了宇宙的某些真理;是揭示了宇宙的某一方面的真理,还是从总体上揭示了宇宙的某些方面的真理。我们不能认为不同时代的不同哲学体系的先后取代,表现的是哲学理论实质上没有进步和发展,似乎每一种哲学都是“从头再来”,哲学史似乎成为“狗熊掰棒子式的”发展史,只有最后一个哲学体系是暂时成立的,以前的哲学体系都被彻底推翻了,而最后一个哲学体系早晚也要被推翻。怀特海不同意这种看法。在他看来,尽管每一个具体的哲学体系都会遭受被推翻和被取代的命运,但是哲学从总体上说却一直在进步,总体上一直朝向揭示宇宙普遍真理的方向前进。在这个方面,哲学和科学的发展进路是一样的。天文学上的“日心说”代替“地心说”、化学上的“氧化说”代替“燃素说”、地质学上的“大陆漂移说”代替“灾变说”、物理学上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代替牛顿的机械力学,并不表明科学发展史是波普所说的那种“狗熊掰棒子式的”发展史,而是表明科学在不断进步和发展。同理,哲学上不同哲学体系的先后取代也是如此。不能因为旧的哲学体系不断被新的哲学体系取代,就否定哲学总体上的进步和发展。怀特海深刻地指出,一种哲学新观念通常会引入一种新选择。经由一位哲学大师的思想冲击之后,哲学再也不会回到其原先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说,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洛克、贝克莱、休谟,一直到康德、黑格尔、马克思,他们的哲学前后相继,再到现代西方哲学各流派和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出现,这表明新的哲学观念一直在不断出现,表明哲学一直在不断进步。
第二,哲学应当保持自身的高度思辨性和普遍性品格,不能把自己混同于具体的实证科学。哲学既不应当在科学的光环面前失去自我,盲目地追捧科学,从而在科学面前失去清醒的判断力和批判的思维力;也不应当使自身加入狭义的科学之列,追求所谓“实证的”哲学,或者不加限定和说明的所谓“科学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重视科学的社会作用与功能,为了把他们自己创立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当时流行的“空想社会主义”理念相区分,给自己的理论冠之以“科学社会主义”的名称,但他们在命名自己创立的新哲学时,却没有使用“科学”或“科学的”概念,而是把“唯物主义历史观”或“唯物史观”当作自己在哲学上的独特贡献。马克思只使用了“实践的唯物主义”或“新唯物主义”的概念。显然,在他们看来,哲学与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怀特海高度重视现代科学,但又清醒地认识到,哲学认识与科学认识具有本质的区别,不能把哲学与科学混为一谈,因此他特别地批评了以牛顿力学为基础的所谓“科学唯物主义”的观点。在他看来,虽然哲学与科学相互关联、相互影响,哲学应当借鉴和应用具体科学的成果,哲学概括不应当同科学所揭示的事实和真理相矛盾,但是,哲学又不能局限于科学所揭示的事实和真理,而要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并超越具体科学的成果,把具体科学所揭示的事实和真理应用于具体科学成果所适用的范围之外,探讨它们在这些领域是否具有普遍性和适用性。这正是哲学作为“形而上学”的主要意义之所在,即哲学作为形而上学正是要在科学的成果之上,进一步揭示其中可能蕴含的超越于具体科学结论的普遍原理。正因如此,怀特海虽然批评近代各种形而上学体系的弊端,但并不一般地否定形而上学思辨的重要作用。
当然,哲学原理的思辨性和普遍性一定要接受科学、实践和经验的严格检验,并随着科学和社会实践的发展而不断证伪与修正自己的思辨结果、普遍性概括。
从上述意义上说,我们认为,最好不要再把哲学当作科学看待了,也不要像有些教科书那样,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说成“科学的哲学”,而其他哲学都不是“科学的哲学”。哲学不是科学,正如科学不是哲学一样。它们各有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因此,也各有自己不同的研究结果和社会功能。哲学不是科学,正如艺术不是科学、宗教不是科学,这并非哲学自身的缺陷和不足,毋宁说,这正是哲学对自身性质和地位的清醒认识,也是哲学之所以具有自身特殊的价值和功能的根据之所在。
诚然,如果我们把“科学”定义为一门系统的知识,哲学无疑具有这种意义上的“科学”的品格;在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一门科学”无可厚非。但是,科学学(Science of Sciences)研究启示我们,根据不同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把哲学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以及数学区分开来,对于正确理解哲学、各门具体科学和数学的性质、地位、社会作用,具有重要意义。正如哲学不等于社会科学,数学也不等于自然科学,这已经成为科学学中的常识。我们不必为了强调哲学的“科学性”而把哲学称为科学。哲学具有自身独特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哲学具有其他学科不可取代的地位和作用。正如叶秀山教授所说:“哲学是要署名的。”[1]它虽然研究的是最一般、最普遍的东西,但又像艺术品一样是个人的作品。它同自然科学显然是不一样的。
第三,哲学不要盲目效仿数学。数学方法如今被科学界和社会各界普遍认可。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们就已非常重视数学对哲学研究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因此,在柏拉图学园门口写有“不懂数学者莫入”。马克思也曾高度评价数学的作用,认为一门科学只有达到能够运用数学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科学。但是,作为数学家出身的怀特海却明确地指出,哲学曾深受数学之害。在怀特海看来,“欧洲哲学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数学发展为一门抽象的普遍性科学所推动的。但是在哲学后来的发展中,哲学的方法也深受这种数学典范之害”。因为“数学的主要方法是演绎法,而哲学的主要方法则是描述性的概括。在数学的影响下,演绎法作为标准的方法被强加给哲学,而不是把这种方法的真正作用当作检验这些普遍性原理适用范围的基本的辅助性证实手段。这种对哲学方法的误解掩盖了哲学在提供一般观念方面的巨大成功,而这种一般观念可以使我们对经验事实的理解更加清晰”[2]。这一论断使我们想起毛泽东的一段有类似观点的话:“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它。”[3]怀特海认为,哲学提供的一般观念能使我们对经验事实的理解更加清晰,讲的正是这个意思。
因此,正如我们不能把哲学混同于科学,我们也不能使哲学完全追随数学的演绎方法,因为哲学所要追求的现实存在的普遍性,同数学所要追求的现实存在的形式的普遍性,从性质上说是两种不同的普遍性。哲学既要研究现实存在的形式普遍性,也要研究现实存在的内容普遍性,毋宁说,哲学是从现实存在的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视域,研究现实存在的普遍性的,因而哲学从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应当有别于数学。怀特海过程哲学之所以有独创性,之所以开创了一种以“过程哲学”命名的新哲学,正在于他自觉地超越了他自己最熟悉和最擅长的数学方法,用哲学特有的想象性理性思维方法和智慧来思考哲学问题。因此,如果有人把怀特海过程哲学的思维方法归结为数学方法,这一定是对怀特海思维方法的极大误解和曲解。他在《过程与实在》和《思维方式》等著作中,着力论述的正是要超越和摆脱数学样板之害,以消除误置具体性之谬误,真正从过程—关系视域来观察、分析现实存在和宇宙的创造性进展。
第四,哲学应当保持追求智慧的本性。哲学是智慧之学,或者说哲学是追求智慧的学问,这是自古以来哲学家们的共识。今天,我们学习和研究哲学,包括那些科学大师研究哲学问题,显然,绝不是为了在科学知识之外,再学习和增加一些新知识。毋宁说,我们学习和研究哲学,归根到底是为了增加我们的智慧,提高我们智慧地理解和把握现实世界的能力,提高我们智慧地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对于哲学如何追求智慧,何谓真正的智慧,人们通常众说纷纭。在怀特海看来,只有综合运用人类的所有经验、知识和智能,才能真正地形成智慧。这就是说,人的经验、知识和智能还不等于智慧。人工智能更不是也不能等同于人的智慧。其他动物具有一定的心理活动能力,也可能具有一定的智能,计算机也具有一定的智能,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迄今为止,我们知道只有人类才是有智慧的生物。在怀特海看来,人的经验、智能属于本能的范畴,不学自通;而人类的智慧尽管具有先天的禀赋,但更主要的则是通过后天学习和修炼获得的。一个满腹经纶的学究可能会有许多知识,但他可能缺少智慧,面对现实困境一筹莫展。这是怀特海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第五,哲学要有自己独特的方法。怀特海指出,近代以来,西方的科学抛弃了形而上学,接着有些从事哲学研究的形而上学家也学习和效仿科学家的做法——抛弃形而上学。这些所谓的哲学家根本不懂哲学的特殊性质、地位和作用,不知道哲学应有自身特殊的研究方法。尽管这些人自认为在从事哲学研究,但实际上如有识之士指出的那样,他们只是“似乎是”在从事哲学研究,而不是真正在从事哲学研究。这正是近代以来,在科学的巨大成功影响下,哲学的危机表现之一:“哲学常常在做着非哲学的事情。”这些人使用着哲学名词,运用着哲学概念和范畴,非常像哲学,但实际上却不是哲学,而是所谓的“准哲学”[4]。怀特海运用自己独特的哲学方法,即综合方法(实体与过程相结合、动态与结构相结合、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等)、中庸方法(不走极端:从每种方法中看到合理性和片面性)、两极性方法、有机方法等,创立了一种新哲学,提出了许多新观念,使西方哲学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从总体上说,过程哲学对世界的解释力超过了以往的一切哲学。
不管我们是否同意或者是否完全同意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基本思想和观点,我们都必须首先看到和承认,过程哲学是怀特海对真实世界的构造所提出的一种新的解释方式。尽管这种解释方式不是最终的和绝对的,怀特海明确反对把任何解释方式看作最终的和绝对的,但必须承认,这是现代西方哲学家提出的一种新的解释方式。这种解释方式明显不同于传统西方哲学的解释方式,尤其不同于近代实体哲学的解释方式。总体上说,以往的西方哲学家都是以某种实体为出发点去考察世界,因而要么把这种实体归结于某种物质实体,要么归结于某种精神实体。近些年来,又有人以“场”和“系统”等为视域来解释世界。如果把“场”和“系统”理解为动态的过程,这同过程哲学是一致的。但是,如果把“场”和“系统”理解为封闭的实体,这同样是实体性的思维方式。过程哲学完全是一种新的世界观。它要求我们从过程—关系视域来看世界,坚持过程就是实在,实在就是过程。凡是要成为现实的东西,都必须成为过程的。由此看来,从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出发去解释世界,本质上都是静态的形态学分析,这种分析的结果很难与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和我们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直接经验相符合。相反,若从过程角度来观看,一切存在物都不是静止不动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永不停息的生成和发展过程之中的,这种过程性就是它们的本真状态。显然,这种过程实在论同传统的实体实在论具有明显的和本质的区别,它所蕴含的生成和发展理念,同传统的实体实在论所蕴含的静止不变理念是针锋相对的。
可能有人会说,在西方哲学史上,许多具有辩证思维的哲学家,不是早就指出了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吗?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已经明确指出“无人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其他哲学家也强调过事物的发展变化和变动不居的思想,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集西方哲学辩证法之大成,系统论述了世界是发展过程的基本思想,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恩格斯更是明确地讲“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等等。
但是,西方哲学史上的辩证法大师也好,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好,他们似乎都不是从本体论上谈论真实世界或实在世界的过程性的。众所周知,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所讲的是绝对观念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过程,自然、社会、思维的运动、变化和发展过程只不过是这个绝对观念的外化。恩格斯所讲的“世界……是过程的集合体”的思想,也是在坚持“世界的物质统一性”的前提下,在坚持“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是在于它的物质性”这个本体论前提下,谈论物质的运动、变化和发展的。反过来说,恩格斯并不是在本体论意义上谈论世界的过程实在性,这同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基本出发点是不一样的。我们不管是否同意怀特海的这种“过程即实在”的基本观点,都必须首先承认和弄清其过程哲学的这种基本理论取向。
所以,我们认为,怀特海自觉地建立这样一个以过程为实在的形而上学体系,并自觉地以这个体系为概念图式或理论范式,批判一切其他与此相悖的哲学观点,包括在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占主导地位的预成论观点、主客二元对立观点等,并试图以过程—关系为基点建立一种新哲学,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过程哲学是超越传统西方哲学中的实体实在论和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的新尝试,从而有可能成为现代西方哲学的重要生长点。怀特海把古希腊时期提出的“无人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的思想扩展了或者引申了,扩展为“无思想者能思考再次”,而且更为一般地说,“无主体能经验两次”。这样,他便把古代哲学家提出的客体流变思想扩展到主体流变思想,世界从整体上看都是流变的,都是不断生成的过程。而且,在怀特海看来,除了这些现实的能动主体的生成之外,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其他任何现实的东西。存在之外不可能有存在,因为非存在是没有界限的。
小结:怀特海把数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半个科学家、科学史家、教育家和社会学家的身份集于一身,是20世纪英语世界中最伟大的哲学家、20世纪最伟大的西方哲学家之一。他集一生智慧和思考,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现代科学为基础,自觉建构了一种不同于传统西方实体哲学的过程哲学或有机哲学。这种哲学是一种与东方哲学相通的新哲学,是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精髓相一致的新哲学。它具有过程性和关系性两个基本特征,并综合性地概括出过程原理、相关性原理、创造性原理、摄入原理、主体性原理和本体论原理等多个原理,在这些原理的基础上阐述了现实存在与永恒客体、摄入与聚合、结合与分离、现实与潜能、命题与杂多、自由与决定、共在与合生、存在与过程、恒定与流变、事实与价值等一系列成对范畴。过程哲学的不足之处表现在它所使用的基本概念和建构的范畴体系过于抽象难懂,使用了大量比喻、想象、推演等方法,妨碍了读者清晰地理解与把握其观点和原理。过程哲学对神的概念的引入、对历史观论述的薄弱、对实体哲学的批判不尽系统等,是其存在的不足和值得研究、商榷的方面。过程哲学与实体哲学的区别和联系,与其他哲学的家族相似,尤其是与分析哲学和现象学运动的关系,同存在主义哲学的关系,都是有待人们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重要课题。
注释
[1]叶秀山:《哲学要义》,142页,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
[2]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13页。
[3]毛泽东:《实践论》,见《毛泽东选集》,2版,第1卷,28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4]叶秀山:《哲学要义》,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