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于如王得仁这样的归顺队伍,阿济格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区区一千余人对于十几万前来投降的大军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九牛一毛,而现在,左梦庚的十几万大军就在九江附近向自己的清军奉表请降。
左梦庚自从父亲左良玉死于“清君侧”征讨马士英的路上后,就被左良玉原来的部下推为大军统帅继续东征。但是很快就有南京失守和朱由崧被俘的消息传来,大军的东路被多铎的清军封死,只得退守九江。可随之阿济格所率的清军又追剿李自成到达九江附近。左梦庚见李自成的大军都抵挡不了阿济格的清军,肝胆俱寒,于是将主张坚决抗清的总督江西、湖广、安庆、应天等处军务的袁继咸挟持着,率部下投降了阿济格。
“尔等都起来吧。”坐于大帐正中的阿济格望着跪伏于地的左梦庚及其所率将领,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眼睛却扫向了一位站而不跪、冷眼傲气的文官。
“这家伙定是袁继咸。”阿济格听说过袁继咸,知道他的声望很高。若是眼下能将他说服归顺,也是大功一件,也免得皇弟多尔衮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蛮干的人。
“想必这位定是袁继咸大人了。”阿济格和颜悦色的语调令站于一旁的清军将领都感到意外:对于一个敢于藐视大清王爷的明朝官员,一向跋扈的阿济格竟会有如此涵养?
“本人正是!”袁继咸不卑不亢地应道。
“此次袁大人随左大帅归顺我大清,我当上奏皇上和摄政王,尔等定会晋封加爵,届时袁大人的大才就有施展了的天地,本王也将随时向大人请教。”阿济格估计袁继咸自己很难说出投降之意,于是就给了一个台阶。心想只须你说出一句类似“下官谢过王爷”的话语,那就万事大吉了。
可袁继咸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他知道和阿济格已无须废话,于是哈哈大笑一声道:
“大官好做,大节难移!本督一心向明,绝不降清!”
“袁大人忠于故主,一时气盛也是情有可原。本王想袁大人经过时日磨砺,定将回心转意,还望袁大人将养好身体。”阿济格强压住心中的怒气,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说道,然后对着已经站起来的左梦庚问道,“左大帅如何安排进京事宜?”
“禀王爷,此次进京末将将只带部将卢光祖、李国英觐见皇上和摄政王,张应祥、徐恩盛、金声桓、常登、徐勇和大军俱留在王爷帐下听令。不知王爷可否恩准?”左梦庚见阿济格问及,连忙上前答道。
“如此安排甚好。”阿济格心想:这样一来,你左梦庚的部下和大军都脱离了你的指挥,朝廷也会放心些。“这家伙倒是个聪明人!”阿济格在心里似骂实夸地嘀咕了一声。
被软禁在北京一座四合院内的左懋第今天起得很早。自从奉朱由崧的旨意作为对清议和的使臣于去年十月前来北京和清廷“通和议好”并共商联合剿闯的事宜遭到多尔衮的拒绝后,原本率副使陈洪范、马绍愉及随员等离开北京回南京,可是在沧州地界上被多尔衮派出的骑兵给追了回去,而只将陈洪范一人放回南京。
院子里有几棵杨树,暑天的时候更是显得枝繁叶茂,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间来回扑腾打闹,使得蝉的鸣叫声被不时打断。院角处长有一棵粗壮的石榴树,如伞盖一般的枝叶上已结出了一些带着残花的青石榴,碎置的红色在漫漫的绿荫中如红宝石般亮眼。
左懋第回想起昨日洪承畴的造访,心里不由产生出一些快意。当亲兵送上洪承畴的拜帖时,自己就想好了羞辱他的办法。那洪承畴进得大厅,见到左懋第,连忙上前拱手:
“下官洪承畴拜见左大人。”
“噫!汝竟然敢冒洪大人名讳?洪督师已在数年前于松山死节,先帝赐祭九坛,安有死而复生的道理?”左懋第一脸惊讶和愤怒地问道。
洪承畴听得此话,满面羞惭,一时语塞,只得狼狈而去。
“洪承畴就是一个为虎作伥的狗才!”左懋第正在心中恨恨地骂着,只见一人从大门处进来走到自己跟前跪下道:
“末将艾大选见过使臣大人。”
左懋第定眼一看,原来是随员艾大选。这艾大选为中军副将,随自己到北京已半年有余,时常在左右护卫。可今天却一身满装,脑后也变成了金钱鼠尾的细辫。
“汝有何事?为何变成这般装束?”左懋第想不到艾大选竟然背着自己剃发易服,顿时怒火上升。
“清大学士刚林差人传下摄政王谕令,令我等一干人即行剃发。”跪在地上的艾大选忙抬起头来向左懋第说道。
“汝为何不先行禀告却擅自改变装束?简直该死!”左懋第随即大喊一声,“来人呀!”
听到喊声,从院内厢房里急忙跑出几个亲兵到左懋第面前跪下问道:
“使臣大人有何吩咐?”
“快给我将此人绑至院外,用乱棍打死!”左懋第指着跪于地上的艾大选对着亲兵们说道。
几个亲兵听到吩咐,立刻上前,将艾大选结结实实地捆作粽子一般,提起就往院外推。那艾大选赶紧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
“摄政王谕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现大明皇上都已被清军擒获,大明气数已尽,我等在此还效忠于谁?”
“我朝皇脉岂会尽绝?我等既为使臣,当不辱朝廷使命!尔乞怜求命,本使定是不饶!”
正在此时,又一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到左懋第身旁拱手道:
“左大人,人各有志。他艾大选先时也有功于我大明,现在犯下悖逆辱国之罪,还望大人让其将功折罪,重打四十大板以示薄惩。”
说话的也是一名随员,名陈用极,为工部司务加职方主事。前朱由崧派出使随员时,见少有官员愿往,遂自荐而来。
“莫非陈大人也欲降那鞑子?”左懋第恨极了艾大选的所作所为,任何劝阻此刻都没有作用,陈用极为艾大选求情反而遭到左懋第的嘲讽。
“若是左大人如此看待下官,下官无话可说。然是铜是金,终靠验证,不是说说大话就是。”说罢,陈用极对左懋第拱拱手,然后甩袖而去。
“末将并不怕死!”艾大选见陈用极已走,于是慨然对左懋第说道,“在下若是求命,剃发后何须来见大人?自会逃之夭夭。”
“看来汝是有话要对本官来说?”左懋第觉得艾大选言之有理,“那就说与本官听听。”
“末将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就是明朝当亡!大人试想,皇上登基一年多来,清军未来之时,终日里只知淫乐。而当清军南下之时,又不思抵抗。南京城坚粮足,红夷大炮数十尊,守军四五万,若固城坚守,可与清军相持半年以上。然皇上炮不发一响,矢不射一枝,弃万千南京军民于不顾,只身逃命而去。难道大人非要保如此昏君?哈哈哈!”
“大胆狂徒,竟然口无君父!如此不忠不孝,留汝何用?”左懋第在心里也觉得朱由崧确实不是一个明君,但他作为臣子不能也不敢在任何地方表露出来,于是他大声地对着亲兵们喊道,“还不快快地将这悖逆之徒推出去打死!”
几个亲兵忙将大笑不止的艾大选推了出去。
多尔衮闻听到左懋第处死艾大选的事情后非常震怒。他原本想立刻下令将左懋第绑缚菜市口斩首,但吏部侍郎金之俊却说他与左懋第关系不错,因为他曾在崇祯皇帝跟前推荐左懋第、丁魁楚、丁启睿等在朝廷里担任要职,故而自告奋勇前去劝降左懋第。
左懋第对前来造访的金之俊还算客气。两人寒暄坐下后,金之俊对左懋第说道:
“自与左公相别,可有四五年了吧?”金之俊和左懋第有三年多没有见面,但他故意将时间说错,想就此引出话题。
“金大人缘何健忘?懋第和金大人在北京相别,只不过三年而已。”
“唉!三年之间可真是天翻地覆。先帝殉国,清军南下,昔日贼焰弥天的闯逆也烟飞灰灭,南都被克,福王遭擒,今日大清国势如日中天。现摄政王招贤纳士,天下归心,大明王朝气数已尽。在此改朝换代之时,金某劝左公还是顺应天意,为新朝施展大才。”金之俊倒真是巴望左懋第能从己建,因为他觉得左懋第实在是一个人才。
“金大人就不必再劝说懋第了。左某北来之日,即不打算生还。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乃我志也!”左懋第非常仰慕文天祥,早已下定了临死不屈的决心。
“摄政王爱惜左公大才,还望左公三思。”金之俊此时对劝降之事已没有了信心。
“烦请金大人转告多尔衮:我左懋第一死而已,绝不降清!”随即左懋第对在旁侍立的亲兵道,“送客!”
金之俊没有想到左懋第会下逐客令,于是有些恼愤地站起身来,指着左懋第大声说道:
“先生缘何不知兴废!”
“本使确实不知兴废,但却晓得羞耻!”左懋第说罢对着金之俊一拱手,转身拂袖而去。
金之俊在左懋第处讨了个无趣,只得将左懋第不肯剃发降清的事情禀告了多尔衮。其实多尔衮早就预感到左懋第不会低头,但他觉得左懋第是个人才,若是归顺过来,对瓦解明朝官民的抗清斗志还是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才将左懋第等明朝使臣和随员软禁到今天。可是随着金之俊这个左懋第的故交都铩羽而归,多尔衮是彻底绝望了。
“来人!”坐于武英殿书案后正在看各处送来邸报的多尔衮将手中的邸报往边上一放,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然后端起茶盅,将盅盖在盅沿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轻吸了一口茶水,顿时觉得精神爽了不少。
一位太监听到呼唤,轻手轻脚地走到多尔衮面前低声问道:
“摄政王有何吩咐?”
“你速速通报刑部,明天一早,派人将左懋第绑缚菜市口,午时三刻问斩。”
“奴才领摄政王谕令。”那太监说完就欲退出武英殿。
“回来!”多尔衮又将那太监给叫回来继续吩咐,“左懋第正法后,即刻令左懋第的随员剃发易服,若有不遵令者,格杀勿论!”多尔衮将“格杀勿论”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出,心想我这次一定要借左懋第的人头来震慑抵制剃发的汉人。
“奴才明白。”太监随即急忙地传令去了。
自从那日和金之俊不欢而散后,左懋第就想到一定会激怒多尔衮,也想到多尔衮会对自己动杀机。因为多尔衮的谕令里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凡不遵谕令剃发的人等一律军法从事。“人固有一死。”左懋第在心里嘿然一笑,望着满院的花红叶绿,心想来日无多,还是要留下点什么以明心志,于是由院中走回书房,在书案上铺开白纸,提起蘸满墨水的毛笔,提笔写道:
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丹忱碧血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左懋第刚刚将字写完,突闻院内传来一片嘈杂的喧闹声,眼见得一大群清军在几位满清官员的带领下闯了进来。几名左懋第的亲兵赶紧上前拦阻,但见刀光闪现,那几名亲兵就被清军砍翻在地。一位满清官员见到站于书房门口的左懋第,上前拱手说道:
“奉皇叔父摄政王谕令,特请左大人上路。”说罢将嘴一噜,几个清军兵士连忙上前架住左懋第就往外走。
“不就是拉去砍头么!”左懋第猛一使劲,挣脱了清军兵士,“本使臣自有腿脚走去刑场,何须如此厚待!”说罢用手在官服上掸了掸灰,将乌纱帽扶正,然后大声对满清官员道,“快给本使臣带路!”
菜市口刑场已是人山人海。听说明朝使臣左懋第要在此处问斩,许多百姓都聚集到了这里。人们静静地站着,鸦雀无声,他们都从心底希望能送左大人一程。
突然,从人群里响起炸雷般的一声高叫:
“吾陈用极来也!”人们循声望去,纷纷让出道来。只见一人头戴白帽,身着白衣,脚蹬白鞋,从人群中向刑台走来。
被两个清军兵士按跪于刑台上的左懋第见是陈用极,挣扎着向陈用极喊道:
“陈大人如此穿束,莫非为懋第送行而来?”
陈用极走到左懋第面前跪下,向左懋第叩头道:
“左大人忠孝大义之人,吾必从之。今大人死国,白衣冠以送大人,亦以自送也!”说罢挪动双膝,和左懋第并膝而跪。
“吾左懋第何德何能,敢叫陈大人一同殉国?”
“左大人再勿多言,用极能和大人同赴阴曹,实乃下官之大幸也!”陈用极随即大叫道,“午时三刻已到,还不快快送上断头酒来,我等饮完也好上路!”
那监斩官听得此言,一看时辰已到,连忙吩咐军士上酒。左懋第和陈用极喝完酒后,将碗一摔,然后北向叩头三拜崇祯,南向叩头三拜南明,拜毕,阖上双眼,挺直了身子,只等那刽子手刀落。
那行刑的刽子手也是汉人,此时也是满眼泪水,于是走到左懋第和陈用极的面前跪下道:
“小人无法为两位大人留命,但小人定将活儿干得干净爽快,令大人少受些苦痛。”
“那就快来!”左懋第大喝一声,随即将眼光看向了朗朗晴空。
随着监斩官令箭的甩下,但见鲜血飞溅,人头滚落,那观刑人群中顿时传出了一片抽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