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滔滔江潮,滚滚黄沙
扬州城。
城头下,烈日当空,黄沙滚滚尘土漫天,相距五里外密密麻麻的人头列成方阵,金黄色的鳞甲在烈日的照射下仿佛一条盘踞一团的万丈蛟龙,光芒万丈,气势逼人犹如数万神兵天降。
而另一边,又是数万身穿墨绿轻甲的方阵与那条“蛟龙”相邻而落,好似盘龙卧虎般。
南淮十三万将士,南疆十万兵马。
南淮南疆两地半数之军几乎全部汇聚在城下。
共计二十三万甲士齐至扬州城,如同广陵江的一线潮,滔天潮水下扬州城那座孤零零的城头,显得脆弱不堪。
反观城头上,几乎看不见什么兵马,只有零零散散几十个哨兵在墙垛旁向下俯瞰,以防敌军突然强行攻城,在城头的最中央,北越的大旗在风中舞动,旗上那朵残缺火云仿佛要脱离旗帜飞往天空。
一个身穿赤红皮甲站岗的甲士望着下面浩荡的“潮水”,脸上露出一抹讥讽。
“要是放在平原两军相逢,你们算个屁,我们北越赤骑来回凿阵一个回合你们能留下几个人头老子都算你有本事。”说完这名甲士似乎还不解气,对着下面啐了口唾沫。
距离这半个月来联军的围城不攻,这些北越将士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早些时候还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卒来到城下骂阵,可自从被秦堰君一箭贯穿头颅后,联军便也不再做这白白送死的事情了。当然期间有一次估计是骂得太狠了,城上居然同时飞来上百只羽箭,让联军们几乎以为北越军队要开门冲杀,于是两拨人就这样隔空对射了整整两柱香,羽箭尸体散落一地,直到确认北越只是泄火后联军阵中才鸣金收尾,双方各有伤亡。
到了换岗时间,城头陆陆续续登上另一批甲士,两拨人短暂聊了几句,无非就是一些笑话城下大军的荤话,紧接着交接过后所有人到岗站定。
这时城头又登上两人,一人披头散发拎着一个酒葫芦,面容枯槁,像极一位垂死病人,另外一人身披黑色狼皮大氅,一头晒得微黄长发随风飘扬,刀削斧凿的面容下满嘴胡茬,坚毅刚硬的似块寒铁,没有半点英俊可言,只让人觉得生冷,一股苍天在上的浩荡威严压迫四周几乎让人不敢接近。
一时间整座城头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紧接着铁甲摩擦声响起一片。
“拜见公爷!”
那个身披狼皮大氅的男人面无表情抬手,所有甲士立刻起身,个个目光满是激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不似曾经平原两军冲阵,每日在城头上,已经很难再见到公爷的影子了,
此人便是北越四州之地的绝对霸主。
北越越国公,武霸王秦堰君,一个被称作狮子的男人,也被人暗中取笑叫“不正皇帝”。
自从十年前秦堰君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将太屋王辛两座大山硬生生开出一条急行军官道后,所谓的依险而建的帝都便不再是个安稳床榻了,直到五年前越国公挥师南下,赤骑穿过山道时的马蹄声响遍整个沧澜江两岸,所有人才终于明白,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了。
“联军还是没动静吗?”秦堰君开口询问身边那人。
拎着酒葫芦的文士笑了笑:“估计是想等联军汇齐才敢攻城吧,毕竟公爷的威名可是比这扬州城城墙更难跨越的心关。”
“想等联军汇齐,这群家伙怕是太高估我的耐心了。”
“知道公爷已经耐不住寂寞了,不过烦请公爷再耐心等待一些时日,只要陈将军那边能稳得住北越出的乱子,那时再冲阵杀个痛快不迟。”
“都这么些年了,这群吃饱了撑的腐儒还是要挑战我的底线。”秦堰君把手放在墙垛上俯身看去,城外几十万军队都是要来取他头颅的。
“李榭,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在找死?”
“沽名钓誉,动动嘴皮子动动笔杆子就能换来半生清誉,何乐而不为呢?”名叫李榭的文士打开葫芦盖子,忍不住的笑了笑,“恐怕不用等公爷回国,以陈将军的手段,估计某些找死的人真的就要死了。”
“不过文官大换血,估计公爷暴君的名声在北越就要更加坐实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男人好似半点无所谓。
“至于名声这种东西,我又何时在乎过,那些蠢人既然想要所谓的安稳,那就尽管向我挑战就是了。”
“整个神州也就公爷有此气概了。”李榭笑笑。
“不过公爷到现在还无子嗣,确实该上点心了,毕竟陈将军也好我也好,我们这些人终究是外人,而公爷又常年征战,总该防范点意外的。”
“你这是觉得我已经老了?病入膏肓之人没资格说这话吧。”
“怎么会呢,”李榭由衷感慨,“公爷这般人物,总是会让人觉得一个人老了就会带着整个时代一起老去。”
秦堰君突然扭过头。
“李榭,你猜陈将军现在手握军政大权,会不会……嗯?”
“那公爷还是赶紧突围回国吧,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李榭故作慌忙的说。
“你这就有些耍无赖了。”
“那不是好歹学到公爷年轻时的英姿了吗,哈哈哈。”
李榭笑起来的声音像是幽魂。
秦堰君也随之仰头大笑起来。
“公爷。”李榭突然不笑了。
秦堰君挑起眉毛等候他的下一句话。
“你真的相信顾溪棠顾先生这个人吗?我不觉得辅佐你赢得天下会是他的目的。呼延副统领此行去堵截离涿,我总是很担心。”
“我知道你的顾虑。”秦堰君沿着城墙行走,眼睛映出一个接一个的这些值岗将士的身影,坚定且无畏。
“其实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玩弄人心的人的,你怎样玩弄人心,当你输的那一天,人心就会怎样玩弄你,对于顾溪棠,我猜他只是想下一盘旷古绝今的棋局而已。”
“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没一个例外。”
“那公爷为何还要派呼延副统领前去帝都?难道是他立下的战功在公爷还不够分量吗?”
秦堰君猛然转身,一对狭长的眼睛逼视着李榭,犹如狮子捍卫自己的领地。
“我知道你对我此举不满,但这种话别说第二次了。”秦堰君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脊骨,原本的暴怒霎时烟消云散,语气中带着疲惫,这让李榭原本的愤懑顿时无从说起。
“公爷,可莫要寒了人心啊。”李榭也只能无奈叹息,接着消愁自饮。
随后秦堰君随意坐在地上,拍了拍身边,示意李榭一起同坐。
直到李榭坐下,他才凝望着天空,自顾自说起来。
“其实以前,我也很怕死的。”
“是吗,实在很难想象公爷居然也有怕死的时候。”李榭摘下酒葫芦放在一旁没有在继续饮酒。
“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现在的武霸王,曾经也只是个孩子。”
“我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偷偷溜出宫里去和那些市井无赖一起玩,那个时候我父亲并不是很喜欢我,因为我没有男子气概,他曾经带我看过一次校场演武,我竟然被鼓声吓得躲在他后面不敢出来。”
李榭并不插嘴,只是安静的听着这些往后都不会再为人所知的武霸王的往事。
“所以我跟那些流氓一起玩也是想跟父亲较劲,我想告诉他我有男子气概,我是北越秦家的男人,那时我还很小,以为跟着那些流氓做一些下三滥的勾当就足以被称为勇气了。”
“即使是混在这群流氓里,也没有一个人会对我尊敬,因为我胆子小,就算被他们欺负了也不敢说出来,所以他们从来不惧怕我的身份。后来这群流氓估计是扯虎皮做大旗,仗着我的身份胆子也越来越大,有一次居然绑架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我心里知道那样不好,可还是跟着一起做,因为我觉得这就是男子气概,男子气概就是该这样,即使是错,也应该一往无前。再后面那个女孩被他们扛到了一间已经破败的武神庙,在那里他们撕开女孩的衣服亲吻女孩的身体,好似一群饿极的野兽在分享食物,每个人都被欲望冲昏了头,没人会注意到女孩无助的眼神看向了一个站在一边的懦夫。”
李榭下意识的想要喝酒,却又在触碰到葫芦前停住了。
听一个人说起往事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因为那是曾经死去的自己,并不是什么佐酒菜。
“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抓起地上一块破碎的牌匾就冲过去乱打一通,把所有流氓都挤了过去,身后就是我想要护住的女孩。我盯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被血液烧的通红。”
“后来呢,你带着这个女孩离开了?”
秦堰君摇摇头,嘴角带着嘲笑,“是的,我带着女孩离开了,背着一个浑身赤裸满身掐痕的尸体。”
“我当时被那群流氓打的浑身是血,就连后来给我医治的郎中也很好奇我是怎么把女孩背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找到了父亲的禁军,那是我第一次以北越国主的嫡长子的身份命令他们,命令他们跟我去杀人,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然后我又问了一次,有没有人愿意为我杀几个人?”
“是呼延廷当时站了出来,他没有问原因,只说了一句请殿下带路。”
李榭听到这里愣住了,他只知道呼延廷与秦堰君很早就相识了,但并不知道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起葫芦又开始喝酒。
“那群流氓无赖最后都死了,我找到了他们的家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凡是从大门跑出来的都被呼延廷一刀砍死,有想翻墙跑的则被弩箭射了个通透。”
“所以此行是呼延副统领自己请命的是吧。”李榭咂了咂嘴,好像酒的味道突然就没以前好了。
“是啊,就像很多年前他不问缘由不问要杀之人是谁就直接跟着我去杀那几个流氓一样。”
“他跟我说,如果顾溪棠有别的心思,最起码他都要丢出顾璨这个徒弟来陪葬,一子换一子,这样才不吃亏。”
李榭低头沉思不语。
他了解秦堰君,如果呼延廷真的死在了帝都,恐怕他会直接杀了顾溪棠来祭旗。
“怕死的时候总是差点就死了,不怕死的时候反而总是活到最后,还真是有意思。”秦堰君笑了起来。
葫芦突然被秦堰君一把夺过,他仰头豪饮直到滴酒不剩。
“给你。”
秦堰君把葫芦塞进李榭怀里,接着起身冲所有将士大喊。
“传令下去,调八千赤骑,随我冲阵!”
说完秦堰君便大步下楼,留下还在独自发呆的李榭。
一时间所有将士激动不已,根本没有考虑到双方兵力多寡,反而更像是迫不及待出门猎食的群狼。
命令从城楼上一道道传下去,只不过一炷香时间,全副武装的秦堰君便已经握住那把陪伴他征战十多年的大刀霸王,没有花里胡哨的设计,看起来就像一块宽厚的铁板,刀首微微昂起,如同蛟龙潜渊。
在他身后是列队整齐的八千赤骑,像是一道赤红色的狂潮。
城门大开,鼓声瞬间冲破云霄。
秦堰君抬起大刀,一骑绝尘策马冲出,随后赤潮涌动。
“杀!”
一个杀字惊醒了城外二十多万联军。
没人敢相信在没有任何策略的情况下,会有八千骑兵对二十余万军队的壮观战场。
李榭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不自觉的嘴角上扬。
何谓武霸王?
天下武功,唯有霸王登顶。(注释①武功)
真武三年三月初三,武霸王率八千赤骑冲阵,来回凿阵归城,伤亡二百八十六人,杀敌破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