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799年,時值清嘉慶四年(朝鮮正祖二十三年),朝鮮禮曹判書徐瀅修以“謝恩副使”身份到北京,並拜見禮部尚書兼文淵閣直閣事紀昀。若干年後,徐氏在《紀曉嵐傳》中詳細記載了此番會面時的彼此交談,他詢問紀昀著述幾何,昀答曰:“少年意氣自豪,頗欲與古人争上下。後奉命典校四庫,閲古今文集數千家,然後知天地之不敢輕易言文,亦遂不敢輕言編刊。”(《明皋全集》卷十四)體會紀曉嵐的意思,大概是指讀書越多,越清楚原先自詡獨得者往往已都是古人之陳言,故不敢輕易著述。他大概不會想到,當時衹做尋常事看的包括其自身在内的與朝鮮人士的筆談、尺牘等種種交往,兩百年後竟也可以成爲著述,被東亞學者津津樂道。
擺在讀者面前的《十八世紀中朝文人交流研究》就是這樣一部書。作者徐毅和徐瀅修倒没什麽關係,但和作序者一家却是緣份不淺。初中時,作者就讀於南通市第一中學,舍妹是其歷史課老師;高中時,其語文課又由先父所授。大學畢業後,他在南通師範學院(今合並爲南通大學)工作數年,再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從我攻讀碩士繼而博士學位,本書就是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增訂而成。徐毅要我爲他的新著寫序,而我總記得顧炎武“人之患在好爲人序”(《日知録》卷十九“書不當兩序”)之訓,頗想推托,無奈上述緣份,一重一重又一重,那就不如隨順世緣,且爲作序。
衆所周知,中朝兩國之間的文人交往源遠流長。早在唐代,崔致遠入中國,以“賓貢”登進士第,與羅隱、顧雲相友善,事迹見載於《三國史記》;北宋時,高麗使臣在元豐年間入中國,與畢仲衍等人一起奉和宋神宗御製詩,金富軾、朴寅亮更是留名中國,《高麗詩》、《西上雜咏》、《小華集》紛紛刊行於世;高麗忠宣王入元大都,建萬卷堂,出入其間的不僅有高麗文士如李齊賢,也有中原名流如元明善、趙孟頫、虞集等人;到了明代,倪謙於正統十四年(1449)出使朝鮮,開創了以《皇華集》爲標志的詩賦外交的傳統,文人交流愈益頻繁。但就交流的廣度、深度以及對東亞學術的影響而言,進入清朝的十八世紀中後期堪稱巔峰。本書就是以這一時期爲討論範圍,詳贍描述了中朝文人交流的各個方面和不同層面,立體地呈現了衆多鮮活的歷史場景。僅僅就其收羅的材料而言,本書是迄今爲止同類主題的著作中最豐富、最難得、最新鮮的。很多中朝人士往來的尺牘、筆談,散藏於各國各地圖書館、博物館甚至私人手中,徐毅想盡各種辦法,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最終皆一一到手。也難怪他歷數其所獲,得意之情就溢於言表。也難怪有的韓國學者對我説起此事,有時竟會流露出幾分醋意。這讓我想起選題之初,九年前的一個早上,他踏著輕快的脚步得意洋洋地跨進我的辦公室,將其論文大綱交給我,期待得到高度肯定。但是經過一番討論後,竟然讓他緊張得汗流滿面,連午飯也“對案不能食”(借用鮑照句)了。當時的我或許還能够在文獻上對他有所幫助,但此後他遍訪韓國、日本公私藏書之所,接觸這一專題的文獻量之多、之罕見,已讓我刮目相看、瞠乎其後,若是再相互討論起來,恐怕他該要興奮得“快意浮大白”(借用司馬光句)了。
文人交流其實是民間外交的一種形式。徐毅在韓國收集材料的同時,也廣交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説,這也是古代的文人交流在今天的繼續。徐毅生在南通,長在南通,如今也工作在南通。清末民初,有一段動人的中韓文人交流的故事,就發生在南通。作爲朝鮮末期文學大家之一的金澤榮,不甘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做亡國奴,張謇遂熱情邀他移居南通,使他得以在安定的環境中編纂、創作了大量的歷史、文學作品,與俞樾、嚴復、梁啓超、吕思勉等文人學者也多有交流,最後終老於兹,安葬於兹。他曾寫下這樣的詩句給張謇兄弟:“通州從此屬吾鄉,可似嵩陽似漢陽。爲有張家好兄弟,千秋元伯一肝腸。”(《四日至通州大生紗廠贈張退翁觀察》,《韶濩堂詩集》卷四)不知徐毅的選題,是否在有意無意間受到這些故事的刺激。但可以確認的是,徐毅獲得博士學位後,很快在南通大學建立起中韓文化研究中心,並且積極舉辦會議,申請項目,培養人才,出版著作,不過幾年,就使得該中心蜚聲學界,成爲南通大學的一張有内涵的國際化名片。這其中凝聚了徐毅的心血和奮鬥,也體現了他在學術研究之外的多方之才。
徐瀅修記載的紀昀語,從某種意義上説接近於歌德的一句話:“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過的。”但歌德接著又講了一句:“我們必須做的衹是試圖重新加以思考而已。”(《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要是用孔子的話説,那就是“温故而知新”。徐毅經過多年反覆思考、不斷磨礪的著作出版了,其中當然包含了他對以往學術成果的“重新思考”。現在,這部書成爲這一主題的最新之著,當然也應該是最佳之著,因此,我希望此後的徐毅,能够對自己的著作不斷續做“重新思考”。畢竟,這些材料中還有很多未發之藴正等待著善於發覆的頭腦和眼光。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於百一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