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的浪花
短篇小说篇幅虽短,有时却也容纳了不少的人物,但是因为容量有限,所以这些人物有时只得以“同质性颇高”的一个群体样貌出现,如此一来也就无须花费太多的笔墨来描写个体间的巨大差异性了。不过,个体的差异却又经常是小说家致力深掘的目标,这种差异当然不会在小说开头的时候就突显出来,它会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而在段落里闪闪发亮,制造对比与差异,因而成就了小说作为“时间感”的一种艺术形式。“相对感”是我们感受时间的重大凭据,小说自然不能外之。
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说《别人的脚》(「他人の足」,收录在《树与女》,马森编,李永炽译)描写了七个“同质性颇高”的少年,他们住在一幢建在近海高原上的脊椎骨疽疗养院里,白天并排躺在日光室的躺椅上做日光浴,偶尔窃窃私语,或大声呼唤要护士送便壶过来,终日静默以对,未来,也几乎都不可能再用自己的双脚行走。这些少年或男或女,但他们的身份和生活都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大江健三郎为他们带来了另一个病患高志。
高志在大学的文学院就读,他跟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他还很想谈论自己的病情,而那些久住病房的年轻病人都已经不愿谈论或聆听彼此的病况了。不仅如此,高志完全无意和“外面”的世界斩断关系,他虽也不能行走,却无时无刻不关心时事,且组织了一个名为“认识世界”的集会,积极反战,其他少年也渐渐受他感染,经常聚集在他的四周聊天,加入他的演说,且频频发出笑声。唯一不愿加入这个集会的,是叙事者“我”和另外一个曾经在病房内自杀未遂的少年,“那少年一直在日光室角落注视他们,学生(高志)叫他过去,他立刻封闭到冰冷淡漠的壳中,装着没有听见”。“我”虽然也拒绝加入,却“不仅感受到与少年们同样的生活变化,也感受到一种模糊焦躁”。(因为不觉得长期困顿的生活可以如此轻易改变、好转。)
高志在这篇作品中扮演着一个兴风作浪的角色,浪花有起,也要有落。来到疗养院的第三个星期,他第一次开刀,因为医生说他的双脚可能治不好了,所以非常泄气。叙事者“我”对高志默默颔首,似乎跟他之间的“同质性”又重新拉近了一些。然而,高志却意外地在手术后成功地站起来,并且在病房内行走,渐渐放大步幅,然后走出医院,走出这个无法站立行走的小团体了。少年病患们心中百味杂陈,叙事者“我”心想:“我一直戒备他,他终究是假的。”
至此,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扇门又关上了。门内曾经掀起了浪花,一波三折,让我们看到了个体间的差异,然后才功成身退,让沙滩回复到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