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身体叙事

彼得·布鲁克斯认为身体是现代小说、绘画等艺术形式推动叙事展开的动力，叙事就是身体的符号化过程，而身体是“通往满足、力量和意义的钥匙”。米歇尔·福柯则认为身体是乌托邦的身体，“它奔跑，它行动，它活着，它欲望”，巨大而无节制，可以吞噬空间并主宰世界，可以和一种秘密权力和不可见之力量交流。身体是世界的零点和中心。考察网络类型小说里的身体，则恰恰是如福柯所言的乌托邦身体，也如布鲁克斯所言，是推动叙事展开的动力。

1．欲望身体：女频类型小说的欲望城堡

女频言情中有一种类型文叫“霸道文”，即“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套路文。“霸道文”的套路和精髓在于，不管女主角是什么出身、职业或者长相，男主角必须是“霸道总裁”，并且不管霸道总裁做什么行业，标配必须是多金、帅气、深情且只对女主深情。阅文集团白金作家叶非夜曾经创下单日销售15.6万元的纪录，人气超高，被称为“言情天后”，曾经有人戏言说，她创作了10部作品，迄今共计887万字，每部作品看起来都一样，似乎每部作品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男女主角名字的不同。既然如此，女性读者为什么还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呢？叶非夜所有作品类型都是现代言情，除了《小镇情缘》，其他9部作品（《时光和你都很美》《亿万星辰不及你》《那时喜欢你》《傲娇男神住我家：99次说爱你》《国民老公带回家》《致我最爱的你》《亿万逐爱》《亿万继承者的独家妻：爱住不放》《爱你，是我的地老天荒》）的标签都是“豪门”，都是顶配的“霸道文”。在这类言情里，仅从小说名就可以看出来，男主就是金钱和权力的化身，而女主则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叶非夜们用金钱和男色建筑了一座爱情之城，这座城里面只有一种信仰，那就是拥有万千身价，既有钱又有颜，本来可以坐拥亿万身家和美女的男主，只对女主一个人用情至深，至死不渝。

这是一座关乎爱情的欲望城堡。而十分有意味的是，“霸道文”的开篇通常是从一场“性爱”开始的。男主和女主阴差阳错，或被人算计，或醉酒，或遭出卖，林林总总，最后的结果就是女主和男主滚了床单，男主便认定了女主的身体，因为只有这一具身体能够和他匹配，获得幸福。此后男主就开展了对女主“虐几章甜几章”的追求情节（有时表现为女追男）。

这里的身体显然是欲望肉体，是关乎性别、性爱及性心理的身体。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曾经指出，身体的欲望和快感是艺术生产的动力。但是仅仅把“霸道文”看成是欲望肉体也是以偏概全。如果仅仅存在感官的、性别的、性爱的肉体，那么女频只会陷入“小黄文”这条死胡同里。在这个关乎爱情的乌托邦里，所有的肉体都会升华成一个追寻爱的精神之旅。这就是说，现代言情里面的灵和肉是同构的，所有的“盛世美颜”“权力滔天”“富可敌国”，都只是对于“富贵不能淫”“坚定永不移”之爱情的陪衬。或者说，女性读者在“霸道文”里享受的就是一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感情之旅。

女频“宫斗”“宅斗”“商战”“重生”“穿越”类型小说看似充满着计谋和政治的硝烟，但是女主角们的争斗总是被这样设置：她只是一个单纯、善良、聪明的少女，在风声鹤唳的后宫、内宅、商场，迫于自保，或是为了保护家人，或是为了挽救家族企业，或是为了复仇，或是前世姻缘，不得不参与到这些阴险狡诈的斗争旋涡中来，并在争斗过程中收获一段真情，这分别是《后宫·甄嬛传》（流潋紫）、《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关心则乱）、《裂锦》（匪我思存）、《庶女有毒》（秦简）和《步步惊心》（桐华）等作品的叙事线索。

而修真、玄幻、科幻、悬疑、侦探、灵异、娱乐、种田等类型女频网文在背景设置上别开生面，但是所有的类型背景因素都只是为“言情”提供新鲜的背景板，《花千骨》（fresh果果）里花千骨不管得道或是堕魔，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师傅白子画，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并不是“打怪升级”，而是花千骨的感情线；《散落星河的记忆》（桐华）在科幻的背景下，星际大战，人种毁灭，生命追问，而这些关乎浩瀚星际和物种毁灭的大命题只不过是洛寻和千旭爱情的小陪衬；丁墨的探案系列言情小说，比如《他来了，请闭眼》《美人为馅》《如果蜗牛有爱情》等，在紧张、悬疑的探案氛围中，着意刻画的也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爱情线……因此，在女频言情类型小说作者的笔下，不管里面的人物形象有什么背景，怎么超强的能力，抑或是纤弱不堪，内心最缺乏、最渴望的都是一段爱情。甚至在很多小说里，为了刻画描绘爱情，其他感情，甚至逻辑，都经不起推敲，比如《何以笙箫默》（顾漫），小说里赵默笙从小得不到妈妈的爱，而交代的原因竟然是父母失和，赵默笙父亲自杀后，宁肯安排赵默笙出国，托付给友人，而其母离群索居，对只身在国外的赵默笙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或许这种叙事安排只是为了凸显何以琛对赵默笙的等待和痴情，但这种家庭关系显然不合逻辑。

女频类型小说总体上言情居多，且将爱情安置于一个精美的城堡里，不管八面来风，“情”自屹然不动。这种文本契合了女性读者对于爱情的渴望心理，在平庸的现实里不可能得到“倾国倾城之恋”，只能寄托在言情类型小说的身体欲望抒写之中。

2．权力身体：男频类型小说的权力世界

网络文学在资本的裹挟下将文学商品化，对男性和女性因为性别不同而客观存在的阅读快感和阅读需求加以细致区分，以一个个具体的类型和标签对应每一个有需求的人群来获取以文学作为一个商品的最大效益。男性读者的阅读爽点自然不同于女性读者的纯粹情感诉求。男频类型小说中的身体叙事与女频类型小说中的身体叙事有着不一样的景观。

（1）物质化身体。在男频类型小说中，身体在叙事中表现出更重要的意义。区分男频和女频最重要的标志有两个，一个是阅读群体的划分，男频的读者绝大部分是男性，而女频的读者绝大部分是女性；另一个是类型小说主角的区分，男频类型小说的主角一定是男主角，通常情况下故事的发生、开展是伴随着男主角的亲身经历而组织开展。而女频的主角则为女主角。

男频类型小说构架恢宏，动辄数百万字，为了叙事的方便，男频类型小说通用且好用的叙事做法是“打怪升级”，男主角一出场注定是一个草根和无名小卒，其自然身体孱弱不堪，这样的开场造成了身体叙事的张力：自然身体的孱弱和所处世界的弱肉强食形成了对抗和张力。故事的线索和推进变得清晰明朗起来，“打怪升级”成为必经之途。“打怪升级”的过程其实就是自然身体物质化的过程。天蚕土豆《斗破苍穹》的开篇就是如此，男主角萧炎身为斗气大陆萧氏家族族长之子，然而自身实力孱弱，仅处在斗之力三段，受尽家族中兄弟姐妹的嘲笑，更是受到未婚妻的看低而遭退婚，萧炎如果让自身实力提升、不让父亲失望、反击周边的嘲笑，只能开始其自然身体物质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身体全程参与其中，承担着推动叙事的重要功能。

自然身体的物质化，在男频的修真、玄幻、都市、游戏等类型中被广泛应用，通常表现为男主角借助外物（天材地宝、秘籍、灵药等）加强自身实力，使自然身体物质化。这个叙事的过程是身体和外部世界的交流和冒险，也是身体对外部世界的窥探和认知，更是外部世界对身体自身的滋养、补充、壮大甚至是反噬，这个进程充满着冒险和刺激，使得文本故事充满悬念和趣味。

（2）虚构性身体。男频类型小说里的身体可以九死一生，可以百折不弯，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千变万化，和现实身体形成强烈对比和反差。小说本来就是一门虚构的艺术，在中国文学史上虚构出了许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但是有的神魔鬼怪会令人感到熟悉，那是现实主义，而男频类型小说是偏重幻想的文学。男频类型小说大多是架空的，需要建构新的“世界观”。建构的新世界是否宏大和圆通，决定着故事的建制和篇幅。和虚构的世界相对应，网络作家也对身体进行了虚构，且这种虚构是一种对身体的异想天开的想象，恰如福柯所言，“一个巨大而无节制的身体可以吞噬空间并主宰世界。”男频玄幻类型尤其能体现这一点。在猫腻的《将夜》中的世界是一个由昊天统治的世界，在人世间，存在着四大势力，即唐朝书院、道门、佛宗和魔宗，昊天和人世间既是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又存在着冲突和杀伐。男主角宁缺从一个普通士兵，在机缘巧合和自己的修炼中，敢于与昊天斗，保卫人世间的世俗安乐。最后昊天化成了天上的太阳，而夫子变成了夜晚的月亮。这是一个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故事，在这样的幻想世界里，猫腻在故事中赋予人以无穷的力量，可以保卫家国，抗击巨大的四大势力，甚至能娶到无情强大的昊天，用人间烟火感化昊天。

（3）同构性身体。男频类型小说所建构的世界是通过身体的逐步修炼才能发现的，也就是说，身体是进入这个世界的通行证，身体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二者具有同构性的关系。身体与所建构世界的同构性体现在，身体的修炼和拓展可以打通和连接世界，可以与世界交流和融合。《神偷化身》是蚕茧里的牛的一部游戏类型小说，男主角周健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新生，成绩普通，酷爱玩《神魔》游戏。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拥有游戏世界里的技能和属性，并且能在现实世界里使用，于是开始了他开挂的人生。《神魔》游戏世界有一种药水，周健在现实世界竟然也能使用和救命。在这里，周健的身体和游戏世界是同构的，具有同样的属性和特性。在蚕茧里的牛的另一部作品《武极天下》中，男主角林铭潜心追求武道，引真元淬体，一重练力，二重练肉，三重练脏，四重易筋，五重锻骨，六重凝脉。在武道世界的每一重都对应着练武者身体的一重修练状态，在改造身体的进程中得以窥见对应的武学世界，而叙事的动力就在于更高境界对于武者的吸引。而这种身体和外在世界一一对应的关系，在男频类型小说里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男频类型小说以男性幻想意淫这个世界，以物质化身体、虚构性身体、同构性身体建构一个宏大的权力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想象的空间，它能满足男性尤其社会底层的男性关于成功和获取权力的一切幻想，当我们的凡俗肉胎彷徨不安，处于贫弱可欺的位置，处于这种境地的很多人都会幻想着反转人生，有机会获得秘密的权利和巨大无比的力量，而男频网络类型小说就是获取这种权力和力量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