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瑞兆妙示天,六世降凡间
傲慢激生兵乱之灾,
心生厌恶离叛救世之法。
莲花生大师重临人世[23],
尊者乌金岭巴,
会生于水界癸亥年。
这不是一首普通的诗歌,是一个神奇的预言。它出自一部从地下发掘出的伏藏作品《鬼神遗教》[24]。癸亥年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尊者乌金岭巴,指仓央嘉措。
《鬼神遗教》的作者是红教高僧,被人们认为是莲花生大师的化身。我们按照时间的数轴往回倒推,五世达赖于1682年圆寂,这位作者出生于12世纪,这中间相差了四百年。
预言的主角仓央嘉措诞生于1683年3月1日,那一年,确实是癸亥年。
卓越的预言家跨越了四百年时间的鸿沟为一位活佛的降生做出了神奇的预言。
活佛降世是极其祥瑞的日子,天空、大地、河流、草木、遥远之城的天人,都会为他的降生表示祝福。仓央嘉措降生时,邬金林出现了奇异的天象:一弯彩虹横贯天宇,天空中无数异香扑鼻的花朵洒落,缤纷如雨。头上装饰着绚丽宝石的神祇在天空中显出华贵的影像,仿佛专程来为一个重大的仪式观礼。随即,身着披风、头戴通人冠的喇嘛们于云层后显出身形[25],为一个刚降生的孩子沐浴。
邬金林的百姓被天空显现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忙碌的人们忘记了手中忙乎的活计,大家都抬头仰视天空,看着天人们操持的神圣仪式。
扎西丹增没有注意这些,他抱着女儿曲珍在自家破旧的房子里焦急踱步,他的妻子次旺拉姆正在分娩。
突然间,大地震撼了三次,天人们隐去了踪迹。随着隆隆雷声,7个太阳同时映照在广阔的天幕之上,天空降下了花雨。人们惊异地发现,身旁的花草树木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绽放叶芽,鼓胀花蕾,仿佛它们也想做些什么以表达对一位伟大人物到来的无尽欣喜。
手摇经筒的老人望着天空喃喃地说:“这是有不平凡的人物来到邬金林啊。”人们听到老人的话,仿佛从醉梦中惊醒,齐齐跪倒于地,口诵祈祷经文向着遥远的天空频频叩首。
这神奇的一幕,多年后被文笔绝佳的扁头第巴桑结嘉措记载在了《金穗》一书中。
就在大地震撼的时候,扎西丹增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
这是一个男孩。虽然已不是初次目睹这生命的奇迹,扎西丹增依然激动不已。他放下女儿,欣喜地把新生的孩子抱在怀里,抱孩子的手哆哆嗦嗦,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儿。刚出生的小孩并不好看,红扑扑的,还有点儿皱皱的样子,像一只红透了的软软的果子。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小家伙让父母亲心中涌起了暖暖的爱意。扎西丹增抱着孩子凑近妻子,说:“看,眼角边还有段没打开的印痕呢,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大眼睛小子!”
次旺拉姆爱怜地亲亲儿子宽宽的额头:“是啊,他身上还有股暖暖的香味儿呢。”这位母亲疲惫的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这笑容,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尊菩萨。
次旺拉姆有高贵的血统,她是赞普的后裔,是被逐至洛扎地方的法王赤热巴巾的弟兄王子藏玛的后代。据记载,她是“品德高尚,信仰虔诚,施舍大方,文雅蕴藉,杜绝了五恶,具备八德的善良贤惠之人”。她有优美的体型,尊贵的仪态,具备佛母的三十二种功德。
这个温柔美丽的姑娘在河流边嬉戏、在草原上歌唱的时候从未想过,她会是佛母,会成为仓央嘉措的母亲。
每年藏历正月初三,是西藏成年的姑娘举行戴敦礼的日子。三年前的一天,年满十五岁的夏日错姑娘次旺拉姆穿上了漂亮的新袍子,扎起了紧腰彩带。次旺拉姆的母亲为女儿解开头上的童式发辫,为她梳了六十多条细细的小辫子。这做法,近似汉家姑娘的“上头礼”。之后,妈妈拿出了准备已久的“引敦”——一条缀有许多银盘的饰带——披挂到女儿背上。妈妈慈爱地望着珊瑚般明艳的女儿,从今天起,女儿就是大人了,这朵会走路的花儿会尽情地绽放,她的青春、活力与美会引得英俊小伙儿的倾慕河流般汇聚而来,勇敢的青年会如仰望初月般爱慕她俊美的容颜。
次旺拉姆和伙伴们盛装在篝火畔歌唱嬉戏,这朵花丛里最吸引人的“花”用月光般萦回澄澈的声音唱起了歌谣:
对面有座松耳石山,
山脚有位唱歌的青年。
青年的歌声动听又顺耳,
请带着宝石戒指来看我。
青年们都卖力地为她唱和:
青年的歌声动听又顺耳,
请带着宝石戒指来看我。
次旺拉姆兴奋而羞涩地红了眼皮,不敢正视那些对她投来爱恋目光的男孩。啊,她在人群里看到了谁?博学而腼腆的持咒喇嘛扎西丹增。扎西丹增很早就喜欢上了仪态端庄、心地善良的姑娘次旺拉姆,次旺拉姆也对这位擅长道词的温柔青年芳心暗许。望着扎西丹增被篝火和爱情映红的脸,姑娘一下子大胆起来,她勇敢地对着扎西丹增唱道:
谁说无桥难过河?
解下腰带做桥梁。
两根腰带相连接,
就是我们的过河桥。
小伙子们觉得奇怪,姑娘火辣辣的目光是投给谁的呢?左看看,右看看,是扎西丹增啊!大伙儿一下子哄笑起来,把扎西丹增从人堆儿里拉起来。扎西丹增放开喉咙唱出热辣辣的句子:
我在清澈的泉水边洗手,
摘下了手上的珊瑚戒指。
我爱的姑娘来背水,
偷拿了戒指戴手上。
在愈来愈炽烈的歌声里,这对门隅青年相爱了。
是的,这里是山南地区的门隅,门巴人时代居住的地方。
门隅处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被高原上生活的人们视为神秘的福地,他们称其为“白隅吉莫郡”——隐藏的乐园。这里是真真切切的乐园,春暖时节,荒芜的草场仿佛一夜间被软黄金般的黄花铺满,芳香四溢,连牛羊挤出的乳汁都格外醇美芬芳,有花草的香气。姑娘小伙在日落后燃起篝火,围着火堆纵情跳起“锅庄”[26]。秋凉的日子,杨树金叶飘零,针叶树翠叶苍冷,小灌木红叶凄艳,层层色彩交错成一幅华贵灿烂的泥金唐卡[27],让每个举目张望的人深深陶醉其中。
门隅的首府叫门达旺,是“达登旺波”的简称。在门巴族的传说中[28],太阳名叫“达登旺波”,即七匹马拉的车。这与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故事相似,阿波罗也是乘着车轮燃烧的战车驶过天空,于是人间有了太阳的升落。
在遥远异族的神话中,驾驶着太阳战车的神与凄美的爱情有关。在七马之车驶过的土地上,亦有爱情的故事自上古流传。阿波罗曾经被爱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爱上了河神的女儿达芙妮,苦苦追求,终不得其所爱。而门巴族传说的男子在爱情面前似乎比战神更为勇武。他自波光粼粼的清澈湖水中走出,遇到了湖畔流连的美丽门巴姑娘。姑娘的美如莲花的宝光照亮了青年的双眼,他胸中燃起无法遏制的爱情烈焰。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子时,这女子纵使想要天上的月亮,男子也会想方设法为她摘取。爱情,使人勇武非常。
这位青年遂以月亮为弓弦、流星为箭镞,把定情的靴带射向心爱的姑娘,赢取了姑娘的芳心。
另一个关于门巴的传说,则有点儿悲凄。
天女化身为穷人家的女儿卓瓦桑姆来到人间,她拥有月亮般皎洁的容颜,心地如牛乳一般纯洁。这样美好的姑娘走在草原上,飞鸟为她浑身散发的美丽光辉而驻留,羚与鹿为她动人的容貌而踟蹰,格桑花与暇脊兰沿着她足迹踏过的地方大片大片地盛开,使草原的四季都保有原本初夏才会有的色彩与香气。美丽的卓瓦桑姆使嘎拉王一见倾心,与其结成连理,一同回到了宫殿。
女人的美是使男人迷醉的醇酒,却也是同为女人者妒忌的毒汁。王后哈江堆姆妒忌卓瓦桑姆的美貌,更妒忌嘎拉王对卓瓦桑姆的疼爱。卓瓦桑姆有孕即将分娩,邪恶的王后施展妖法,使嘎拉王误会卓瓦桑姆是魔鬼。卓瓦桑姆被贬为奴隶,眼含幽怨的泪水在崖洞中生下了女儿和儿子。
王后的报复没有停止,她甚至想用毒酒毒死嘎拉王。蒙神佛的庇佑,嘎拉王躲过了劫难。他认清了妖后的真面目后,处死了妖后,想去迎回妻女。但哪里有那常开不谢的爱情的花啊,嘎拉王的昏聩使他失去了天女的心,美丽的卓瓦桑姆化为一朵纯净圣洁的莲花飞向了澄澈的天宇。
无论这些故事的结局是喜是悲,都可以让后人在逝去的朦胧岁月中窥视到几许这块土地上萦绕不断的情缘。
这里可以爱,可以肆无忌惮地爱。
门隅是红教的教区。红教即宁玛派,因其僧侣都戴红色的僧帽,遂被称为红教。红教与黄教不同,信徒可以结为夫妇繁衍后代。
所以,持咒喇嘛扎西丹增娶了门巴姑娘次旺拉姆,诞下了额巴钦波转世的仓央嘉措。
所以,日后成为黄教至尊的仓央嘉措胸中会生长出那么多细密缠绵、连法王的剑也斩不断的爱情。
因为门隅,在他的心中播下了情根。
人们会把苦果子放进嘴里,多因苦果子与甜果子一样,大多长得娇艳艳的。所有不快乐的故事,往往有个甜蜜愉悦的开场。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爱得浓烈,像金雀银雀在草原蹁跹,像树枝与树叶相互依偎。没过多久,他们决定结婚。他们不知道,未来他们面对的将是一段苦难蹉跎的日子。
次旺拉姆的母亲对他们的婚姻给予了真诚的祝福。扎西丹增属于乜氏家族,是乜氏掘藏师白玛林巴的后裔[29]。这个古老的家族涌现过很多著名的人物,精通印藏文字的大译师乜·旺久卡热就出自乜氏。到了近代,乜氏家族没落了,扎西丹增家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可是,金子放到哪里都是金子,扎西丹增是远近闻名的好小伙儿。他通晓白玛林巴密教的经典,是派嘎村有名的学问人。他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与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是他耐心细致地为两位老人调养病症、养老送终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知疼可热的人,次旺拉姆的母亲很放心。
婚姻大事,要征求家里人的意见。扎西丹增的父母亲去世了,但他还有一个姑母。不过,这件事他并不想知会姑母。
姑母住在邻村,是个粗鲁凶狠的人。父亲母亲在世时,为治病没少花钱。扎西丹增靠耕种过活,时常手头紧缺,不得已只好去寻求姑母的帮助。借三次,能借出一次钱就算不错了。不过几个铜圆,还要添上一大堆贬损人的啰唆话。父母先后去世,扎西丹增向姑母借了一大笔钱做安葬的费用。姑母隔三岔五便来讨债,扎西丹增不堪其扰。
不知会姑母,是因为他知道,姑母会自动上门。
果然,扎西丹增去次旺拉姆家求婚的第二日,姑母便上门拜访。
姑母虽然看起来干瘪瘦小,嗓门却不小,一进门就嚷嚷:“听说你要结婚啦?”扎西丹增回答:“是的,阿奈啦。”他向姑母表示了问候,就去煮茶。
扎西丹增默默地把砖茶捣碎了放进铁锅里熬煮[30]。姑母大模大样地坐在卡垫上,开腔道:“吃饭要在垫子上吃,有话要在垫子上说。我是爽利人,不跟你拐弯抹角。你有钱结婚,怎么没钱还我的账?”
扎西丹增农闲的时候,四处去打零工,攒下了一点儿积蓄。这些钱勉强能办一个简朴的婚礼,可是说到还姑母的账,还差得远呢。
姑母的嘴巴像林谷里的鹦哥说个不停,扎西丹增也不作声。铁锅里的茶水沸了又沸,他起身去找土碱。
姑母环视了下新布置好的婚房,说道:“恶人酒后握刀柄,猪若发情挖猪圈。先人果然说得不差,你这房子如今布置得也蛮像个样子的嘛,能值几个钱。”
“阿奈啦,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听着姑母刻薄的话,扎西丹增终于忍无可忍了。
姑母一下子从卡垫上跳起来:“怎么样?我这么说了能怎么样?你倒硬气起来了,告诉你,不还我钱,别想结婚!”
“贵体亮在阳光下,谈吐请莫太难听。”次旺拉姆推开了门。她来了很久了,在门外把姑母说的那些混话听得清清楚楚,“阿奈啦,扎西德勒!”次旺拉姆客气地向姑母问好。
让心上人看到这个场景,扎西丹增有些窘。次旺拉姆对情人笑了笑,转过脸去向姑母询问:“我和扎西丹增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拖着账,过日子也不会踏实的。阿奈啦,我们怎样才能还清您的账?”
扎西丹增走上来握住次旺拉姆的手:“还了账,婚礼……”
姑母赶紧叫道:“还是次旺拉姆明理!我早就估算过了,这间破石板房,加上那条瘦牛,再加上你筹备婚礼的钱,将就着能还我的账!”
扎西丹增急了:“阿奈啦,筹备婚礼的钱我能给你。可是,没了牛,春天我怎么去耕地?没了房子,我的次旺拉姆住在哪里?”
次旺拉姆拦住他,对姑母说:“钱,我们会还。您请先回去吧,我们来筹措还钱的事。”
姑母酸酸地笑着:“落水东西可以捞,失口话儿难收回。既然你们说要还钱,我也不客气了。三天后,我来收房子!还有那牛,你们要好好伺候着,从现在开始,它已经是我的牲口了!”
姑母说完,摔门出去了。
刚布置好的新房里,寂静地站着一对新人。扎西丹增握着次旺拉姆的手,这位七尺高的汉子,望着这位自己深爱、也深爱自己的美丽姑娘,心中充满了愧疚。没了耕牛,没了房子,还怎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呢?别人娶了心爱的姑娘,能给她吃最美味的酥油糌粑[31]、戴最好看的玛瑙珊瑚。而他的姑娘,连容身之处都成了问题。愧疚感哽住了他的喉咙,他那能唱出几百首情歌的嘴巴,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端庄稳重、目光坚毅的姑娘笑了,她抽出手轻轻捧住了情人的脸:“神创造了那么大的土地,水獭、猞猁都有容身的地方,我们两个年纪轻轻又能劳作,怎么会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扎西丹增哽咽着把情人拥到了怀里。次旺拉姆抚着他的背,幽幽地说:“派嘎村做工的机会少,咱们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活儿干。天要冷了,咱们就往南走吧,那边营生容易,听说那边市集也比咱们这边热闹。”她的目光向远方飘去,仿佛看到了之后他们的快乐日子,而非眼前即将失去的破旧石板房。
看着眼前的苦日子还愿意与你双宿双飞,这样的好女人去哪里找?次旺拉姆的容貌如同最鲜艳的红玉髓,心地是最纯洁的白玉髓!扎西丹增紧紧地拥抱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在她的耳畔轻轻说道:“那我们就去邬金林,那里有我最好的兄弟那日。”
茶汁在铁锅里咕噜咕噜翻滚,惊扰了两个年轻人的幽思。次旺拉姆挣开扎西丹增的拥抱:“我们去喝酥油茶吧[32]。打茶筒放在哪里了?”
“啊,土碱还没放呢。”
不多时,“甲罗”上下抽动的声音响起[33],酥油茶的香气与他们的欢笑声飘出了扎西丹增家的石板房。
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有多么苦的生活经历,都觉得有蜂蜜的甜味儿。可离家的路,真漫长啊。
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背着不多的家什,走过草场,走过密林,走过湖泊,走过村庄。他们看到藏羚羊羊群在山脚驰骋,看到优雅的棕头鸥成群地在湖面翱翔,偶尔有落单的牦牛在路旁走动,见到有人经过,警醒地瞪圆了眼睛。遇到磕着长头朝拜的人,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会慷慨地把干粮与盘缠拿出来,与人分享。他们的吃食本就不多,几日下来,羊皮糌粑袋已经见底了。
扎西丹增向人问路:“前面那座高山是什么山?”
“那是纳拉山。”
扎西丹增高兴地跑回次旺拉姆身边:“我们快到了!邬金林就在纳拉山下!”
次旺拉姆眼尖:“看啊,风马!”顺着次旺拉姆手指的方向,扎西丹增看到了成串的风马旗在碧空下舞动,劲风吹过,白的、黄的、红的、绿的、蓝的旗帜高高飞扬。两人高兴地手挽手唱着歌向纳拉山走去。
在朋友那日的帮助下,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在邬金林落下了脚,住进了一棵大柏树旁的石板房。一年之后,生下了女娃娃曲珍,又过了两年,有了儿子阿旺诺布。
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被巨大的喜乐包围着。稳重的次旺拉姆有条不紊地为新生婴儿用酥油沐浴,然后抱到屋外去晒太阳。扎西丹增乐呵呵地去煮糌粑汤。老人们讲,吃了糌粑汤孩子才能有个好胃口,吃得多长得快。
过了三天,朋友邻居们上门庆祝,为孩子举行“旁色”仪式。扎西丹增的好朋友、猎人那日最早登门。他背来了满满一“唐古”礼物[34],有酒、有茶、有糌粑,还有一大块新鲜的酥油。那日笑呵呵地向次旺拉姆敬酒:“我们邬金林最美丽的一朵花做了母亲啊,次旺拉姆,扎西德勒!”
次旺拉姆羞涩地接过酒杯:“扎西德勒,那日!”
那日又给次旺拉姆敬茶,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点儿糌粑放到襁褓里红扑扑的小人儿额头上。糌粑在藏民眼中,是维持生命的圣物。以糌粑摸额,是无上的祝福。
“多壮实的小伙儿!起名字了吗?”那日问。
扎西丹增回答:“起了,叫阿旺诺布。”扎西丹增为那日递过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旺钦还好吗?”
那日上个月刚做了父亲:“好着呢,壮得像个小牛犊子,一天到晚窝在妈妈怀里吃奶,不停嘴。”说着那日呵呵笑了起来。这位身材壮硕的猎人人如其名,有一张黑黝黝的面孔,笑起来漂亮的牙齿白得耀眼。
亲友们陆续赶来祝贺,酒与茶堆满了屋子,糌粑抹满了婴儿的额头。
让我们回到这个遥远漫长故事的初始。额巴钦波——五世达赖佛走过了轮回,重又回到了这块纯洁高贵的土地。那么,他遗志的继承者,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在权力之路上又走得如何呢?
此时,伟大的五世在信仰的深处沉眠,雪域的万千信众这样认为,彪悍的固始汗图鲁拜琥这样认为,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紫禁城中的清朝大皇帝也这样认为。
第巴桑结嘉措不这样认为。
伟大的五世在灵骨塔中沉眠。
最初,他惊恐,他畏惧。他在守护着世上最可怖的秘密。他,一个年轻的领导者,他拥有充满智慧的头颅却没有足够坚固的脖子,只要这个可怖的秘密被揭发,他的头颅就与身体分家——不,要比这个更可怕,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信徒,他的土地……是被固始汗的铁蹄踏碎,还是被大清皇帝归入另一个权势者的手中?他,他还掌握着老师的宏大的梦想,不,他的头不能这么早就离开躯体,他还要等待老师归来。
他曾抚摸他扁扁的头颅,为他做最后的祝福,说:“我还会回来呀。”
侍从们发现,第巴每日诵经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在压抑心中的恐惧。
他在战斗,与自己的懦弱战斗,与侵扰他宁静心境的鬼神战斗,与觊觎他手中权势的王公贵族战斗,与妄图劫掠他的百姓的蒙古强权战斗。
在布达拉宫漫长的诵经声中,他逐渐成长,日渐老成。他的背后,有五世达赖佛浓重的影子在坐镇,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五世达赖是雪域的神,他曾经向世人宣告,要用宽厚的双手保护这位年轻人。在草原上潜猎多年的老豺们可能不畏惧他,但是畏惧他身后的这双手。
有了这双手的保护,他得以顺利成长,他不再仅以博学著称,他的铁腕以及对权势出神入化的运用,使他成为掠食者们忌惮的人物。而他的威名,也如秋天原野的种子般随着刚猛的风吹向雪域的各个角落。人们知道额巴钦波,也知道他桑结嘉措。
他喜欢微服出行,他深知,这世上最可靠的是人,最不可靠的也是人。他需要了解民生,但不会迷信属下们的说法和耳目的报告。他时常会在市场出现,在酒肆流连,不图热闹,不为散心,他时刻被危机感压榨着,没有那个闲心——他只想要一个真相,关于自己权势程度的真相。这个真相,让他很满意。不过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他对自己说:“我要走得更远看一看。”
他打马走到一处偏僻的地域,有河流横于马前。河对岸一片灿灿金黄,这时正是五月底,繁花似锦的日子。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拢给侍从:“我要自己去走一走。”
他找到船家,摆渡过河,到了对岸才发现,两手空空,钱袋都留在了侍从那里。撑船人生气了:“摆渡那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过河不给钱!”桑结想解释什么,撑船人摆摆手说:“算了!看你头扁扁的长得像第巴大师,今天就算了!没有下次!”
撑船人把船撑回了对岸,留下苍青的河面上一片涟漪。
桑结转身向那一片纯净的黄色走去。是野牡丹呀,茶碗大的花朵颤巍巍地在五月温暖的风中绽放,花瓣、花蕊都是纯正的黄色,像四五岁幼女柔柔的脸、翘翘的睫毛。桑结在花丛中漫步,似有所思,他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忽地奔跑起来,柔而薄的黄色花瓣漫天飞舞。
这个偏僻的地方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他,桑结嘉措,高原最遥远的地域都有人知晓的雪域第巴,他在强大,他在强大!总有一天,他不需要老师的扶助,也能勇武地矗立在雪原之上,俯瞰万民!
他奔跑着大笑。此刻,只有此刻,他不受束缚不受任何压力,他是自由的、自我的,他可以随意地显露悲喜让情绪宣泄。
桑结嘉措不是佛堂上的泥金塑像,他也有骄傲悲哀,喜乐辛酸。不过他必须做出坚毅的模样,让人以为他是金塑铁打的,不容侵犯!
只有荒原之上透明的天空以及漫山遍野的野牡丹,窥视到了扁头第巴桑结嘉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