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姥姥家在离我家七八里地的杨家营子,也是公社所在地。这里有公社大院、供销社、邮电所、父亲上班的营业所。最热闹的当属集市,在供销社的前边,每个集市都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小时候放假,一到腊月我们也到集市逛逛,逛完再到姥姥家玩几天。
在我有记忆时,姥爷就双目失明,整天拄着拐棍。每天上午太阳出来一竿多高,他摸索着走到大门口的台阶晒太阳。姥爷正襟危坐,双手把住拐棍,仰着头让阳光洒在身上,姥爷看不到光,只能感受光的温暖。舅妈很孝敬姥爷,每天将饭端到姥爷面前,姥爷摸索着自己吃饭。
母亲说:“你姥爷的眼睛是气瞎的。”“眼睛能气瞎?”让人不可思议。母亲接着说:“真的是气瞎的,那年年午夜,你四姨和前院的孩子打仗,你姥爷脾气倔,大喊一声,跳高去打你四姨。喊完双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后来双眼就看不到东西了,把眼线挣断了。”
这些都是事实,姥爷的眼睛是气瞎的,至于是否挣断眼线,这就没有科学依据了。那时医疗条件落后,姥爷的眼睛怎样失明的无从知道。
放暑假时,我会到姥姥家住一段时间,最吸引我的是姥姥家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沙果树。树干有一搂抱那么粗,叶片犹如小孩子的手掌那么大,结的沙果比乒乓球还大。那压弯的树枝用木棍支着,坐在宽大的树干上随意摘红彤彤的沙果吃,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在姥姥家最害怕的事就是,她家的猫会半夜里往被窝里钻。在睡觉时我害怕,紧紧地把被子裹紧,可半夜猫还会钻到被窝里,毛茸茸的吓得我大叫,感觉那猫刚吃完老鼠,太恶心了。姥姥迷迷糊糊嘟囔说:“这个小丫头,猫还能把你吃了?搂着猫睡觉多暖和,猫猫过来。”姥姥把猫拎到她的被窝里,搂着猫睡。我最讨厌的动物是猫,这和童年的经历有关。另外我讨厌猫的叫春,声嘶力竭,听了让人反感,情欲宣泄怎么这样大张旗鼓?
姥姥穿母亲为她做的大襟上衣,缅裆裤子,腿系黑色腿带,头上绾个疙瘩鬏,用网罩罩着,别一只簪子。小脚,有些畸形的脚。姥姥对我说:“我几岁时大人给我裹脚,用长长的带子把脚紧紧缠上,那个钻心的疼啊!一裹脚我就哭,我趁大人不在时会偷偷地把脚放开,所以脚就长成这个样了,脚趾头全往里弯。那时我把脚放开就对了,要不我怎么采药去,我就成了残废了。”
姥姥是一个旧时代的小脚老人。我童年时姥姥已经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簸箕颠着小脚到田间地头采药草。北方有一种植物叫大麻子,大人告诉孩子,这种植物有毒,后来我知道大麻子就是曼陀罗。姥姥采摘大麻子白色的喇叭形花朵。在农村大麻子很多,因为动物不吃,孩子不碰,这种植物长得出奇的旺盛。姥姥除了采摘大麻子花外,还撸车前子,挖知母,摘红花子。采回来的药材晾干捆好,到供销社去卖。
姥姥拿着小簸箕,一会儿就采摘了一小簸箕洁白的大麻子花。我曾很吃惊地问她:“大麻子有毒,你怎么还摘?”姥姥说:“谁说的?这是药材,我采摘这么多年怎么没有被药着,这花朵是宝,我晒干了,卖到供销社能赚几角钱呢!卖了钱我买药片吃。”我不知道姥姥在什么年纪就开始吃药片,药片就是去痛片——索密痛。不知这种药片是否有长寿的作用,姥姥每天都吃。她拿起一片药片放到嘴里嚼,也不喝水,到了老年糊涂时一天吃几片,吃药片成了姥姥最快乐的享受。
后来我发现农村不少长寿的老人平时都吃药片,说是为了解乏,吃药片是否和长寿有关?并没有科学依据。幼时我因大人的告诫从来没有碰过大麻子花,惊叹大麻子花的美,远远地观看,却从没有触摸过。姥姥的采摘又证明大麻子花是可以采摘的,所以说来自别人的经验会抑制体验的快乐,想法被观念框住会故步自封。
每年母亲都会接姥姥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母亲说:“你舅妈照顾失明的姥爷就很辛苦,把你姥姥接来住一段时间,让你舅妈歇歇。”
姥姥和我住在一起,一天夜里我起来解手,姥姥坐起给我打灯,姥姥并不白的背心上爬着好几只虱子,我喊:“姥姥你身上有虱子。”姥姥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穷招虱子,富长疮。我的肉皮子甜,自然就长虱子了。”虱子是一种寄生虫,现在农村、城里都少见了。虱子幼虫叫虮子,白色,比米粒小,在头发、衣服上一串串的,慢慢长成虱子。身上有虱子,会令人奇痒无比。那时还有跳蚤以及臭虫。臭虫太可怕了,会咬得你身上起大红疙瘩,奇痒无比。
姥姥会讲笑话。姥姥是一个神奇的老人,她不认识一个字却会栩栩如生、绘声绘色地讲笑话。幼时的我总缠着姥姥讲笑话,鬼怪神异,听得屏住呼吸,吓得晚上不敢出去,怕鬼。姥姥讲:“一天妈妈去娘家,告诉孩子,你们不要开门,听到暗号再开门,暗号是我敲三下门。门外的狐狸精听到了,狐狸精‘当当’敲了三下门,孩子以为妈妈回来了把门开开。狐狸精睡觉打鼾,孩子问:‘妈妈你怎么打鼾?’狐狸精说:‘我在你姥姥家吃咸了。’孩子问:‘妈妈你脸上怎么有麻子?’狐狸精说:‘东来阵风、西来阵风、刮我脸上一个荞麦星。’孩子问:‘妈妈你手上怎么有毛啊?’狐狸精说:‘是因为要吃你们。’狐狸精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姥姥讲完,吓得我们气都不敢喘,连问姥姥:“狐狸精把孩子吃了吗?”姥姥说:“快睡觉,下次告诉你们。”
姥姥的故事很多,什么九头怪、落难公子遇小姐喜结良缘,姥姥的这些民间故事丰富了我的想象,也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
舅舅在姥姥七十多岁时,请木匠为姥姥打好棺材放在仓房里。姥姥有一次领我到仓房看棺材,吓得我腿有些打颤。姥姥说:“你这小丫头,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姥姥用手“咚咚”地敲敲棺材说:“这是上好的木料,你听声音多好,这花描的多好看,你四舅孝敬就怕我死了占不上棺材。”这口棺材一搁就是二十多年,姥姥走时,棺材的油漆已经有些脱落。
姥姥乐观的性格,在那个艰苦环境里,快快乐乐活到九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