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命
笃信天命,是古人的共同之处。
孔子编撰的《尚书·汤誓篇》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意思是说,夏朝多罪,上天使其灭亡。《诗经·商颂·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意思是说,商朝取代夏朝,是奉上天之命行事。《庄子·内篇》写道:“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意思是说,尧舜为帝乃受命于天。
包括铁木真在内,古代蒙古人也笃信天命。他们对上天的“启示”十分重视。《蒙古秘史》记载的一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遗弃铁木真一家的泰亦赤兀惕人,担心铁木真羽翼丰满之后会来寻仇,于是先下手为强,派兵去追杀他。年少的铁木真躲过敌人的突袭,逃入高山密林之中。泰亦赤兀惕人选择了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之策,在密林外看守。铁木真在密林里躲了三天之后,觉得仇人们已经离开,正要牵马出去,马鞍突然脱落了。他心想:“莫非是上天要阻止我出去吗?”于是返回密林里。过了三天,他又打算出去,看见一块巨石堵住了出口,于是再度返回密林。又过了三天,已经九天没有进食的铁木真饥饿难耐,心想:“怎么能无名地死去呢?出去吧!”于是,他牵着马,绕过巨石,出了密林。可是,泰亦赤兀惕人并没有离开。他们捉住了铁木真。族长派人轮流看管他。有一日,轮到一个瘦弱的少年担任看守。铁木真心想,这是上天赐予的逃跑良机。最终,他逮到一个机会,打倒了少年,逃跑了。
引述这个故事的目的,不是为了讨论天命的客观实在性,而是为了说明铁木真的天命观:对于他所认定的上天的启示,他会坚信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果届时情况仍然不乐观,他会选择勇敢地面对。然而,只要有机会出现,哪怕是极其微弱的机会,他就一定不会放过。
这种天命观贯穿其征伐之路的始终。
天命观在军事征服霸业上的表现,就是充分利用上天赐予的战机。《元史》记载了铁木真之孙蒙哥的一个战例:
1237年某月,蒙哥正在征伐欧亚大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钦察部。因为抵挡不住蒙古人的进攻,钦察部首领八赤蛮逃到距离里海沿岸不远的岛上。蒙哥率大军赶到的时候,正好遇上退潮,“其浅可渡”。蒙哥高兴地说:“此天开道于我也!”于是一鼓作气,率军登岛,最终几乎将岛上的钦察人全部屠尽,并生擒八赤蛮。
不难从这个故事中看出,在笃信天命的蒙古大汗眼里,任何机会都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需要说明的是,对于处在蒙昧时代的大汗们来说,将机会赋予“神性”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但这种行为在客观上会起到心理暗示的效果,使他们相信自己是上天的选择。而这个信念无疑又将加倍激发征服者的斗志。
更加重要的一层逻辑是,既然机会是上天赐予的,就绝对不允许浪费,必须充分地加以利用,因为浪费天赐的机会将遭到天弃。正如西汉刘向所言:“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认识这一点,将有助于我们理解蒙古对外侵略的彻底性:在对外侵略——无论其目的如何——的过程中,如果蒙古人发现对手比较弱,就必然会一举将其吞没。
这种天命观在宗教上的表现是,尽管绝大多数蒙古人信仰萨满教,敬“腾格里”(长生天)为最高之神,但他们对其他宗教并不排斥。事实上,在蒙古对外发起大规模侵略之前,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等宗教,在蒙古草原都有一定程度的传播。
比如,在蒙古草原最西面的乃蛮部,以及与乃蛮部毗邻的克烈部——前面提到过的王汗所在的部落,基督教的聂斯托里派(Nestorianism,即景教)颇有根基。再比如,铁木真本人是虔诚的萨满教徒,但他与全真教——道教的分支——掌门丘处机私交颇密,因为他希望能从丘处机那里得到长生的秘诀。
蒙古人不排斥其他宗教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们长年在大自然中讨生活,对“上天”怀有强烈的敬畏心。他们不想因为排斥其他宗教而得罪其他天神。另外一个原因在于,由于自己能生产的产品十分有限,蒙古人非常重视商业贸易,在逐水草而居的过程中,他们经常要和不同地方的人做交易,因而有很多机会接触其他宗教文化。
根据威尼斯人马可·波罗的记载,元世祖忽必烈曾经这样说过:天上有先知,他们受人供奉,每个人都敬畏他们。基督徒说,他们的先知是耶稣基督;撒拉逊人(中世纪对阿拉伯人的称谓)说,他们的先知是穆罕默德;犹太人说,他们的先知是摩西;佛教徒说,他们的先知是释迦牟尼。我尊敬和敬畏所有这四位先知,敬畏天上最伟大的神,我祈祷得到天神的保佑。
读者将在后文看到,蒙古人在宗教上的这种“混沌”态度,是如何影响基督教世界和伊斯兰教世界对其侵略意图的判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