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春秋笔法古风新韵
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赵氏孤儿》,2011年6月20日至23日正式公演首轮四场。作曲:雷蕾,编剧:邹静之,指挥:吕嘉,导演:陈薪伊,舞美设计:高广建,服化设计:李锐丁,灯光设计:弗拉基米尔·卢卡谢维奇(俄),音乐指导:黄小曼;主要演员:男中音袁晨野、孙砾饰程婴,男高音莫华伦、陈勇、张英席饰赵武,女高音周晓琳饰公主,女中音梁宁、张卓饰程妻麦菽,男低音田浩江、关致京饰公孙杵臼,男高音金郑建、王凯饰屠岸贾,男高音王传越饰韩厥,男低音杨毅饰赵盾,男高音李想饰晋王,女中音李银霞饰原秋,男中音金川饰魏绛;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国家大剧院合唱团演奏、演唱。
高古情怀与现代社会的“焊点”
这部穿越时空的中国古典悲剧,艺术生命力绵延不绝根脉舒展。
“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圣贤孔子千古走笔。简简单单9个字,演化出千古咏叹。从左丘明《春秋》、司马迁《史记》、刘向《新序》《说苑》,到纪君祥版元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大报仇》;从明代传奇、清代梆子、民初皮黄,到晋、冀、鲁、豫、秦、滇、潮、越等南北地方剧种,《八义记》、《程婴救孤》、《搜孤救孤》、《八义图》、《赵氏孤儿》一脉相承同工异曲。从马若瑟的法译文到伏尔泰的五幕剧;从哈奇特、默尔菲两版英文戏剧到梅达斯塔苏意语歌剧,《中国孤儿》、《中国英雄》变脸易容风靡欧陆。在全球化语境下,可见“孤儿”仍旧保持舞台艺术“宠儿”地位。2003年,林兆华、田沁鑫分别执导的两版话剧,是为“满城争说”的文化事件。毫无疑问,2010年岁末全球公映的陈凯歌导演的同名影片,这部经典面向更大疆域推广普及。歌剧《赵氏孤儿》再度唤醒群体记忆。
继歌剧《西施》之后,国家大剧院再次选择古典题材实施制作委约原创歌剧。最初动意出自诗人剧作家邹静之,他深感一部歌剧的民族性,更应体现于音乐语言风格与文化精神内核两者平衡双重和谐。他希望通过《赵氏孤儿》主人公程婴“轻生死,重然诺”的人文精神与高古情怀,高度艺术化地输出本民族的价值观。“谁会拿自己骨肉的死去换别人孩子的生?”春秋时期人文风尚高古情怀,在21世纪,还能得到什么人、多少人的理解和认同?
既然选择这个经典悲剧为创作题材,尊重经典悲剧本质就是基本原则最后底线。从静态的文本、谱本到动态的演唱、表情,三幕歌剧《赵氏孤儿》体现主创班底共同的艺术理想与审美追求,坚持高扬民族文化中“舍生取义”的主旋律。序曲充满狂乱的动态感与惊悸的紧张度;大幕开启,舞台分割上下两层。高台斜面,晋王手持弯弓频发弹丸;低坑凹池,百姓抱头耸肩挤缩一团。这个场景,再现了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等名家联袂的同名京剧【第一场:打弹】,“为解愁烦把弹放”,“打几个百姓散心肠”;“弹弓打得连声响”,“只打得众百姓无处躲藏!”晋灵公与屠岸贾二人上下句接龙的“西皮散板”,在这里变成雄浑粗犷的男声合唱:“打中了!打中了!额头眼睛;……打中了!打中了!鲜血流淌;打中了!晋国的帝王把集市当作行猎的围场。”赵盾,浑身缟素义薄云天:“放下弓箭,放下弓箭……”他,序幕中第一个倒下去的人。第二幕第一场,公主“托孤”后,义无反顾后堂自缢,第二场,韩厥“放孤”后,大义凛然门前自戕;第二幕第二场,公孙杵臼义形于色含笑九泉;程妻麦菽大仁大义投井自绝;第三幕,赵氏孤儿亲证仇人罪行后,挥剑复仇。最后,万众欢腾前呼后拥,忠臣后代荣耀登殿。寂静、寂寞,孤独、清冷,程婴咏叹生命绝唱:“我终于可以去死了!我终于可以坦荡如花朵一样向着你们飘飞……”
歌剧《赵氏孤儿》最大限度忠实于原著精神,还原男主角程婴“轻生死,重然诺”忠义诚信的精魂。所有情节与关键转折,无不以悲剧原色、崇高内涵为核心特质,并由此延展、强化、升华。《赵氏孤儿》前世今生脱胎换骨,更加证明一个定律:文艺作品堪为时代产物,一个时代总会为一部作品加盖鲜明烙印。
海归垂范与新秀比肩的“辉光”
国家大剧院原创歌剧主演阵容,基本以世界歌剧舞台华人面孔为主打“王牌”。A组为海归集结,B组为青春组合。
第一幕,公主怀抱婴儿席地而坐。“晨光如期到来,花香夹带着鸟鸣。温热的光啊,罩在婴儿的脸上,他沉睡的浅笑散发出乳香。”经历了序幕的激烈对抗、人声鼎沸、喧嚣鼓噪、血腥死亡,顷刻之间沉寂安谧。平息一切躁动,屏蔽所有杂音的正是周晓琳纯美柔润歌声,无望忧伤的咏叹。她,泥塑木雕般静静端坐着演唱。气息稳定,声线均匀,凄切的哭诉也很有节制、善于控制。这需要深厚功力、专业素养,还需要艺术观念、审美情趣。面对死亡,公主仍不失高贵娴雅、从容淡定,哪怕向草泽民医请愿求助,同样保持着王室的尊严。只是一想到初生的婴儿也将看不到太阳而深坠黑暗,情不自禁恸哭悲泣,令人信服其盖由母亲天性使然。
大角程婴,形貌气质,袁晨野英俊儒雅,孙砾健壮朴实;声音表演,前者经验丰富造诣深厚,讲究自然法度内敛细腻;后者青春勃发后劲十足,追求天然率性蓄势而发。第一幕,他唠唠叨叨,“新盖了三间草房”;他嘟嘟囔囔,“才打出一口水井”;他战战兢兢,“啊,我凭借医术养家糊口,我只想平静地活下去。”一个安居乐业的普通平民,呼之欲出栩栩如生。“我都做了些什么?……高贵的头颅低下时,我转过了身。”这是程婴第一个“独立宣言”,从巨大哀恸中醒悟的程婴庄严明誓:“一个平民医生,发誓要将这孤儿救出生天!”两位男中音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大有气贯长虹之势,听来心潮翻卷热血沸腾。第二幕沉重不堪寡言少语的程婴,第三幕首尾照应开声抒怀,“啊!十八年守在人世,看着孤儿在狼的怀里长大,等待时机啊牙齿已一颗颗脱落。”《饥饿啊饥饿》,深沉宽厚的悲悯、忍辱负重的凄然;《我已无力同行》,歌声中的精神、歌声中的情感,动人心魄撞击心灵,“轻生死、重然诺”,做一个忠义之士比登天揽月更难!
赵武,ABC齐步走,莫华伦、陈勇、张英席,三人为众各有千秋。已演超过60多部歌剧的老戏骨和只演不到10部歌剧的小青年,怎么比?莫华伦,生理年龄早已翻番,一上场,英武少年神气活现神采飞扬。莫华伦的戏,最好看,别人在“说”,别人在“做”,赵武,人在戏里情在心中,身姿眼神全有感应。虽然,某些高音有些发紧,音色发暗,音量削弱,但两个主要唱段,莫华伦的音乐和语感,无以堪比。陈勇披挂行头扮上戎装,颇显年少稚嫩精神抖擞。第三幕第一场《你竟然是我的父亲》,开声见彩质感优越。陈勇的唱,最好听。这位声乐教授,如果舞台演出频率增高,一定会更加舒展自如热情洋溢。张英席,最后一场大轴亮相。23日北京突降暴雨,全城交通一度瘫痪,演员观众受阻无奈。他借了辆自行车,顶风冒雨赶往剧院,匆匆忙忙粉墨登场。“啊,你竟然是我的父亲……褴褛包裹的行尸走肉……你是我的父亲?”身边众人只见他持剑之手瑟瑟发抖,双眼赤红炯炯发光,还以为C组赵武用情过重入戏太深。“雨越下越猛,我的心被闪电划破……初生的人,他的初生的睡梦布满剑影。”这是多么神秘奇异的天赐机缘!张英席,最英武俊朗、最年轻有为的赵武,无愧为“孤儿”诞生而花费精力、投入时间、付出心血、倾注情感最多的赵武。他是最早进入剧组、最早背熟歌词曲谱全部脱稿入戏的演员。最后只有这一场公演。“这一切,像疾风暴雨冲刷我的心灵。怎么办,该怎么办啊?!”舞台上的赵氏孤儿,心情复杂百感交集,浑身战栗泪流满面,这是渗透溶化在咏叹调中最佳的角色感。
“有许多车子在路上走啊……白色的额头,要把谁带走?”第二幕,真情已知深明大义是麦菽,一边温柔地为赵氏孤儿哺乳,一边忧伤地演唱这首《摇篮曲》。从叙事发展和人物性格出发,梁宁,演唱激情如火,音色变化莫测,强化了戏剧性的痛不欲生;张卓,演唱柔情似水,音色淳厚统一,突出了抒情性的感伤隐忍。前者更泼辣、锐利、决绝,后者更贤淑、圆融、哀婉。前者偏向动姿,后者安于静态。“有许多车子在路上走啊……”同一首《摇篮曲》,两组演员两个版本;麦菽,一个女人两样风格、两个侧面。
田浩江,经年打拼大都会歌剧院,他已修炼得道。第二幕开场,公孙杵臼盘腿松骨舒喉开嗓,铜钟一般的歌声,铜钟一般的坐像,周围气场瞬间发生奇妙变化。这个鹤发银须的老人,浑身散发惊人能量,感染着身边的演员,感动着台下的观众。再看关致京,从《西施》的伍子胥,到《山村女教师》的山爷爷,从《江姐》、《原野》到《热瓦甫恋歌》,年轻的男低音一部接一部大戏演下来,舞台表演已越发自信自然。
全剧举足轻重贯穿始终的屠岸贾,金郑建和王凯,一个用声音塑造人物,一个用身量接近角色。前者职业优势极为显著,他在舞台上将一个暴戾凶狠的奸臣刻画得惟妙惟肖丝丝入扣。后者声音相当抒情,纯净细腻。他虽形象高大威武,但嗓子“号”太小,声形与身形尺寸不相匹配,劲道力度明显不足。《赵氏孤儿》不是王凯的本工戏,听上去他和屠岸贾这个人物存在一定距离。
诗意文辞与抒情音乐的“交感”
一部歌剧,音乐当是主宰、导引、轴心、灵魂。
邹静之以高妙机巧的思维手法,古今各版《赵氏孤儿》,采之长、避其短,绝不轻率盲目地误入“陷阱”、“雷区”。全剧重要人物一个不少,关键情节一点不缺,逻辑合理脉络清晰。读文本深受感动,曾暗自忧心忡忡。优雅文弱的女作曲家,她,能不能与男性编撰的文本和谐一致相辅相成,谱写出与之合拍的雄壮凝重阳刚义气、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极富强度、硬度与戏剧感、张力感的音乐?
经过许知俊、白浩钰配器,雷蕾的音乐在序曲中第一次发力,绝对是《赵氏孤儿》应有的动静与气势。序幕的“兵士合唱”先声夺人,“百姓合唱”更迭交织。两位男高音(晋王、屠岸贾)的宣叙在赵盾上场后,第一次进入三重唱。总的感觉,该剧重唱显得过于频繁琐碎,写作技能与创作思维“先天不足”的问题,并未得到根本解决。有些重唱段落,听觉效果差强人意,七嘴八舌七零八落,犬牙交错混沌不清,音乐成片状、团状将文辞完全裹挟粘连其间语焉不详。相对不错的重唱,如,第一幕公主与程婴二重唱;第二幕公孙杵臼、麦菽二重唱,公孙杵臼、麦菽、程婴三重唱。而第三幕的七重、八重、五重,真的,不精致、不精妙、不精彩。偶尔的只言片语还悦耳入心,大多数的段落纷繁杂乱不知所云。
《赵氏孤儿》有多段优美动听的咏叹调、谣唱曲。如,前面提及的公主《孩子啊,我们怎么办》,麦菽《摇篮曲》;如,程婴《我都做了些什么》……最喜欢全剧终曲、程婴绝唱《我已无力同行》。但,有一点遗憾,“十八年,一个披着黑夜匍匐在地的人,终于等到了今天。十八年啊一个平民的心啊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啊咬牙偷生。”我在读到歌剧文本这一句的那一刻,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句,神来之笔、点睛之笔,全剧最富悲剧意味的文辞,要用怎样的音韵旋律才能与之匹配,程婴的心声应该怎样地吟哦啊?可惜,这一句,作曲家竟然当成经过句一样草率处理,真把璞玉当石头了。
音乐的薄弱,集中体现于第三幕第二场,赵武手刃仇人屠岸贾,全剧高潮最富戏剧冲突的场景,音乐恰恰这时乏善可陈虚弱无力。“十八年前是你杀死了赵家三百?”孤儿的盘诘,群众的呼应。岂能一遍一遍如回声般重复模拟单调呆板?
最高妙、最智慧的“点”在哪儿?第三幕第二场。早先京剧《观画》,程婴先有大段唱腔,后与赵武长篇对白。歌剧则全部省略,开始,赵武“观画”详情已知,程婴“无语”默然垂首,音乐发挥叙事功能,恰如其分合情合理;最成功、最感人的“眼”在哪儿?还是第三幕第二场。程婴详解画卷,赵武心领神会;现在,程婴有些欣喜若狂地要出门奔走呼喊赵氏孤儿还活着!这时,赵武一声呼唤:“长者啊请等一等,这是最后的时刻了。让我向你深深施礼,尊敬的长者……你是我的父亲,你就是我苦难的父亲。”程婴,猝然驻足,反身惊呆:“啊父亲,他在叫我父亲,多么亲切,多么震人魂魄……”双双下跪紧紧相拥,震人魂魄感心动耳!总有许多观众为此情不自禁泪洪如泻。
中国观众的审美心理,有继承性、积淀性,这种特性主要是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重温元杂剧、明传奇,《八义记》或《八义图》,周坚、鉏麂、提尔明、灵辄、韩厥、公孙杵臼、程婴和金刚(程子)八位义士英名同辉。在歌剧演出中,总听身边人问,八义,哪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差一个。提个建议,原著原型丫鬟卜凤因屠岸贾逼问孤儿下落触柱而亡,既然歌剧中公主侍女原秋舞台现身,那不妨给原秋加一个动作,或,屠岸贾加一句唱词;第三幕原秋也入亡灵族群现身,那就“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了。
中国歌剧,因《赵氏孤儿》的新生而初现一缕曙光。他,会不会像同母异名的《中国孤儿》一样,在世界歌剧舞台常来常往重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