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这是一首千古传诵的名作。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举出此作，深慨义山诗的难懂。明清以来，义山诗评注家蜂起，许多学者费尽精神，去探求此诗的深义，但始终都没有一种被公认是准确的解释。朱彝尊云：“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喜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何焯云：“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宋人甚至说这是写“适、怨、清、和”的咏瑟诗。其实，义山在诗中说得很清楚：“一弦一柱思华年”，已点出这是作者晚年时回首一生遭遇之作。它包含着深刻广阔的内容。不可能，也不必要逐字逐句去寻绎它具体的意义。身世的感怆，理想的幻灭，爱情生活的悲剧，漫长的人生道路中无穷的遗恨，都一并写入诗中，它颤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弦。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都得到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都自认为真正了解诗歌中的奥义。义山这首诗是千古之谜，我们还是让这个公案拖下去吧，再拖一千年，也不可能有定谳。但在诗中还是有一条明晰的主线，就是爱情的悲剧，这条主线可以衍生出许多副线。本诗就是用传统的比兴、象征手法去构成繁复的艺术意境，让读者用自己丰富的联想去更深刻地理解它吧。

“锦瑟”，截取诗中头两字作标题，意与无题诗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1]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2]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3]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4]

【今译】

绮丽的宝瑟啊，

你为什么没来由地有着五十条弦线？

每一条弦都搁在弦柱上，

这使我追怀起逝去的华年来了。

像古代的庄周，在清晨时做了一场迷离的短梦，变成蹁跹的蝴蝶；

像蜀国的望帝，把那美好而哀怨的心事，

都寄托在杜鹃鸟的悲鸣之中。

大海，茫茫无际，明月照在苍碧的水中，

那鲛人的悲泪，化成千万颗明珠。

蓝田山上的美玉，沉埋在泥土里，

天晴日暖，生出缕缕的轻烟，升腾空际。

这样凄怆欲绝的情怀啊，

怎等到追忆旧事时才会产生？

即使在身历其境的时候，

都已经使我心里像失却什么东西似的了。

【注释】

[1]“锦瑟”二句：这里写诗人看到锦瑟，忆起自己的身世。用“托物兴起”的手法。锦瑟：瑟，古代的一种弦乐器。器身绘上美丽的花纹，故称。无端：无缘无故；没来由。五十弦：《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义山这时年近五十，故抚瑟弦而联想起自己无端虚度的岁月。柱：乐器上搁弦的小木柱。思（sì肆）：怀想，追念。华年：青年时代美好的日子。屈复云：“是以锦瑟起兴，非专赋锦瑟也。”

[2]“庄生”二句：上句总写一生，像一场虚幻的梦。无论在梦中，梦醒，同样地迷惘、历乱，弄不清人生的真实意义。作者《十字水期韦潘侍御同年不至时韦寓居水次故郭邠宁宅》诗“顾我有怀同大梦”，与此意略同。下句写唯有把凄凉哀怨之情，借杜鹃鸟的鸣声——诗人那美丽而动人的悲歌——表达出来。庄生：即庄周。我国战国时代杰出的哲学家。《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的认识论，以至使他把生活中的真实和梦中的幻境混同起来。晓梦：清晨时的梦。短暂而清晰，醒来时还留在记忆中，历历如在目前。望帝：周末西蜀的国君。据《蜀王本纪》载：“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说文》载：“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巂鸟。故蜀人闻子巂鸣，皆起曰：是望帝也。”子巂，即子规，杜鹃鸟。春心：指芳春时微妙的心事。一种惝恍迷乱、难以捉摸的情绪。《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古人常以表示恋爱相思之意。“晓梦”、“春心”，其中有难言的隐痛，也许是指青年时代的某次恋爱，这梦幻般的经历，在诗人的心里留下了永久不愈的创伤。

这是幻影，还是梦境？

歌声已经杳逝，我在昏睡还是清醒？

——济慈《夜莺歌》

（John Keats:Ode To A Nightingale）

诗人已与杜鹃鸟融而为一，望帝那富于诗意的传说，又给诗歌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使读者抚玩无，即之已杳。

[3]“沧海”二句：两句意思深微隐曲。大概写失恋后的悲哀。事过境迁，而内心深处的痛楚却有增无减，以丽景渲染出凄迷哀怨的气氛。据《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礼记》云：“蚌蛤龟珠，与月盛虚。”《文选》李善注云：“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本诗中糅合了这些典故，以明珠比喻自己失恋痛苦中长流不断的清泪。月明，暗示泪珠大滴而圆莹。蓝田：山名，即玉山，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出产美玉。古人常以玉象征美好的人和事物。《诗·召南·野有死麕》:“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玉生烟：暗喻美好的往事如烟雾般消散无痕。前人谓美玉蕴于石中，影射美人黄土，故定此诗为悼亡之作，虽亦可通，然仍以作泛指为宜。年轻时的热望和追求，一生的努力、奋斗，只余得缥缈迷离而又镂骨铭心的怀思。正如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语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正是义山诗所特具的飘忽、朦胧的美。从大海到高山，从月夜到晴朝，那牵系人心的相思，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真是“哀艳凄断、感人心脾”的好句，我们不必勉强把它附会到具体的人事上。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云：“沧海、蓝田二句，则谓卫公（指李德裕）毅魄久已与珠海同枯，令狐（指令狐绹）相业方且如玉田不冷。”此说一出，和者纷纷，义山诗遭此辈差排，可谓一大厄。

[4]“此情”二句：言外之意，到今天痛定思痛，其难堪之情更可想而知。收处淡而更挚，具见作者功力深厚。可待：岂待。惘（wǎnɡ网）然：失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