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张籍书◎
《新唐书》载:“籍性狷直,尝责愈喜博塞及为驳杂之说,议论好胜人,其排佛老,不能著书若扬雄、孟轲以垂世。”张籍先后两次以书诘责,韩愈也作两书作答,这是第一书。文中虽有强词夺理之处,写来却颇费曲折,用笔伸缩很有玄机。因韩与张之间交情较深,所以在动笔时相当用心,既要维护朋友间的情谊,避免生硬的口气,又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给对方明确的答辩。如果开篇就开始辩驳,肯定会有板着脸教训人的嫌疑,于是作者起笔先叙述两人结交的过程,写得亲热而动情;接着便是更为亲热的表示:忽而讶其无书,忽而幸其有书。这种铺垫使后面的逐条批驳得以在宽松的气氛中展开,尽量照顾了朋友的颜面。此文主旨虽是讲经论道,但不掺陈腐言辞,作者信手拈来,辩驳处无激烈之词,自信中含冲和之气,通篇隐现出大家风范。文章语言质朴、简洁,体现了韩愈作文的一贯风格。
【原文】
愈始者望见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异焉;及聆其音声,接其辞气,则有愿交之志。因缘幸会,遂得所图,岂惟吾子之不遗,抑仆之所遇有时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见。
薄晚须到公府,言不能尽。愈再拜。
【译文】
我刚开始在人群中见到您时,您本异于常人;等到听了您的声音,接触到您的文章,就有了和您交往的愿望。因为缘分,很幸运地和您相会,于是得以满足心愿,不只是您不嫌弃我,也是我碰到的时机好啊!曾经遗憾得不到您的意见,以为是我和您交往的途径不够呢。现在才大大满足了心愿,一下子就像积年老病突然间离身一样轻松;就像拿着热东西的人突然吹到凉风一样清新。但您所说的:排斥佛老,比不上写书,吵吵嚷嚷好多话,只白白地互相指责。在我看来,却与此不同。
所说的写书,大义只限于文辞。口头宣传、写于简上,有什么挑的呢?孟轲的书,不是孟轲自己写的,是他去世之后,弟子万章、公孙丑一起记下他说过的话写成的。我自从得到圣人的大道并宣传它,抵制佛、老两家,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喜欢辩论。但听从我,被我的宣传教化了的也有,听了以后有所怀疑的人数又要比前者多一倍。固执听不进我的话的,亲自用话教育都听不进去,那么看我的书也必将无所收获,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怎么会舍不得力气呢?
但也有一种说法:教化当世,没有比亲口宣传更好的方法;世代流传,没有比著书更好的方法了。又担心我的能力达不到,三十岁当有所成就,四十岁当不再疑惑,我和圣人相比,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仍担心不及圣人。何况,现在没有达到圣人要求的那样,而且本来就有不能及的地方。请让我等到五六十岁以后再来做著书的事吧,希望可少犯些错误。
您还指责我和众人做没有实际内容、驳杂的议论,这是我开玩笑的;和酒色相比,毕竟还是有差异的吧?您指责这一点,就像一同洗澡却批评裸体一样。若是说商量讨论我没能谦虚些,恐怕是有的,我会认真考虑并改正的。对于博杂不通的指责,我斗胆不敢听从教导。其他的等见面后再谈。
临近傍晚我要到公府去,不能详细说。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