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他不知道今天该不该去上班。
昨天傍晚的时候,维修组的荣仔把他叫过去,然后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林经理和周仔他们决定要裁掉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他。他知道荣仔是好意才预先偷偷告诉他,但是,除了一声冷静的“谢谢”之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仔抽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来递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吸了一口之后,便看着纸烟卷上的一小块黑色指纹发呆。荣仔去饮料机投了两罐咖啡,塞一罐到他手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临走前,荣仔安慰他说:“看破啦,要做牛免惊没犁通拖。”
荣仔走了之后,他坐到一台泵浦上继续抽烟,握着那罐冰凉的咖啡,一口也喝不下。
快下班的时候,周仔把他叫过去,他以为要告知他裁员的事,结果是拿了夜间值班的轮勤表给他签名。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签名的笔画抖动不安,在那一堆人名之间,变得非常突兀。签完名,周仔不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再检查一次,也没有和他说话便走开了。
今天清早,吃过早点之后,他还是照常穿着昨天就该换洗的脏衣服走出家门。在暗淡的楼梯间往下走的时候,他想着,再过一会儿,母亲便会一如往日地到广德祠前面的小公园里跟一伙老人闲聊,或者是坐在凉亭内的石椅上热心地帮一群妇人做家庭代工,修建凉亭的乐捐名单上,还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在送儿子上娃娃车之后,妻子也会日复一日地准时步行到附近上班的地点,罩上一条深红色的围裙,开始一件一件地把各式货物归类、上架……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隐形人似的,正站在离妻子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默默地拿起一罐奶粉,用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把盖口上的沙尘擦掉。
昨天下班时穿过的雨衣还没干,但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它折拧成一个小方块,然后用力地塞进狭窄的置物箱里去。他想起妻子时常叨念他这个坏习惯,她说穿过的雨衣要带回家晾干之后再收拾起来,否则会有令人作呕的霉味,而他总是嫌烦,不以为意。雨天不时出现,既是雨衣,何必在乎水呢?过去,每当妻子啰嗦时,他总是这样不耐地回答着。收起雨衣之后,他顿时难过起来,虽然妻子已经很久不曾责怪他了。
马路上的人、车还是一样地多且拥挤,他骑在机车上努力地在车辆的隙缝间向前钻去,迎面而来的阳光和微凉的晨风令他觉得好过一些;他想让自己专注在骑车上面,不要分心去想工作的事。但是,顺着笔直的马路骑下去,看着一路熟悉的交通号志、招牌和行道树,还有路边卖槟榔的妇人的老面孔,在这条每天上班必经的道路上,他的情绪随着刻意加快的车速紧绷起来,渐渐令他觉得空气污浊且呼吸愈加沉重了;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员吹出刺耳的哨子声,听来仿佛是有人在尖声叫唤他的名字,或是有什么不幸的意外发生了。
在下一个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把车子骑到另外一条岔路上,或许是因为那条小路比较空旷无人吧。他把车子停在一家便利商店的门口,希望用步行的缓慢节奏来安抚心内激荡的情绪之后,再去上班。他想,即使迟到一会儿也无所谓。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他驻足在一家幼稚园门口,那一张张圆润活泼、正随着老师的风琴声唱着儿歌的童颜深深攫住了他的目光。他想起了此刻正在教室里上课和游戏的儿子,心中蓦然袭来一股想哭的感觉。
他不知道今天该不该去上班。此刻,他只想立刻前往儿子的学校,然后静静地站在窗外偷看他上课的样子。他想看看他是不是记得把那本新买的作业簿交给老师。那是一本很好看的水蓝色本子,封面上有他教他写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