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坎提拉的死血病
他蹲在水边,掐了一朵自己已经看了半天的那种小小的紫色花朵,举到眼前更加仔细地观察着。
他确定,这就是罗尔花。他的穿越者缓冲区存储了几万种云球植物的信息,在所有这些植物中,罗尔花是罗尔素含量最高的植物。
已经跋涉了很久,罗尔花很难找。
他们走在坎提拉的边缘地带,离开了哈特尔那些寂静的荒山,看到了表面平静辽阔而实际上杀机四伏的沼泽。长长的草丛在冷风中起伏,厚厚的苔藓让人看不到任何土地的痕迹,纵横交错的溪流和水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知道,这些闪闪发光的溪流和水洼并不是这里水的主体,更多的水隐藏在长长的草丛和厚厚的苔藓之下。当你一脚踩上去,你不知道迎接你的是勉强可以立足的支撑还是会让你迅速消失的陷阱。
无数次拒绝了坎提拉同伴的警告,无数次迈出了走向未知的步伐,无数次经历了小心翼翼的落足,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第一朵罗尔花,一定要找到的救命之花。
他抬头四顾,没有看到坎提拉同伴,却在不远处看到了很多这种小小的紫色花朵。他必须赶快回露营地,明天一早,要和坎提拉同伴一起重新来到这里,尽量多地采集这种罗尔花,特别是它们的根。
寻找罗尔花的行程缓慢而辛苦,但好在有坎提拉同伴的帮助,而且,虽然为了罗尔花不停地有所偏离,可总的来说这本来就是他的方向。前方,一直向前,他不知道按照自己这样的速度,走到目的地还需要多久。按照坎提拉同伴的看法,需要多久还真不好说,这取决于运气。不过无论如何,坎提拉同伴很确定,前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沼泽中的纳金阿城。
出发之前,他就知道,在这个方向上,在他的起点和目标之间,特别是沼泽边缘,一定有罗尔花。虽然分布得并不广泛,甚至是很稀少,可如果一旦找到,就应该会有一片。看起来,缓冲区资料是正确的。其实,他也有一些替代方案,那些东西比罗尔花好找得多,不用这么费力。但是,它们的有效成分含量都太低,而如果真像坎提拉同伴所描述的,今年的死血病和往年不同,非常严重的话,他担心那些东西的效果不够好。所以,他坚决地进行着冒险,去寻找少见的罗尔花,那种坎提拉同伴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这些天,他有时会有点后悔,缓冲区资料还是太少,准备工作还是不够。当然,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永远也不会足够的。也许他应该在缓冲区中存储非常精确的罗尔花的聚集位置,那就不会这么难找了。当时的他,仅仅满足于知道动植物们的大致分布地带,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需要什么东西的精确位置。每种动植物都一样,都只有大致的分布地带而没有精确位置。事实上,不可能在缓冲区中标明几乎无数种动植物中每一种的精确分布。无论如何,总没办法在缓冲区中存储世界上所有的知识。
现在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在缓冲区中查到了罗尔素可以治疗死血病,罗尔素含量最高的植物是罗尔花,而且还知道罗尔花的大致分布。来到云球之前,罗尔花和别的云球动植物相比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并没有打算去坎提拉沼泽。但现在,情况却忽然之间变得不同了。
如果需要,现在仍然可以通过鸡毛信要求地球提供更多云球资料,不过他不想这样做。鸡毛信能够连接到地球的公众网络,查看找得到的任何信息,但却都是地球的信息。至于云球的信息,需要在云球系统中查看。虽然已经和公众网络有了物理连接,可严格的权限管理还在,对云球系统的查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穿越计划规定,派遣队员必须将云球资料的查询申请提交给地球研究所,然后由地球研究所决定是否可以反馈这样的资料。这不是技术方面的问题,而是经过反复讨论的业务规则,被称为“上帝规则”。作为穿越计划的编外派遣队员,同时又是地球所的领导,他不想带这个头,过多地使用上帝规则。
穿越计划的最后几次会议,讨论的主要焦点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参与穿越计划的派遣队员们拥有什么样的权限。这是一个从地球角度来看的专业说法,但实际上,从云球角度来看,大家讨论的是派遣队员在云球中将成为哪一个层面上的神灵。他们拥有什么样的神力,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被允许使用这些神力。
在会议上,孙斐曾经貌似很认真地说:“我认为,可以把云球系统的所有管理权限,包括根用户的管理权限全部实时授权给派遣队员。这样,派遣队员就能够最大限度地让云球迅速进化到和今天地球等同的地步。”
这甚至让很少生气的张琦很恼火,他沉默了半天,问孙斐:“包括伊甸园星的权限吗?”
“不,当然不。”孙斐说,“伊甸园星是落后思维的代表,它不可能承载你们的梦想,仅仅只能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存在,教育大家不要思维僵化、一成不变。”
虽然孙斐的反讽让大家或者恼火,或者尴尬,但也确实提醒了大家,穿越计划的初衷是什么。显然,人类很容易忘掉自己的初衷,有不少意见倾向于对派遣队员过于宽泛的授权。
宽泛的授权意味着派遣队员对自己的安全状况能够有更大的控制,同时,理所当然地会促进任务的完成。但是,以孙斐的反讽为代表,另外一些意见认为,云球是研究自然演化的,穿越计划已经打破了这个自然的进程。如果说穿越计划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话,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克制应该成为在讨论系统授权时的首要考虑因素。
访问地球的公众网络可以为派遣队员提供来自家乡的慰籍和知识。但是,访问云球系统,例如查看某个云球对手的个人资料,则为派遣队员带来了上帝的视角和能力。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最后大家同意,派遣队员不能随意拥有上帝的视角和能力——否则,还不如直接修改云球系统,让他们一步变成今天的地球好了。
按照最初的设想,派遣队员要完成任务,但应该尽可能少做事情,至少是尽可能少做超越普通云球人能力范围的事情,这才能观察到最接近自然的演化过程。同时,考虑到一些无法预料并且万不得已的情况,上帝的视角和能力没有被完全禁止,但是需要派遣队员提出申请,走一个流程,由地球所最终决定是否可以实施。
实际上可以这么认为,在这里,关于云球的静态知识、动态信息和执行能力这三个方面被进行了清晰的划分。原则上,派遣队员对于静态知识的需求将被实时满足,而对于动态信息和执行能力的需求将被抑制,至少是需要经过评估才能暂时获得。
上帝规则就这样被确定下来了,但无论是任为还是其他五位派遣队员,都表示上帝规则其实并不需要,至多只是有备无患。他们都已经做了充分准备,自己能够搞得定。即使没有上帝规则,他们也不会轻易动用地球人的资源,甚至不会轻易动用鸡毛信,包括访问地球的公众网络或者和地球人通话。
拉斯利在老巴力之屋待了很多天,除了给自己弄点吃的,他几乎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
进入云球之前,拉斯利已经对附近的环境了解得非常清楚。来到这里之后,他只花了不长的时间就学会了必要的生存技巧。猎杀几只愚蠢的草食动物,寻找一些能够吃下去的植物,在这里似乎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拉斯利拥有从小就练武狩猎的体魄,而现在又拥有了曾经上帝才拥有的知识和智慧,生存显然并非难题。
难题是究竟要做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但看来并没有想清楚。在没有任何专家提供专业意见,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参与的情况下,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他,在考虑这种问题时经常显得很幼稚。
拉斯利以为自己很清楚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想要心灵的平静。所以,他给自己的核心思想起了个名字,叫“不争”。他甚至在考虑,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叫“不争”,或者干脆把自己要创立的宗教叫作“不争”。
第一次在老巴力之屋睁开眼睛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一个很类似的名字:“非攻”。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地球的日子其实一直在梦游——除去在考虑纯粹的科学问题或技术问题时。他居然在想到“不争”时,并没有立刻想到“非攻”,而现在却想了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屋子,看得很仔细,这种感觉和在地球所进行观察是非常不同的。无论是通过电球观察还是通过SSI观察,感觉都非常不同。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很陈旧破败,同时四周寂静冷清,也许这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了吧。
他屠杀了那么多云球人。他不想用“屠杀”这个词,但却越来越多下意识地这么用。他相信自己并没有任何恶意,试图将行为的发生归因到自己对科学的执着上。不过他总是怀疑,自己内心的欲望、自己想要争取什么,才是真正的原因,最终导致了所有一切成为现实。
他在争取突破技术的藩篱,他在争取获知世界的真相,他在争取探究知识的极限。甚至他经常想起,在自己的人生中,曾经争取的每一个考试分数,每一次入学机会,每一个工作职位,每一笔科研拨款,每一次技术进展。总之,他一直在争取某种东西,从来没有停止过。有时很成功,有时很失败,但这种争取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以,拉斯利忽然爱上了“不争”两个字,像一个初次堕入情感漩涡的懵懂少年。他似乎觉得“不争”能够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甚至面对着写下来的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脏竟然会怦怦乱跳。
他恍惚觉得找到了万能的解药,或者干脆说找到了心仪已久的情人。虽然这和穿越计划推动云球发展的初衷毫无关系,甚至是背道而驰,但他不在乎,反正还有五位派遣队员和他同时进入云球,以后也许还有更多。
可是,此时在老巴力之屋,他忽然意识到,“非攻”似乎需要以战止战,那“不争”是要以争止争吗?
就算这说得过去,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如何能够争取让别人不去争取?他如何能够由此获得内心的平静?他失去了方向。他想要来这里追求内心的平静,但从第一天开始,他就陷入了内心的混乱。
也许,这只是语义学的问题,是由人类语言所固有的结构缺陷导致的。他甚至通过鸡毛信找了一本语义学著作阅读了一下,这些他不太懂。然后,当了解了一点点之后,他试图用数学语言来解释一些语义学的问题。他觉得数学更加严谨,应该可以更容易地解决一些语义学中的逻辑问题。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跑到云球上来研究地球上的现代理论,似乎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拉斯利就这样混乱着,花费大把时间坐在那里思考,面对着茫茫的群山和密林。有时他想,这倒很像是一个宗教创始者该有的思考过程,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顿悟。这样想的时候,他经常露出苦笑,或者下意识地摇摇头。这有点破坏形象,这表情和动作,他会接着想。不过反正也没人会看到,他又会这样想。
拉斯利的胡思乱想终于还是停止了,但并非因为他想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闯入打断了他。
后来他知道,这个人叫赫乎达。
拉斯利见到赫乎达的时候,赫乎达几乎已经快要死了。他是拉斯利去西边的山脚下采集莱莱果的时候碰到的。
莱莱果是一种很好吃而且很有营养的果实,口味类似于地球上的苹果,外表长得像红薯,果肉却是黑色的。云球中很少有人吃这种东西,因为它埋在地下深处,并且仅仅分布于哈特尔山的西北麓。拉斯利知道,可惜云球人并不知道,否则像老巴力这样的哈特尔山居民也许就不会生活得那么辛苦了。偶尔的意外事件,比如腹狐或者山地黑鼠的折腾,让少数莱莱果来到了地面,极少数饿极了的云球人曾经吃过,给它们起了莱莱果的名字。可它们被云球人吃到嘴里的时候通常并不好吃,因为腹狐和山地黑鼠只会去寻找熟透了的莱莱果——它们闻到了某种恶臭的味道,它们喜欢的一种恶臭。和地球上的大多数果实相反,熟透了的莱莱果不但恶臭,吃到嘴里也非常苦涩。不过,云球人不知道,在它们熟透之前,有漫长的前成熟期,那时,它们闻起来是没有味道的,而吃起来则甘甜无比。
哈特尔山西北麓通向坎提拉沼泽。坎提拉沼泽对萨波人而言是一个无比荒蛮的存在,甚至比西方斯吉卜斯沙漠更加荒蛮,所以总体来说,向西北方向,哈特尔山越来越荒凉。老巴力这样的居民,通常只会向东北方、东方、东南方或者南方下山,那里通向雷未法瑞斯、黑石城、白汀港和凯旋关。所以,哈特尔山西北麓人烟稀少,如果有人,一般是从坎提拉沼泽过来的。相较于坎提拉沼泽,这里似乎好了很多,但真正的坎提拉人并不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对他们来说显得过于干燥,他们还是更习惯于沼泽中的湿润环境,而且,越过坎提拉沼泽的边缘地带抵达这里也并不容易。那些边缘地带几乎没有道路,也不能行船,路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同时,比起坎提拉辽阔的中心地带,这里隐藏了多得多的蟒蛇和鳄鱼。
赫乎达就是坎提拉人。
当然,赫乎达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哈特尔山,他有无法拒绝的理由。他所在的纳南村,由于死血病的暴发,多数人已经死了,其中包括他所有的家人。他的父母妻子全都染上了死血病,并且很快就死了。村里剩下的人都离开了村子,赫乎达和七八个人一起也逃了出来。
纳南村位于坎提拉沼泽最大城市纳金阿的南边不远,而纳金阿也已经被死血病包围。村里的人都说,纳南村的死血病就是被纳金阿逃到这里的人传染过来的,那些纳金阿人都已经死了。赫乎达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向南方逃命,路上并没有什么可以长期生存的地方,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能够平安到达斯吉卜斯沙漠或者哈特尔山。
一路上,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死于非命,陷入沼泽被淹死,或者被蟒蛇和鳄鱼所吞噬,只有赫乎达一个人坚持到了哈特尔山,但也已经是奄奄一息。
拉斯利救了赫乎达。他无法将一个昏迷在野地里、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置之不顾,他费了好大劲才把赫乎达背回老巴力之屋。这家伙如果不是饿得太瘦,其实是个大块头,如果那样的话,拉斯利可就背不动了。虽然知道赫乎达还没有死,但拉斯利没法弄醒他,只好干起了这个并不容易的体力活。
在温暖的屋子里,晚上的时候,赫乎达终于醒了过来。拉斯利并不会坎提拉语,但幸运的是,赫乎达居然会萨波语。他先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些东西,然后开始讲述。拉斯利了解到了坎提拉沼泽的死血病,还有赫乎达的一切。
赫乎达三十岁,原本是一个商队的马夫。通常,商队会绕道斯吉卜斯沙漠、断水城、吉托城、凯旋关,把纳金阿和林溪地的首府白汀港连接起来。坎提拉沼泽和哈特尔山之间的边缘地带过于凶险,哈特尔山的山路也很艰难,人可以走,依靠马匹的商队却很困难,所以商队不会走这个方向。从沼泽向南略微偏西到斯吉卜斯沙漠,虽然也不好走,但比较而言还是好多了,那是相对成熟的沙漠商路。进入沙漠后,拐向东南,经过断水城到达吉托城之后,剩下的路就是阳关大道了。当然,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绕着春风谷的群山转了一个大圈,路途远了很多,可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不过,这种商队并不是很多,赫乎达不总是有工作可做。所以,这次死血病的暴发,他并没有因为正在远行而逃脱。
他们一起逃难的人,原本是要去斯吉卜斯沙漠的,毕竟沙漠商路安全得多。但这不是在商队中,他们几乎没有粮食,只能以路上时有时无的野菜为生。他们的体力衰弱得很快。即使能够到达沙漠,赫乎达也不认为能够越过沙漠到达断水,更不要说吉托城了。所以他做了一个选择,向东南方向直接去哈特尔山。这条路虽然困难而危险,可距离有人烟的地方却近得多。哈特尔山中没有什么城镇,但小村庄多少却还是有一些的。
显然对赫乎达自己而言,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熬了过来。但对他的同伴而言却并非如此。他们也许还是应该向南去沙漠,或者干脆不要离开沼泽,因为现在,他们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赫乎达并不知道,因为这次的死血病,坎提拉沼泽中到底死了多少人。他只知道,村子里的人要么走了,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在苟延残喘,离死也不远了。其实以前,沼泽中并非没有死血病,不但有,而且年年都有,纳南村也经常会为此死几个人,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情况异常严重。
变异,流行病总是在变异,拉斯利这么想,但并没有说。
拉斯利觉得很难受。死血病和地球上的疟疾有点像,对地球而言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疾病。实际上,在地球,疟疾已经有很久很久不见踪影了。无论哪种类型的疟疾,多么严重或者多么善于传染,都几乎只能在历史书上看到了。就算在沼泽中,传播疟疾的蚊虫特别多,但治疗疟疾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理智让他知道,这种感受并不对,因为这是在云球。
他调阅了缓冲区中的云球知识库,联网搜索没有用,公众网络上没有关于云球的知识。缓冲区中的资料表明,坎提拉沼泽中拥有一种植物叫作罗尔花,富含可以治疗死血病的罗尔素,但这种植物从未被云球人拿来治疗过死血病,显然他们不知道它的功用。
他曾经想过,是否应该找地球所提供什么帮助,那么毫无疑问,这件事情就很简单了。但他很快明白这样做不行,总不能让地球所提供什么现代药物,这连上帝规则都不允许。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应该以一个云球人的身份行事,而非以一个云球上帝的身份行事。
真的,当亲身在这里的时候,相比隔着电球观察,很多事情是完全不同的。
有一瞬间,他很想重新成为上帝。但他马上想起,当确实是上帝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现在使他想成为上帝的事情。那时候,这些事都是鸡毛蒜皮。就连天天都在观察云球的卢小雷,甚至把自己当成云球人,恐怕都不会怎么注意。即使他注意到了,也基本可以确定,不会向自己做任何正式的汇报,最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作为饭后谈资提两句而已,说不定还会呵呵地笑两声。
在赫乎达好转之后,拉斯利告诉他一个决定,并提出一个要求,他决定进入坎提拉,但要求赫乎达陪同他一起进入——既然赫乎达走了出来,那么也许只有他有能力重新走进去。
这是拉斯利认真的决定。他已经在这里思考了那么久,没有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但现在他却能够感受到一种明确的冲动,想要去拯救那些坎提拉人。如果可以拯救的话——他相信可以——他觉得自己就能够向想要的东西走近一步,内心就能够稍微平静一点。
这说得过去,虽然人数也许并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但在杀人之后救人,无论如何总是可以让人好受一点。
他遭到了赫乎达的严词拒绝。
这完全能够预料得到,拉斯利一点也没有吃惊。赫乎达只是个马夫而已,又没有像他一样,做过什么大屠杀这种亏心的事。现在这种情况下,除非疯子才想回去。那是一个地狱一样的目标,还要走过地狱一样的路程。
说到地狱,这是拉斯利想好的一个办法,他觉得不错的一个办法,可以用来说服别人。萨波人心目中没什么地狱,当然也没什么天堂,不过他们有悲惨的监狱,也有快乐的宴席,这就足够了,至少足够拉斯利创造出地狱和天堂这样在萨波语中原本并不存在的词语。
他还创造了其他一些有用的萨波词语,比如罪孽、天神和天使等等。他的很多想法在萨波语中并没有精准对应的词语,但在萨波那些乱七八糟的幼稚巫术当中,总还是找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然后改造一下,创造出这些词语并不困难。
他需要向赫乎达解释这些词语,这反倒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困难并不在于词语本身有多么难以理解,它们的含义很简单,即使对于赫乎达这样的人,理解起来也不应该有多大问题。困难来自于拉斯利自己。他认为,自己解释这些词语时必须显得很真诚,至少看起来很真诚,而且最好是带上点威严。真诚还好说,但威严这事,他忘记在之前和赫乎达沟通的时候表现出任何威严了,现在忽然显得威严是不是有点过于突兀?
难以让人信服,真的,难以让人信服,他想。
他准备了一个晚上,甚至跑到屋子外面的树林里,确定赫乎达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的地方,鬼鬼祟祟地进行了若干次预演。这里没有镜子,他不确定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是否足够真诚,至于威严,就更没有指望了。
即使是预演,他的心脏也砰砰乱跳。他肯定,当自己用这些词语说服赫乎达的时候,赫乎达是会慢慢害怕起来的——如果相信了的话,但他同时也肯定,自己会比赫乎达更加害怕。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拉斯利决定接受自己的样子了。无论效果如何,总要试一试。他相信,就算自己仍然无法说服赫乎达,甚至被赫乎达认为是个骗子,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救了赫乎达,这是事实,所以赫乎达总不至于伤害自己,那是一个看起来蛮淳朴的人,应该不会恩将仇报。
配合这些词语,需要一个故事。这并不困难,拉斯利找到了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地狱确实不知道在哪里,但天堂却有绝佳的借鉴目标——地球。那么,虽然很难确定天神是哪个个体,却马马虎虎可以认为是地球所这个集体,而天使则几乎严格对应了穿越计划的派遣队员。当然他自己,拉斯利,就是其中的一员,一个天使,一个来拯救坎提拉人的天使。只不过,这个拯救任务是这个天使的自作主张,并没有在天神的计划之内。
不,不能是拉斯利。这是他第一次要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之前赫乎达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拉斯利这个名字对于坎提拉人虽然没什么意义,要用的话也无伤大雅,但对萨波人来说就有点危险了,毕竟这个名字还在被追捕之列。谁知道会不会在坎提拉碰到萨波人呢?冒这样的风险毫无意义。
进入云球之前,他曾经给自己起过一个名字。说夸张点,他记得只花了一秒钟就起出了那个名字,因为他根本就觉得起名字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不过,正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心态,再加上在老巴力之屋这些天的纠结,现在他居然把那个起好的名字给忘记了。以他的记忆力,这不常见,但看来确实发生了。
终归要有一个名字的。他在树林里找了一块不大的空地,地上的草很稀疏,露出了沙土地面。他拿了一块小小的尖利石头,开始在地上写汉字,十乘十,他写了一百个汉字。每个字都是在他写的那一瞬间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没有什么原因,或者说没有什么他知道的原因。
然后,他走远了一点,大概有五米远。他背过身,背对着那一百个汉字,捡起三块石头,朝背后扔了过去。
他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石头不再滚动之后,他转过身走了过去,查看石头落在了哪些字上面。
有一块石头并没有落在任何字上,它落到了字的阵列的外面。另外两块石头落在了两个字上,一个“罕”,一个“纳”。
他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觉得“纳罕”比“罕纳”好听,于是决定,以后自己就叫“纳罕”了,当然,要转换成萨波语,转换很简单,只是两个音节而已。听起来不错,这样两个音节的结合在萨波语中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很合用。
还有一个问题,究竟坎提拉沼泽为什么暴发了死血病?或者说,为什么今年暴发了和往年不同的严重的死血病?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词,是的,准备好了,“罪孽”就是用来解释这个问题的,但究竟是什么罪孽呢?
这个问题让他想了很久。他在树林里踱着步,走来走去,实在想不出坎提拉人能有什么罪孽。他在缓冲区里查了一下,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缓冲区中有很多关于坎提拉的自然地理和动植物资料,但历史和社会资料却很简单。坎提拉这个地方虽然很大,却全是沼泽,荒蛮得很,并不太适合人类居住。其中散布的无数小规模的近乎原始的部落,以地球所的角度来看,都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曾经有很多部落都被地球所清除掉了。想到这里,拉斯利,不,纳罕,更加坚定了决心,要去坎提拉救人。
纳金阿城是坎提拉最大的城市,也是坎提拉国王所居住的城市。不过,所谓坎提拉国王,只是一个大一点的部落的首领,并没有多少其他部落承认这个名号,但好在也没有什么其他部落想要争夺这个名号。纳金阿城也只是个弹丸小城,没发生过什么被广泛传颂的故事。当年激情澎湃的克雷丁时代,克雷丁四处征战,占领了斯吉卜斯沙漠,但最终却因为遥远和荒凉而放过了坎提拉。所以在这次瓦普诺斯最伟大的战争期间,这里的一切也都很平淡,没有什么值得铭记。
难道真的必须要使用“原罪”这样的说法吗?纳罕不想这么没有来由。不过说起来,他们确实有原罪,云球人都有原罪,要不是他们毫无进取心,裹足不前,社会发展停滞,就不需要什么穿越计划了,哪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但是纳罕随即想到,要这么说,原罪不在于云球,而在于地球所,不,在于前沿院。谁让资金不足导致云球中连天上的星星都是假的呢?
纳罕不是没有尝试过换一个思路,他想过“悲悯”。如果坎提拉人实在没什么罪孽,那么这次死血病就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自然发生的。他作为“天使”,只是出于天神的悲悯来救人而已,这样说可以少编一点故事。但是,这个说法虽说不是不行,可听起来多少有些漏洞。天神既然要救人,为什么不提前阻止死血病呢?总要有点原因吧,故事编得不是太圆。总不能说天神刚刚发现这事,这个天神也太马虎大意了。当然,作为“天使”的他,确实是刚刚发现。至于地球上的天神们,可能还没有发现,或者已经作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忽略了。
天已经亮了,还没有想到解决方案,他站在那里,看着晨曦,脑子涨得发疼。好在清晨的寒气一阵阵袭来,也算对他的脑袋是个抚慰。他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赶紧伸脚把地上写的字抹掉,一边紧张地扭头观察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地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字了。他转过身子,看到一个身影在树林边缘东张西望,那是赫乎达。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走了出去。
“你们有罪。”纳罕说。他们已经吃过了早饭,赫乎达做的,很简单,只是一些用水熬过的谷物,加上一些莱莱果,赫乎达已经学会了吃莱莱果。这会儿,他们正在讨论返回坎提拉的事情,讨论了好一会儿了。实际上赫乎达已经拒绝了纳罕,但纳罕还没有放弃,正在试图说服他,开始讲故事。
纳罕使劲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能有紧张,不能有尴尬,更不能有笑容,他必须让自己显得很平静、很真诚、很严肃。他已经对自己要求很低了,不再奢望威严,只是希望严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他其实很紧张。他回忆起自己刚刚博士毕业,面试想要进入前沿院的时候,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紧张的一次面试,但现在,可比那会儿紧张多了。
“我们有罪?”赫乎达似乎很难理解,“我……”他迟疑着,“我只是个马夫,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但你们确实有罪。”纳罕说,“不过,有什么罪,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那什么时候能告诉我呢?”赫乎达问。
“当坎提拉熬过了这场灾难之后。”纳罕说,顿了一下,接着说,“不,是熬过了这场惩罚之后。”
“可是,坎提拉已经毁灭了。”赫乎达说。
“没有,还没有。”纳罕说,“而且,不会毁灭,因为有我。”
赫乎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纳罕。
“我是来拯救你们的。”纳罕说,努力让自己也看着赫乎达,而且不眨眼睛。他的眼睛很酸疼,马上就坚持不住了。好在,赫乎达移开了眼神,开始看着旁边的一根柱子。那根柱子上像其他的柱子一样,上面也刻着“复仇”。
纳罕马上眨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实在太难受了,他想,也许我可以眨眼睛,干嘛不可以呢?不过,我应该眨得平静一点,不能慌张。
“我是来拯救你们的。”纳罕又说了一遍,“我是天使,天神让我来的。天神,明白吗?”
“您已经对我解释过了。”赫乎达说,“是的,我明白天神。可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很犹豫,但终于还是接着说:“您能告诉我,这些柱子上,还有墙壁上,为什么刻满了‘复仇’吗?”
纳罕一愣,他没有想到赫乎达忽然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是您刻下的吗?”看到纳罕没有说话,赫乎达接着说,“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冒犯了萨波人吗?所以,天神在惩罚我们。”
纳罕继续发愣,准确地说,他甚至糊涂了。“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因为这是萨波语。”赫乎达说,“天神是萨波人吗?”
“不。”纳罕说,“天神是所有云球——所有人的天神。”
“您说什么?”赫乎达问。
“啊——”纳罕很懊悔,他不能说云球这个词,虽然这个词在萨波语中其实没什么意义,“没有什么。”他说。
“好吧!”赫乎达说,“那么,这里的‘复仇’,不是天神刻下的?也不是您刻下的?天神不是要毁灭我们?”
“不,不。”纳罕说,“天神当然不是要毁灭你们,所以我来了。”
“那这两个字?”赫乎达似乎仍在怀疑。
“这个,”纳罕迟疑了一下,脑子有点乱,“这是这个屋子以前的主人,一个叫老巴力的人,他刻下的。”
“他为什么刻下这样的字?”赫乎达问。
“他……”纳罕使劲思考着,“他……他要报复以前冒犯过他的人。”
“看得出来,他有很大的决心。”赫乎达说。
“这就是他犯下的罪。”纳罕忽然有了想法,“他也做过一些报复的事情了,这就是他的罪,所以他死了,他的墓就在外面。”
“这为什么是他的罪呢?”赫乎达问。
“天神创造了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平静地生活,不是为了让你们去报复那些冒犯你们的人。”纳罕说,“无论如何,你们应该保持心灵的平静,保持生活的平静,这是天神的想法。”
纳罕看到赫乎达似乎有点紧张。
“我能看看这个老巴力的墓吗?”赫乎达说,“之前我没有留意。”
“看吧,在屋子后面。”纳罕说。
赫乎达走了出去。
纳罕满头大汗。他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过这会儿,虽然伴随着紧张,他却已经有了主意。
赫乎达很快回来了。他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儿呆,似乎也有一头汗。“这么说,我是有罪的。”他说,“曾经有一个人偷了我的小马驹,害得我被马队首领毒打了一顿。后来我找到了他,那是一个斯吉卜斯人,偷过很多东西,我杀了他。”
纳罕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后悔。”赫乎达说,“那个斯吉卜斯人也挺可怜的,带了四个孩子,都快饿死了。我想他偷东西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赫乎达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杀了他,然后我们就上路了。我一直想知道他的四个孩子有没有活下去。”
“在哪里?”纳罕问。
“在吉托城,每次走货我们都路过那里,会住两天休整一下。”赫乎达说,“后来,我没有见过那四个孩子,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活下去。”
故事虽然悲伤,但对纳罕却有很大帮助。
“是的。”纳罕说,“这是你的罪。不过,你还是有善念和悔意,所以天神让你活着来到了这里。但你还没有赎罪,你必须把我带回坎提拉,你才能够彻底赎罪。”
“那只狗?”赫乎达继续问自己的问题,没有理会纳罕的劝说和要挟,“有一只狗和老巴力葬在一起。写着‘无名忠犬’之墓。那只狗是怎么回事?”
“它饿死了,在它的主人死了之后。”纳罕说。
“老巴力是怎么死的呢?”赫乎达接着问,“天神怎么惩罚他的?”
“天神是很仁慈的。”纳罕说,“老巴力就是躺在那里,在睡梦中,然后就死了,没什么痛苦。不过,不仅仅是死去,关键是老巴力没有悔改,所以死后会下地狱。而他那只狗,因为忠诚,死后却会上天堂。”说着话,纳罕觉得有点别扭。因为其实老巴力曾经短暂地去过那个叫地球的天堂,虽然是在意识机里。但那只叫队长的狗,却是实实在在地就死在了云球,并没有去过任何其他地方。
“我是个马夫,跟着马队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赫乎达说,“我们的路程很艰难,经常有马死掉,也经常死人,各种死法都有。我要照顾生病的马,有些时候还会帮着医生照顾病人,所以,如果我看到尸体,就算已经腐烂了,只要有骨头,我就能看出大概的死因。”他看着纳罕。
纳罕也看着赫乎达,意识到这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虽然这也是件很不厚道的事情。他有点犹豫,但过了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你去看看吧。不过记得,看完以后,要重新埋好。”纳罕说,尽量显得平静。
“我会的。”赫乎达说,他站了起来,重新走了出去。
这次时间很长,但纳罕并不担心,没有人能看出老巴力的死因。
果然,赫乎达再回来的时候,脸上满是紧张。
“我没见过这样的死法。”赫乎达说,“他没有受伤,似乎也不是病死的。”
“嗯。”纳罕说,“你说的对,老巴力就是这么死了,只是死了而已,既没有伤,也没有病。”他本来想接着说,这种死法都是天神的惩罚,都是要下地狱的,但是他知道事实恰恰相反,这种死法都是要去地球这个天堂的,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是您干的吗?”赫乎达问。
“不。”纳罕说,“不是我干的,是天神干的。”
赫乎达没有说话。
“老巴力本来不用死。”纳罕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带路去坎提拉。他知道路,但是他不肯。”
“所以他死了?”赫乎达问,“那么说,坎提拉的情况您都知道?”
“原本是知道的,可是最近的情况我不知道,天神没有告诉我。”纳罕说。
“天神没有告诉您?”赫乎达显然充满了疑问,“而且,您为什么不直接降临到坎提拉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再走过去呢?”
“原本是为了给老巴力一个赎罪的机会。”纳罕说,“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您不能重新再降临一次吗?”赫乎达问。
“这个,”纳罕迟疑了一下,他应对得很累,脑瓜越来越疼,“我也需要接受天神的考验。”他说,“我来到这里,必须完成我的任务。我必须独立完成,所以不能重新降临。除了我降临前已经知道的事情,天神也不会再告诉我新的消息。如果我无法完成任务,天神会派其他天使过来。这是责任,或者说这是天神对责任的想法。我没能说服老巴力,天神惩罚了他,却送来了你。这是给了我又一次机会,也是给了你一次机会。”
“所以,我们的罪就是——没有平静地生活?”赫乎达问。
“好吧,本来要以后再说的。”纳罕说,他有点尴尬,竭尽全力不让这尴尬在脸上表现出来,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我担心你无法理解,但看来你很聪明。确实,这是你的罪,是坎提拉人的罪。你们的祖先曾经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可是,你们自己毁掉了这一切。”
“我们毁掉了这一切?”赫乎达似乎很难相信。
纳罕很后悔,他并不了解坎提拉的历史,他应该多了解一下。但也许这不怪他,在印象里,那地方确实没什么需要记住的历史。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着赫乎达充满疑惑的眼睛,他有点慌乱,下意识地说:“这个,这也不能怪你们,你们是被魔鬼影响了。”
“魔鬼?”赫乎达说,“魔鬼是谁?”当然,他不可能知道魔鬼是谁,这也是纳罕创造的一个词。萨波人也有一些对于人死后是什么的思考,有“鬼”这个词,不过纳罕必须稍微改变一下,让它听起来更可怕。其实,纳罕还没想好,并没有打算这会儿就说出来,但却不小心从嘴里溜了出去。
“魔鬼是一种很可怕的鬼,不是人死后的鬼,而是一直就是那样子的鬼。魔鬼是天神的敌人,天神希望大家平静地生活,并且会帮助大家,但魔鬼却总是希望世界一团混乱,希望事情一团糟。”纳罕一边说着,一边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为什么?”赫乎达问。
纳罕更加慌乱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魔鬼喜欢这样,魔鬼喜欢混乱。”在慌乱中,他给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完全没有意义,甚至很可笑的答案。刚一说出嘴,他就想收回来,不过已经晚了。他觉得,几乎已经能够看到自己拙劣表演的可悲下场了。
但赫乎达没有说话,好像被这个可笑的说法给噎住了。
出乎纳罕的意料,愣了一会儿之后,赫乎达不但没有接着提问,反而似乎是帮助纳罕找到了正确答案。
“是的。”赫乎达说,“我们总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我们总是在和别人争夺,我们总是想要赚别人的钱,我们总是希望自己有更多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做了很多坏事,我们本不应该做这些坏事。从小妈妈是这样教我的,但是我没有听话。我们被魔鬼影响了,我想是的。”他皱着眉,似乎沉浸在回忆里,显得很真诚。
“争夺?”纳罕说,“对的,争夺。我告诉你一个词,你要记住。‘不争’,记住,‘不争’,就是不要争夺的意思。”
赫乎达听着,点了点头。
“不争。”过了一会儿,赫乎达说,“真好听。”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不争,是的。我们应该有平静的内心,不要争夺。如果我们只是静静地活着,那么苦难就不会降临。”他低下头,看着地面,说的话似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天神的意思是这样的。”纳罕说。
赫乎达没有说话,还是低着头,似乎陷入在深深的沉思中。
“你们的祖先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一代人又一代人,大家逐渐就忘记了。”过了一会儿,看到赫乎达还在沉思,纳罕接着说,“当然,这里有魔鬼在捣乱,你们也不用过于责怪自己。这次死血病就是天神想要提醒你们,想让大家清醒过来,我相信大家会清醒过来的。现在,已经是时候让死血病终止了。我就是来帮助你们的,天神派我来帮助你们。”
“好吧,”赫乎达终于抬起头,“我带你去。不过,我们要多带一些莱莱果。”
“嗯。”纳罕松了一口气,“坎提拉语里面,天神怎么说?”
“天神?”赫乎达想了想,说:“我们没有这个词,我想可以叫赛纳尔。在我们那里,赛纳尔是很高的天空的意思,那种看不见的天空,很高的云背后的天空。”
“好吧,”纳罕说,“记住,告诉大家,我是赛纳尔的使者,是赛纳尔派我来拯救大家的,我们都是赛纳尔的子民。”
“好的,赛纳尔。”赫乎达说,“您是赛纳尔的使者。”他看起来还有些恍惚。
纳罕其实更恍惚。赛纳尔,这个名字不错。很高的云背后的天空,那不是地球吗?发音不错,也很形象。他恍惚地想着,到了别的地方,在不同的语言里,都可以把天神叫作赛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