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诗词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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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宋初词坛与柳永的变革

宋初词坛承续晚唐五代的词风,写景大多是闺阁亭园,言情也不离伤春怨别,体裁也仍然以小令为主,其中只有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等能在艺术上继承前人而有所创新。范仲淹在词境上突破“花间”,张先于词体上突破小令,但词至柳永才称得上“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他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文学样式,其次他探索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最后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家常”。

第一节 五代词风的承续与发展

宋初,词基本是花间词的延续——体裁主要还是小令,格调仍然细腻婉约,题材照样多属艳情。其间能承续五代词风并加以发展的只有晏殊、晏几道和欧阳修。

一、“温润秀洁”的《珠玉词》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临川人。真宗景德二年(1005)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成年后更是仕途通达,位至宰辅。虽然他既饱于学问也不乏才情,可政治上既无大的风波也无大的建树,官场生涯实在是平静甚至平淡。史书说他未尝一日不宴饮,绮筵公子和绣幌佳人陪伴他一生。身为北宋所谓“太平盛世”的宰相,高官、显位、尊严、富贵、利禄……当时士子梦寐以求的一切他无不享有。然而,他那一百三十多首《珠玉词》中没有一点向上的冲动,没有一丝火热的激情,没有任何美妙的憧憬,甚至没有半点功成名就的得意。他反而常借惜别、伤春等题材来表现自己对个人生死的无奈,对世事盛衰的感伤,对功名事业的幻灭,如“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喜迁莺》),“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踏莎行》),“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浣溪沙》)。再看看他的两首代表作: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他感伤但不过分凄厉,幽怨又不至于痛苦,处处能见出他的明智与理性,能感到他的爽朗与旷达,不过,这些都是以失去执着为代价的,既然“今古梦茫茫”,何必又那么认真呢?“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木兰花》),他不可能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一往情深,只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而已,所以他以羡慕的笔调描写少女们的淳朴天真: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破阵子》

把他的词集名为《珠玉词》与他的词风倒很切合,王灼《碧鸡漫志》称其词“温润秀洁”,的确,它们都透出一种雍容典雅的贵族气派,但又没有丝毫铺金叠绣的俗气,温婉、朗润、秀雅、清丽,像圆润晶莹的珠玉一样迷人。

二、“措词婉妙”的《小山词》

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的第七子。这位宰相的贵公子为人很有个性,黄庭坚在给他的词集《小山词》写的序言中说:“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他父亲是北宋前期一代显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宋祁、王安石皆出其门,但他自己宁可一辈子“陆沉于下位”,也“不能一傍贵人之门”。他为人傲兀而又天真,个性疏放而又有点迂阔,生活态度上鄙薄世务,过日子又拙于生计,这使他走向社会后吃尽了苦头。早年享尽贵族公子的豪华,晚年饱尝人生的艰辛与世态的炎凉。

他的词大多通过情人的聚散离合,表现人生的飘忽和世事的无常,调子凄苦哀怨:“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鹧鸪天》),“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玉楼春》),“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阮郎归》)。由于极盛而衰的家世,他自己早年的诗酒风流与晚年的落魄潦倒形成巨大的反差,所以,他的词多回味宴席上的衣香人影,重温昔日的春梦秋云,陶醉于桃花扇影前的歌声,魂系于楼台月下的妙舞,可这一切过去的甜蜜只衬得今日更为孤独悲凉: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晏几道与李后主都曾有过前荣后枯的身世,两人都用词抒写盛衰无常的感伤,所以有人将他比之于李煜,但晏几道并未经历李后主那种国破家亡的创痛,只是家道中衰、晚景堪哀而已,所以李后主不加雕饰,直抒天苍地老的沉哀,晏几道则以清词俊句来抒写前尘似梦的悲切。晏几道受乃父的影响也较大,词坛上有“二晏”之称,但二者的经历、气质、个性和学养全然不同,所以词风也判然有别。同样是怀人,晏殊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木兰花》)晏几道则说:“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同样是感时,晏殊说:“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浣溪沙》)晏几道则说:“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清平乐·春晚》)相对于小晏牵肠挂肚的痴情,大晏现实得邻于世故、旷达得不近人情。晏几道当然不可能有乃父那份雍容闲雅的气度,但比乃父要执着纯真,抒情也比他更细腻动人。他善于以曲笔来抒情写意,造成一种蕴藉低徊的艺术效果,陈廷焯称其“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白雨斋词话》卷一)。

三、疏隽深婉的《六一词》

欧阳修是北宋一代儒宗和文宗,立朝刚正不阿,论道俨然不苟,德业文章无不叫人肃然起敬。可他现存的《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篇》两词集中的两百四十多首词,仍然承续五代词风,写景大多是闺阁亭园,言情也不离伤春怨别,如: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这首词于境则深邃,于情则深挚,是《六一词》深婉缠绵的代表作。它一度混入冯延巳的《阳春集》中,后经李清照指出才“物归原主”,由此可见欧词的渊源所在。他像冯延巳一样喜欢用清丽的语言来写柔婉的情怀: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这些极尽妩媚风韵的小词与诗文中所见的欧阳修的面孔大不一样,害得那些迂腐的卫道者以为它们“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当然不能排除有些猥亵鄙俗之作是混入他人的作品,但不能说《六一词》中所有艳词全是“仇人无名子”所为。

封建社会后期,士人的精神结构中潜伏着深刻的矛盾,他们一方面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功名,另一方面又日益沉湎于风花雪月的享乐。欧阳修宥于宋人所谓诗文体尊而词体卑的成见,在诗文中不苟言笑地发议论,在词中则无所顾忌地坦露风月绮怀。何况他本来就既有刚正严肃的一面,也有细腻多情的一面,笔记野史屡有他私生活中风流韵事的记载(见《侯鲭录》《尧山堂外纪》)。他甚至常以俚俗活泼的语言,生动而又大胆地表现沉醉于爱情之中的少女少妇既羞怯又撒娇的情态,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诗文中的欧阳修与词中的欧阳修都是真实的,各自表现了他精神结构的不同侧面。当然也有少数词所抒写的情感,可与其诗文相互吻合。如《采桑子》十三首与散文《醉翁亭记》、诗歌《丰乐亭记》都生动地表现了他遣玩的豪兴,还有些词真实地抒发了他心灵深处的矛盾,下面是《采桑子》中的二首: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其三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其四

对仕途浮沉和人世沧桑的深切感叹,丝毫不影响他“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朝中措》)的豪情;明明感到“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空寂,可还是兴致勃勃地“稳泛平波任醉眠”;何曾不知道“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采桑子》)的旷达洒脱。他的词风词境兼具超旷豪宕之气和深婉沉着之情,这两方面都对后来的词人产生了影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第二节 继往开来的范、张词

与晏、欧同时而能使词别开生面的是范仲淹和张先。范仲淹于词境上突破“花间”,张先于词调上突破小令,他们上继五代而下开苏、柳,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桥梁的作用。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为北宋一代名臣,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励,并不想以翰墨为勋绩,更不想以词曲名后世,但他仅存的几首小词自成一格,在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花间”到晏、欧,词几乎离不开风月闺情,调子大多柔婉甜腻,到范仲淹才唱出声震穷塞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景物为“千嶂孤城”“长烟落日”,人情则“白发将军”“勒功燕然”,秋塞的辽阔苍茫之景与将军慷慨悲壮的报国之情和谐统一,使全词“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彭孙遹《金粟词话》),实为苏东坡“大江东去”的先声。他善于抒壮志也工于写柔情,如: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这首词不像《渔家傲》那样昂首高歌,它的主题不外是去国怀乡,上片多为秾丽之语,下片纯写悱恻之情,风味仍与南唐、晏欧相近,但情虽缠绵,景却辽阔。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市)人,四十一岁举进士及第,晏殊知永兴军时辟他为通判,七十二岁时为都官郎中,晚年优游乡里,往来于杭州与湖州之间。他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苏轼《东坡题跋》),享高寿而又极风流,八十五岁还纳一小妾,苏轼曾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相谑。他至老还如此沉溺声伎,填词又哪离得了风月艳情?不是描摹女郎的衣着,便是赞赏佳人的容貌,自然更少不了儿女闲愁,不过,他的过人之处是对景物的感受细腻入微,并能用同样精妙入微的语言传达出这种感受,如他特别善于表现不易表现的“影”,并被人称为“张三影”,现在看看他的代表作: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暖”而说“乍”,“冷”而言“轻”;风吹影动以“弄”字来刻画,风吹角响以“醒”字来形容,体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细,抒情也含蓄有味。不过,它们虽然“味极隽永”,但写法上已初露“清出处,生脆处”(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随着时序变迁和景物转换,层层叙写自己的情感体验,大不同于温、韦、晏、欧的浑融蕴藉,而且一洗晚唐五代“花间”的铅华,刘熙载称“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艺概·词曲概》)。

张先与晏、欧同时而略早,得以在小令上与他们一争短长,又由于他独享八十九岁的高寿,而且至老视听还很精敏,这使他又有机会在慢词上成为柳永的先导。北宋的都市商业日趋繁荣,市民的文化生活日益丰富,自五代以来为文人雅士“聊佐清欢”的词逐渐又回到市井平民中,成为他们所喜爱的文学样式。张先迷恋于市井的风月生涯,自然熟悉市井传唱的流行乐调,他自己也娴于声律,晚年创作了近二十首慢词,如《宴春台慢》《山亭宴慢》《卜算子慢》《满江红》等。《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一词是当时盛传的名作: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上片写户外融融意春和自己偊偊寻春,下片写遇艳后两心相许的激动及不能接近的怅惘。虽为慢词但用小令笔法,有所铺叙而又不失其含蓄,明显带有由小令向慢词过渡的痕迹,夏敬观认为他的“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张先是晏、欧与柳、苏之间的一位过渡性词人,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所谓“规模虽隘”,是指张词没有后来秦、柳、苏、辛那种铺张扬厉、淋漓尽致的格局;所谓“气格却近古”,是指他采用慢词形式又保留了小令含蓄隽永的遗韵。

第三节 “变一代词风”的柳永

词发展到柳永才真正“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后,精致玲珑的小令就不能独领风骚了,春云舒卷的慢词开始与它平分秋色;语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浅显明白如话;结构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浓缩蕴藉,而是如瓶泻水似的铺叙描摹。

可惜,这样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词人,生前却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没有正史的可靠记载。我们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称柳七。他出生于福建崇安县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柳宜在南唐时为监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985)登进士第,官至工部侍郎。这种家庭出身决定柳永必须像父兄那样走科举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连考三次进士都以失利告终,痛苦之余写了一首《鹤冲天》发牢骚: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考进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狭邪”,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并以其“风流俊迈闻于一时”(见曾敏行《独醒杂志》等)。考试接二连三的失利不仅没有使他收敛,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浅斟低唱”的浮荡来鄙弃封官晋爵的“浮名”,甚至还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造字嗽,表里都峭……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纵和消沉,纵游于秦楼楚馆勾栏瓦舍,毫无顾忌地与那些绮年玉貌的佳人厮混在一起。他的《乐章集》中第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描写艳情和爱情。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参与者,因此他的艳情词或爱情词别具风味: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这两首词在语言上虽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达的方式都决绝直率。据北宋张舜民《画墁录》载,晏殊对“针线闲拈伴伊坐”公开鄙薄,想来他对“为伊消得人憔悴”也会皱眉。因为柳永以前,文人的艳情词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产物,词中的人物优雅清高一尘不染,从情感到格调都抹上了一层浓厚的贵族色彩,而柳词中的人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没有不凡的器宇,也没有宏伟的抱负;女的谈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较平庸,有时甚至低俗浅薄。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矫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卖弄风骚,而是热情地品味人生的苦乐,真率地享受世间的男欢女爱。“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是纯真朴实的夫妻恩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执着专一的爱情,这些词真实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声。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进士,那时他已经是四十八岁的老头了。中进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游,中进士后也长期过着奔波漂泊的游宦生活,先后做过睦州团练推官、定海晓峰场盐官,十几年后才得磨勘为京官,仕至屯田员外郎,后来人们称他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对游宦自然非常厌倦,因而,《乐章集》第二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描写宦情羁旅。

这类题材的词多属于柳永中进士以后的作品,几乎占了他词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他的宦情羁旅词表现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对功名利禄的淡漠,他在《凤归云》中感叹道:“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怅“游宦成羁旅”(《安公子》),甚至不断追问“游宦区区成底事”(《满江红》)。就是那些认为他艳词冶荡低俗的人对他的宦情羁旅词也不敢小看,如对柳永颇有微词的苏轼就称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他这类词中气象阔大高远、感情深挚悲凉之作不止这几句,除上面引词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外,《乐章集》边幅宽远而境界阔大的佳作不在少数,如: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曲玉管》

就其飞扬的神采、劲健的音节、阔大的境界而论,它们都“不减唐人高处”。郑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说:“屯田则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大鹤山人词话》)

与他对市井爱情的肯定、对游宦生涯的厌倦紧密相连的,是他对都市文明的热情歌颂,这是他词作的第三个重要内容,它们在数量上占《乐章集》的四分之一。从汴京“银塘似染,金堤如绣”(《笛家弄》)的富丽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望海潮》)的豪奢富庶;从苏州“万井千闾”(《瑞鹧鸪》)的繁华喧闹,到扬州“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临江仙》)的美丽风流,这里或人欲横流打情骂俏,或水戏舟动笛怨歌吟,或狂欢豪饮分曹射猎,他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新鲜刺激的都市风情画。《望海潮》是这类词的代表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人们总是把柳永的艳情词称为“俗调”,把他的宦情词尊称为“雅词”,并把这二者完全割裂开来。其实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它们都来自词人对封建正统价值观的怀疑和否定,对传统的“读书—做官”这种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国齐家、扬名千古,不是跃马疆场、立功塞外,而是娼楼酒馆的温柔与销魂。在北宋最繁荣的时期,知识分子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把全副本领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风流才调”和“追欢买笑”自负,这不仅说明北宋社会潜伏着深刻的危机,也表明整个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已失去了维系人心的活力,这就是柳永词思想内容深刻的社会意义之所在。

当然,柳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还是由它的艺术价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在将旧曲翻新的同时,他还自制了许多新的词调,如《戚氏》《笛家弄》《夜半乐》等,使词能表现更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他自创的新调多为慢词,《笛家弄》为125字,《夜半乐》144字,而《戚氏》竟长达212字,《夜半乐》和《戚氏》二调都为三片,如《乐章集》中的最长之调《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说:“《戚氏》为屯田创调”,“用笔极有层次”。第一片从庭轩所见之景写悲秋之情,第二片从永夜逆馆之孤写“未名未禄”时“绮陌红楼”之乐,第三片接写“当年少日”与“狂朋怪侣”的“暮宴朝欢”,以反衬眼下“停灯向晓,抱影无眠”的孤客之恨,抒写他对自己为名利“长萦绊”的厌倦情怀。像《戚氏》《夜半乐》这一类他自创的长调,“章法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蔡嵩云《柯亭词论》)。

其次,他探索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指出:“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句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他的词在结构上“细密而妥溜”(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片与片之间的承接转换紧凑绵密,尤其善于用领字来勾勒与点染。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词,开端用“对”字领起一个七言句和一个五言句,接着又用一个“渐”字顶住上面两个单句,领起下面三个四言偶句,中间连用“是处”“不忍”“望”“叹”字领起,使词意层层转深,最后由一个“想”字领起结尾的七句一贯到底,词的整个句法宛转相生,行文一气呵成。这首词在片与片的承接转换上也极见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红衰翠减,本来是词人登高所见,下片换头处却说“不忍登高临远”,“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传下,在情感的抒发上则委婉曲折。

最后,柳词的语言极少用典,前期词常用市民的口语俗语,如上文引到的《定风波》中“是事可可”“厌厌”“无那”“无个”“恁么”“镇相随”“抛躲”,《锦堂春》中“认得”“诮譬”“恁地”“争忍”“敢更”,还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当时的口语俚语;后期词也多用朴素精练的白话,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从前,未名未禄”,《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难怪刘熙载称赞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常家”(同上)了,柳词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谐悦耳。

柳永积累的这些艺术经验,沾溉了当时和后来的许多词人,秦观和贺铸直接借鉴过它,周邦彦明显受惠于它,就是苏轼又何尝没有受过它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