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说◎
本篇是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所作。天说,即关于天的论述。
两段文字表达了两种不同的观点。首段写韩愈对天道与人事关系的看法,韩愈认为福祸皆由天定,敬天则昌,逆天则亡。次段柳宗元予以反驳,柳宗元认为天并无意志,天地、元气、阴阳,都是自然现象,并不能“赏功罚祸”“功者自功,祸者自祸”,天道与人事互不相干。作者的这些观点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
【原文】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祕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译文】
韩愈对柳子说:“你知道有关天的道理吗?我为你讲述有关天的道理。人们遭受疾病、痛苦、劳累、屈辱、饥饿、寒冷很严酷的时候,就仰面问天,说:‘残害人民的反而昌盛,保佑人们的反而遭殃。’又仰面呼天说:‘为什么世道会发展到这样极端不合理的地步啊?’像这样的人,全都不了解天。果蓏饮食腐烂了,就生虫;人的血气衰退混乱、阻塞不通,就形成痈疡、疣赘、瘘痔,那里面也会生虫;树木朽烂,其中就会生出蛀虫;草腐烂,就有萤火虫飞出来: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由于坏烂之后才生出虫来的吗?物体坏烂,虫就从里面生出来;元气阴阳受损坏,人就由此而生。虫生出以后,物体更加坏烂,虫子吃它、咬它,又在里面钻孔打洞,对物体的祸害更加严重了。假如有人能把虫除掉,那他对这些物体是有帮助的;繁殖虫子并帮它生长的,那就是物体的敌人了。人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更为厉害:开垦田地,砍伐山林,挖井开泉,取水以供饮用,挖掘墓穴埋藏死人,又挖坑作为厕所,修筑高墙矮垣、内城外郭、亭台楼榭以及可供游乐观赏的场所,疏浚河流,挖沟开渠,修建池塘,钻木取火以供焚烧,熔化铜铁等金属以铸造器物,制作陶器,雕琢玉石,使天地万物枯萎凋零,失却本性。人们气势汹汹地攻击、残害、破坏、扰乱天地万物,从来没有中止。他们对元气阴阳的祸害,不是比虫子所干的更厉害吗?我认为如果有谁能使这类人日益减少,那么祸害元气阴阳的也就越来越少,这就是对世间有功的人;让这类人滋生增长的,那就是天地的仇敌了。现在人们全都不能了解天,所以才呼喊它而且埋怨它。我认为天如果听到他们的呼喊和埋怨,那么有功于天地的人受到天的奖赏一定是很大的,而那些祸害天地的人受到天的惩罚也一定是很大的了。你怎么看待我的观点?”
柳子说:“你真的是有所愤激才讲这番话的吗?那么真可算得是善于辩论而且言辞华美动听了。我能把有关天的道理说个明白。那在上面的青黑色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天;在下面的黄色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地;浑然一体而在天地间的东西,世人称它为元气;寒暑变化,世人称它为阴阳。这些东西虽然很大,但本质上与果蓏、痈痔、草木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有人能除掉那些钻孔打洞的虫子,果蓏、痈痔、草木这些东西对他能有什么回报吗?如果有人繁殖虫子并帮它生长,果蓏、痈痔、草木能对他发怒吗?天和地,就像大果蓏;元气,就如同大痈痔;阴阳,就好比大草木:它们又怎能奖励有功劳而惩罚有罪过的呢?功绩是人们自己取得的;灾祸是人们自己造成的,希望天赏功罚祸的人是不对的。呼天怨天,希望天哀怜自己、对自己施以仁爱的人,那就更是错上加错了。你如果信奉你的仁义,凭借它生活于天地之间,那你就坚持着自己的信念生活好了,为什么要把生死得失寄托给像果蓏、痈痔、草木那样的不会思想、没有爱憎的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