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套装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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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

一八〇六年初,尼古拉回家休假。杰尼索夫也要回沃罗涅日老家,尼古拉就请他一起到莫斯科,先去他家住几天。在终点前一站,杰尼索夫遇到一个同事,同他喝了三瓶酒。杰尼索夫挨着尼古拉躺在驿站雪橇上,尽管道路坎坷,直到莫斯科他都没有醒过。尼古拉则越接近莫斯科,心情越急切。

“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哦,这些街道、小铺、面包房、街灯、雪橇,真讨厌!”在城门口验过准假证,进入莫斯科后,尼古拉想。

“杰尼索夫,到了!还睡呢!”尼古拉说,前倾着身子,仿佛想用这种姿势来增加雪橇的速度。杰尼索夫没有理他。

“喏,那是十字路口,车夫扎哈尔总是停在这里的。瞧,那不就是扎哈尔吗,还是那匹马!喏,那是卖蜜糖饼干的小铺子。快到了吗?对了!”

“到哪一家?”车夫问。

“哦,就是街头那所大房子,你怎么没看见!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尼古拉说,“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我们这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来,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却什么也没回答。

“德米特里,”尼古拉转身对驭座上的跟班说,“那不是我们家的灯光吗?”

“是的,少爷,老爷书房里灯还亮着。”

“他们还没睡吧?呃?你说呢?”

“喂,别忘了给我把那件新的短外套拿出来。”尼古拉摸摸初生的胡子,添上说。“喂,快跑!”他对车夫嚷道。“你醒醒,瓦夏。”他对杰尼索夫说,杰尼索夫又垂下头。“喂,快一点,赏你三卢布酒钱,快一点!”当雪橇离他家大门还有三座房子时,尼古拉又叫道。他仿佛觉得马不在走。雪橇终于向右拐往大门口。尼古拉看见熟识的灰泥剥落的飞檐、台阶和人行道柱。他不等雪橇停住就跳下来,跑进门廊。房子里依旧死气沉沉,仿佛根本不理会来了什么人。门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天哪!是不是都平安无事?”尼古拉想,心头揪紧地站了一会儿,立刻又顺着门廊和熟识的歪斜楼梯跑去。那个曾因没擦干净而惹得伯爵夫人生气的门把手轻轻转动了。前厅里点着一支蜡烛。

米哈依洛老头子睡在一个大柜子上。跟班普罗科菲是个大力士,能抓住后座把马车抬起来,此刻正坐在那里打草鞋。他抬头望望打开的门,他那睡意蒙眬的淡漠神情顿时变得又惊又喜。

“啊,小少爷!小伯爵!”他一认出小东家就大声叫道,“真是没想到!我的宝贝!”普罗科菲兴奋得浑身直打哆嗦,向客厅跑去,大概想去通报,但又改变主意,回过来俯身吻了吻小东家的肩膀。

“都好吗?”尼古拉闪开手臂,问。

“感谢上帝!一切平安!他们刚吃过晚饭!哦,让我瞧瞧您,少爷!”

“全家都平安无事吗?”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尼古拉把杰尼索夫完全给忘了,不要别人通报,就自己拉下皮外套,踮着脚尖跑进黑暗的大厅。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牌桌,还是那个带罩的枝形吊灯。但显然有谁看见了他,不等他跑到客厅,就有一个人像一阵风似的从边门冲出来,一把抱住他,在他脸上吻着。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从另一扇门里冲出来;又是拥抱,又是接吻,又是叫嚷,又是快乐的眼泪。尼古拉分不清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娜塔莎,哪个是彼嘉。大家都同时叫嚷,说话,吻他。只有母亲不在,这一点他已发觉了。

“哦,真没想到……尼古拉……我的朋友,宝贝!”

“瞧他……我们的宝贝……他可变多了!喂!拿蜡烛来!……倒茶!”

“快来亲亲我!”

“心肝……还有我。”

宋尼雅、娜塔莎、彼嘉、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薇拉、老伯爵,一个个拥抱他;男女仆人挤满客厅,一面说话,一面叹息。

彼嘉抱着他的腿,叫道:“还有我呢!”

娜塔莎抱住他的头,吻遍他的脸,闪开身子,抓住他的外套前襟,像山羊似的在原地跳着,发出尖厉的叫声。

周围都是亮晶晶的快乐眼泪,充满爱的眼睛,渴望亲吻的嘴唇。

宋尼雅容光焕发,脸红得像块红布,也抓住尼古拉的手臂,用幸福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期待他的回顾。宋尼雅已满十六岁,出落得楚楚动人,特别在这欣喜若狂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瞧着尼古拉,脸上挂着微笑,屏住呼吸。尼古拉感激地瞟了她一眼,但还在等待和找寻什么人。老伯爵夫人还没有出来。一会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脚步非常急促,不可能是他的母亲。

但正是他的母亲。她穿着一件他走后新做的连衣裙。大家都放开他,他向母亲跑去。两人走到一起,伯爵夫人立即倒在儿子怀里放声痛哭。她抬不起头来,把脸贴在他那冷冰冰的外套扣带上。杰尼索夫悄悄地走进屋里,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独自站在那里擦眼泪。

“我叫杰尼索夫,是令郎的朋友。”他向狐疑地望着他的伯爵自我介绍说。

“欢迎,欢迎!我知道,知道!”伯爵同杰尼索夫拥抱,接吻。“尼古拉来信说起过您……喂,娜塔莎,薇拉,这位就是杰尼索夫。”

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都转过来对着黑发蓬乱的杰尼索夫,大家把他团团围住。

“好朋友,杰尼索夫!”娜塔莎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尖叫,跳到他跟前,抱住他,吻他。大家都为娜塔莎的举动感到尴尬。杰尼索夫也脸红了,但他微微一笑,拿起娜塔莎的手吻了吻。

杰尼索夫被领到为他准备的客房。罗斯托夫一家人都聚集在起居室里,围着尼古拉。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旁边,一直拉住他的手不断地吻着;其余的人聚集在他周围,不肯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道目光,一双双眼睛热情洋溢,充满了爱,一直盯住他。他的弟弟和姐妹相互争吵着,都要挨着他坐,抢着给他递茶,送手巾,取烟斗。

尼古拉看到大家这么爱他,感到很幸福;但比起刚见面时的那种狂欢,此刻的幸福就显得平淡了。他一直期待着更多更大的幸福。

第二天早晨,两个远道来的人一直睡到九点多钟。

客房外边的屋里杂乱地放着军刀、挎包、皮囊、打开的箱子、肮脏的皮靴。两双擦得干干净净的带马刺的军靴放在墙边。仆人送来了洗脸盆、刮胡子用的热水和刷干净的衣服。屋子里散发着烟草和男人的气味。

“喂,格里沙,拿烟斗来!”杰尼索夫哑着嗓子叫道,“尼古拉,起来!”

尼古拉揉揉睁不开的眼睛,从热乎乎的枕头上抬起蓬乱的头。

“怎么,晚了吗?”

“晚了,九点多钟了!”娜塔莎的声音回答。隔壁屋里传来浆洗过的衣服的窸窣声、姑娘们的低语和笑声。在微微打开的门缝里掠过缎带、黑发、一张张快乐的脸和一件蓝色的衣衫。原来是娜塔莎、宋尼雅和彼嘉,他们来看看尼古拉和杰尼索夫有没有起床。

“尼古拉,快起来!”门外又传来娜塔莎的声音。

“这就起来!”

这时彼嘉在外屋里看见军刀,一把抓起,就像一般孩子看到从军的哥哥时那样兴奋,也不顾姐姐看到光身男子会发窘,把门打开来。

“这是你的刀吗?”彼嘉叫道。姑娘们连忙躲开。杰尼索夫神情慌乱地把毛茸茸的腿藏到被子下,回头向朋友求援。彼嘉走进屋里,又把门关上。门外传来了笑声。

“尼古拉,穿上睡袍出来。”又是娜塔莎的声音。

“这是你的刀吗?”彼嘉问。“还是您的?”他谄媚地对留黑胡子的杰尼索夫说。

尼古拉慌忙穿好鞋,披上睡袍走出来。娜塔莎穿上一只带马刺的靴子,正在穿第二只。尼古拉出来的时候,宋尼雅正旋转身子,想撒开裙摆行屈膝礼。娜塔莎和宋尼雅穿着一式的崭新浅蓝色连衣裙,容光焕发,双颊绯红,喜气洋洋。宋尼雅跑开了,娜塔莎挽住哥哥的手臂,把他拉到起居室。兄妹俩交谈起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相互询问和回答只有他们俩感兴趣的无数琐事。娜塔莎听到哥哥说的每句话和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发笑,并非因为他们说的话可笑,而是因为她心里快乐,忍不住要用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啊,多么好哇!多么精彩!”娜塔莎谈到任何事都这样称赞。尼古拉觉得,在娜塔莎热情的感染下,离家一年半来消失的天真无邪的欢笑又从他心里和脸上洋溢出来。

“不,你听我说,”娜塔莎说,“你现在完全成为男子汉了,是不是?我真高兴,你是我的哥哥。”她摸摸哥哥的小胡子,“我很想知道你们男子汉是怎样的?跟我们一样吗?”

“宋尼雅怎么跑了?”尼古拉问。

“是啊。说来话长啦!你现在怎样称呼宋尼雅呢……称‘你’还是称‘您’? ”

“看情况。”尼古拉说。

“你对她还是称‘您’吧,道理我以后告诉你。”

“究竟是为什么?”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要知道,宋尼雅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为她烙了胳膊发过誓。你瞧!”她卷起麻纱衣袖,露出细长白嫩的手臂上的一个红色伤疤。那伤疤接近肩膀,连穿舞衣都能遮住。

“这是我自己烙的,表示我对她的爱。我拿一把铁尺在火里烧红,在上面烫的。”

尼古拉坐在他书房的沙发上,靠着扶手上的软垫,望着娜塔莎那双灵活调皮的眼睛,他的心又回到他的童年世界。这个世界对别人没有意义,对他却很有意义,因为这个世界给了他人生最大的欢乐。至于用铁尺烙手臂表示爱,他认为不无道理,因此不以为怪。

“还有什么呢?”尼古拉又问。

“嗳,我们可要好了,可要好了!烙胳膊不过是好玩,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她一旦爱上谁,就会爱一辈子。这一点我不能理解。我什么事都忘记得快。”

“那又怎么样?”

“我是说,她是那么爱我,也那么爱你。”娜塔莎突然涨红了脸。“哦,你可记得你动身之前……她说你可以忘记一切……她说:‘我将永远爱他,但他可以自由。’她这人真了不起,真了不起,真高尚!你说是吗?非常高尚,是吗?”娜塔莎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激动,可以看出,她现在说的话她以前也曾含着眼泪说过。尼古拉沉思起来。

“我说过的话决不收回,”尼古拉说,“再说,宋尼雅是那么可爱,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这样的幸福,是不是?”

“不,不!”娜塔莎叫道,“这事我同她也谈过。我们料到你会这样说。但这样可不行,你要明白,你要是这样说,你就认为自己是受诺言的约束,这样,她说这话就像是故意的。这就表示你同她结婚是勉强的。这就不对头。”

尼古拉看出,这事她们是好好考虑过的。宋尼雅的美昨天就使他吃惊。今天匆匆看到她一眼,尼古拉觉得她更加迷人。宋尼雅是个漂亮的姑娘,今年十六岁,显然热爱着他(这一点他从没怀疑过)。尼古拉想:他怎么能不爱她,不同她结婚呢,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他还有那么多别的活动和快乐的事!“不错,她们想得很妙,”尼古拉说,“但我要维护我的自由。”

“那很好,”尼古拉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啊,我看到你真高兴!”他补充说。“那么,你怎么样,对保里斯没变心吧?”哥哥问。

“胡扯!”娜塔莎笑着叫道,“我不想他,也不想别的什么人,我才不想呢。”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什么呢?”

“我吗?”娜塔莎反问,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微笑,“你看过杜波吗?”

“没有。”

“大名鼎鼎的舞蹈家杜波,你没看到过?那你就不理解了。我要做个像她那样的人。”娜塔莎弯着两臂,提起裙子,像跳舞那样后退几步,转了个身,跳起来两脚相撞,然后踮着脚尖走了几步。“你看我站住了,是吗?就是这样!”娜塔莎嘴里这样说,但脚尖站不稳,“我就是要做个这样的人!我一辈子不嫁人,我要当个舞蹈家。但你谁也别告诉。”

尼古拉乐得哈哈大笑,引得里屋的杰尼索夫都羡慕他。娜塔莎忍不住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这样不是很好吗?”娜塔莎反复说。

“很好。那你不愿嫁给保里斯吗?”

娜塔莎的脸唰地红了。

“我谁也不嫁。我见到他,也会这样对他说的。”

“原来如此!”尼古拉说。

“是啊,这些都是废话!”娜塔莎继续胡扯,“那么,你说,杰尼索夫这人好吗?

“是个好人。”

“嗯,再见,快去穿上衣服。那么,他可怕吗,杰尼索夫?”

“为什么可怕?”尼古拉问,“不可怕,瓦夏这人挺可爱。”

“你叫他瓦夏吗?……真怪。那么,他挺好吗?”

“挺好。”

“好,快来喝茶吧。大家一起喝。”

娜塔莎站起来,像舞蹈家那样踮着脚尖走出房间,但脸上浮起只有十五岁的幸福姑娘才有的微笑。尼古拉在客厅里遇见宋尼雅,脸红了,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他们一见面高兴得接了一次吻,但今天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了;他发觉母亲和姐妹们都用疑问的目光瞧着他,看他怎样对待宋尼雅。尼古拉吻了吻宋尼雅的手,并且管她叫“您宋尼雅”。但当他们的目光一接触,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相互以“你”称呼,并且亲热地接吻。宋尼雅还用眼神请求他原谅,因为她竟敢通过娜塔莎向他提到他的诺言,并且感谢他对她的爱情。尼古拉也用目光感谢她给他自由,并且表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他决不会变心,因为不可能不爱她。

“真奇怪,”薇拉趁大家沉默的时刻说,“宋尼雅和尼古拉现在相互称‘您’,好像外人一样。”薇拉这话说得对,就像她平时说话一样;但也像她大部分话那样,这话使大家感到尴尬。不仅宋尼雅、尼古拉和娜塔莎有这样的感觉,就连一向害怕宋尼雅的爱情会妨碍儿子择偶的老伯爵夫人,也像姑娘一样脸红了。杰尼索夫出乎尼古拉的意料,穿了一套崭新的军服,搽过发油,洒了香水,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客厅里,就像在战场上一样,而他对待女人又彬彬有礼,好像一名多情的骑士。

2

尼古拉从部队回莫斯科休假,家里人都把他看作好儿子、英雄和百看不厌的尼古拉,亲戚把他看作讨人喜欢的规矩青年,熟识的人把他看作英俊的骠骑兵中尉、跳舞能手和莫斯科的理想快婿。

罗斯托夫家交游广阔,认识莫斯科各界人士。今年老伯爵把所有的地产都抵押出去,手头宽裕,因此尼古拉又买了一匹纯种走马,一身莫斯科还没人穿过的最时髦马装,一双带银马刺、靴头很尖的最时髦马靴,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尼古拉回家后,渐渐又适应原来的生活方式,感到心情愉快。他自以为变得老练了。他因《圣经》考试不及格而垂头丧气,替马车夫向加夫里拉借钱,同宋尼雅秘密接吻,这些事回忆起来就像遥远童年的往事。如今他可是个骠骑兵中尉了,他穿着有银饰的骠骑兵披肩,佩着士兵的圣乔治勋章,同德高望重的老骑手们一起训练他的走马。他有一个相识的太太住在林荫道上,晚上常去看她。他在阿尔哈罗夫家舞会上领跳玛祖卡舞,同卡明斯基陆军元帅谈论战事,去英国俱乐部玩乐,把杰尼索夫介绍给他的一个四十岁上校称兄道弟。

尼古拉对皇帝的热情在莫斯科有所减退,因为这个时期他一直没有见到皇帝。不过,他还是常常讲到皇帝,讲到他对皇帝的爱戴,并使人觉得他还没有讲出他对皇帝的全部感情,因为这种感情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当时在莫斯科弥漫着一种崇拜亚历山大皇帝的情绪,大家称他为“天使的化身”,而尼古拉也充满这样的感情。

尼古拉回军队前在莫斯科短暂逗留期间,不仅没亲近宋尼雅,反而同她疏远了。宋尼雅出落得美丽可爱,显然热恋着尼古拉,但尼古拉正处在青春期,觉得要做的事太多,无暇同她谈情说爱。而年轻人之所以珍惜自由,因为觉得许多活动都需要它,害怕受束缚。尼古拉在莫斯科逗留期间,一想到宋尼雅,总是对自己说:“哦,这样的姑娘多得很,将来还会遇到很多。我若要谈恋爱,机会有的是,现在可没工夫。”除此以外,他觉得在女人中间厮混有损他男子汉的形象。他出入舞会和女性圈子,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赛马,去英国俱乐部玩乐,同杰尼索夫痛饮,去那种地方——那可是另一回事了,那对年轻的骠骑兵来说是很合适的。

三月初,老罗斯托夫伯爵在英国俱乐部忙着安排宴会,为巴格拉基昂公爵接风。

伯爵身穿睡袍在大厅里来回奔走,吩咐俱乐部总管和著名的掌勺厨师费奥克齐斯特为这次宴会采办芦笋、鲜黄瓜、草莓、小牛肉和鱼。伯爵从俱乐部创办日起就是它的成员,并担任俱乐部主任。现在俱乐部委托他筹备宴会为巴格拉基昂接风,因为有本领安排这种豪华宴会的人很少,而肯自己掏钱的人则更少。俱乐部掌勺厨师和总管喜气洋洋地听着伯爵吩咐,因为他们知道,不论替谁安排几千卢布的宴会,都不像替罗斯托夫伯爵安排那么有利可图。

“注意,乌龟汤里要放鸡冠子,鸡冠子,别忘了!”

“冷菜要三道,是吗?”厨师问。

伯爵考虑了一下。

“三道,不能再少了……蛋黄色拉一道。”伯爵弯曲着一个手指说……

“老爷吩咐要大鲟鱼,是吗?”总管问。

“即使人家不肯让价,也得买,有什么办法呢。哦,老天爷,我差点儿给忘了。还得有一道开席菜。哦,老天爷!”伯爵抱住头,“谁去替我弄些鲜花来?米嘉!喂,米嘉!你赶到莫斯科郊区去一次,”他对应声进来的管家说,“你快到莫斯科郊区,吩咐花匠马克西姆叫农奴把暖房里的鲜花用毡子包好运来。叫他们在礼拜五以前送来两百盆鲜花。”

伯爵又作了种种安排,正预备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休息一下,但想起一些事,立刻又把掌勺厨师和总管叫来吩咐了一番。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男人脚步声和踢马刺的叮当声,接着脸色红润、留黑色小胡子的伯爵少爷走了进来。他在莫斯科休息得很好,显得容光焕发。

“哦,老弟!可把我忙得头昏脑涨,”老头儿在儿子面前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你要是能帮我点忙就好了!喏,我们还要找一批歌手来。乐队我有,但要不要找些吉卜赛人来?你们当兵的弟兄可喜欢听歌呢。”

“真的,爸爸,我看巴格拉基昂公爵准备申格拉本战役还不及你现在忙碌呢!”儿子笑眯眯地说。

老伯爵装出生气的样子。

“哼,你就会说风凉话,你倒来试试!”

老伯爵对掌勺厨师说话,掌勺厨师带着乖巧而恭敬的神气讨好地打量着父子俩。

“你看,如今年轻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费奥克齐斯特?”老伯爵说,“竟然取笑起我们老头子来了。”

“可不是,老爷,他们只知道吃得好,至于筹备宴会,购办菜肴,他们就不管了。”

“对了,对了!”伯爵叫道,快乐地抓住儿子的双手,“哈,这回我可把你抓住了!你现在就坐上双马橇,到皮埃尔那儿去一下,就说罗斯托夫伯爵问他要些新鲜草莓和菠萝。这些东西哪儿也弄不到。他本人要是不在,你就去找公爵小姐们。再从那里到游乐场——车夫伊巴特卡知道那地方——你去把吉卜赛人伊留沙找来,就是当年在奥尔洛夫伯爵家跳过舞的那一个,记得吗,那个穿白色哥萨克装的,你去把他给我带来。”

“把他那些吉卜赛女人也带来吗?”尼古拉笑着问。

“对,对!……”

这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上露出她素有的心事重重和基督徒那种虔诚的神色,悄悄地走进来。尽管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每天都看见伯爵身穿睡袍,伯爵每次看见她总有点发窘,并请她原谅他衣冠不整,今天也是这样。

“没关系,伯爵,好人儿,”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温顺地闭上眼睛,说,“皮埃尔那里由我去好了。他回来了,什么东西我们都可以到他的温室里去取。我正要见见他。他给我送来保里斯的一封信。感谢上帝,保里斯终于进司令部了。”

伯爵看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自愿替他分忧,感到很高兴,就吩咐仆人给她套一辆小轿车。

“您对皮埃尔说,请他务必来。我把他列入宾客名单了。他会跟妻子一起来吗?”伯爵问。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闭上眼睛,脸上现出深切的悲哀……

“唉,我的朋友,他真不幸!”她说,“要是我们听到的传闻确有其事,那真是太可怕了。当初我们为他的幸福高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有一颗天使般崇高的心灵,这位年轻的伯爵。是啊,我衷心怜悯他,我会竭力安慰他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罗斯托夫父子一起问。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长叹一声。

“陶洛霍夫,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儿子,”她神秘地低声说,“据说,把她的名誉彻底败坏了。皮埃尔救了他,请他住到彼得堡家里,结果……她一来,那无赖就死死盯住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想对皮埃尔表示同情,但从她情不自禁的语气和似笑非笑的神态中却流露出她对无赖(她这样称呼陶洛霍夫)的同情,“据说,皮埃尔伤心透了。”

“不管怎样,您还是叫他到俱乐部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宴会可丰盛了。”

第二天,三月三日,中午一点多钟,英国俱乐部的两百五十名成员和五十位来宾在等待贵宾——奥地利战役的英雄巴格拉基昂公爵——光临宴会。奥斯特里茨战役失利的消息刚传到时,莫斯科有点困惑。当时俄国人听惯捷报,一旦接到失利的消息,有些人根本不相信,有些人则找些异乎寻常的理由来为这突兀的消息解释。英国俱乐部里聚集着所有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十二月间消息传来,大家矢口不提战事和最后一次战役,仿佛商量好要对这事保持缄默。一向左右舆论的人,例如拉斯托普庆伯爵、陶尔戈鲁基公爵、华鲁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斯基公爵,没有在俱乐部里露面,而在他们接近的几个人家里集合。惯于随声附和的莫斯科人(包括罗斯托夫在内)对战事还没有发表明确意见,也没有人带头表态。莫斯科人觉得情况不妙,也很难谈论这些坏消息,因此还不如保持沉默。但过了一阵,左右俱乐部舆论的大亨们就像陪审官走出议事室那样,又出现了,于是大家说话的口气又明确了。他们找到原因来解释闻所未闻和不可思议的俄军的失利。于是真相大白,莫斯科又处处传布着同样的话。失利的原因是:奥国人失信,军粮低劣,波兰人普尔杰贝歇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背信弃义,库图佐夫无能,以及(悄悄地说)皇帝年轻缺乏经验,信任卑鄙小人。至于俄国军队,大家都认为非常英勇,创造了不少奇迹。士兵、军官和将军,个个都是英雄。而英雄中的英雄就是巴格拉基昂公爵。他以申格拉本战役和奥斯特里茨撤退而闻名。他单独撤退军队,秩序井然,而且奋战一整天,打退了力量强大一倍的敌军。巴格拉基昂被莫斯科人选作英雄,还因为他在莫斯科是个外人,超然于各党派之外。他身上体现了勇敢朴实、大公无私的俄国军人的美德,使人想起苏沃洛夫远征意大利的丰功伟绩。此外,给予巴格拉基昂这样的荣誉,正是贬低库图佐夫的最好办法。

“要是没有巴格拉基昂,那就得造出这样一个人来。”爱说俏皮话的申兴模仿伏尔泰的话说。对库图佐夫大家避而不谈,有人低声骂他,说他是朝廷的风向旗和老色鬼。

莫斯科全市都在复述陶尔戈鲁基公爵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拿过去的胜利来安慰今天的失败。大家还重复拉斯托普庆的话:对法国兵要用高帽子来激励;对德国兵要使他们相信,逃跑比前进更危险;对俄国兵只能加以约束,要他们头脑冷静!四面八方都一再传来我军士兵和军官在奥斯特里茨战役英勇奋战的事迹。有人救了军旗,有人打死五名法国兵,有人单独打响五门炮。有人谈到别尔格,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说他右手负了伤,左手拿着佩剑冲锋。却没有人谈到安德烈,只有熟识他的人惋惜他死得太早,把怀孕的妻子撇在脾气古怪的父亲那里。

3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的所有厅堂里都人声鼎沸。俱乐部成员和来宾,有的身穿军装和礼服,有的头上扑了发粉,有的穿着俄罗斯长袍,像春天的蜜蜂那样来回游荡,有的坐,有的立,有的围在一起,有的分散开来。听差们头上扑粉,身穿制服,脚穿长筒袜和低口鞋,伫立在每道门口,留神窥察俱乐部成员和客人们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趋前侍候。在场的人多半年高德劭,他们脸庞宽阔,神态自若,手指粗大,动作稳健,说话沉着。这类客人和成员都坐在坐惯的地方,聚集在一定的圈子里。一小部分人是临时来宾,他们多半是青年,其中包括杰尼索夫、尼古拉和陶洛霍夫。陶洛霍夫现在又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了。在青年人的脸上,特别是在青年军人的脸上,总有一种对老年人既尊敬又蔑视的神气,仿佛在说:“我们愿意尊重你们,但你们可得记住,未来毕竟是我们的。”

聂斯维茨基也来了,他是俱乐部的老成员。皮埃尔奉妻子之命蓄了长发,摘掉眼镜,穿上时式服装,但神色愁闷,在几个厅里走来走去。他在这里也像在别的地方一样,被崇拜他财富的人所包围,他则照例用满不在乎的神气和心不在焉的态度对待他们。

论年纪,他应该同年轻人待在一起;但论财富和社会地位他属于年高德劭的贵宾,因此他就在两个圈子之间转来转去。几位特别德高望重的老人成了每个圈子的中心,就连素不相识的人也都凑拢来听名人谈话。在拉斯托普庆伯爵、华鲁耶夫和纳雷施金周围形成了几个大圈子。拉斯托普庆讲到俄军怎样被逃跑的奥军冲乱,他们不得不用刺刀开路。

华鲁耶夫信心十足地讲到乌瓦罗夫被彼得堡派来调查莫斯科人对奥斯特里茨战役的看法。

在第三个圈子里,纳雷施金讲到有一次奥国军事委员会开会,苏沃洛夫在会上像公鸡一样大叫,回敬奥国将军们的蠢话。申兴站在这里,也想开玩笑,说库图佐夫连学公鸡叫的本领都没从苏沃洛夫那里学到,但老人们严厉地对他瞧了瞧,使他感到今天即使提到库图佐夫也是不礼貌的。

罗斯托夫伯爵脚穿软靴,紧张地在餐厅与客厅之间来回奔走,一视同仁地招呼不同身份的人(他认识所有的人),偶尔用眼睛找寻他那个英俊的宝贝儿子,快乐地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向他挤挤眼。尼古拉同陶洛霍夫站在窗口,他认识陶洛霍夫不久,却很重视同他的友谊。老伯爵走到他们跟前,跟陶洛霍夫握了握手。

“欢迎光临寒舍,你同我的小子认识了……你们一起,一起英勇作战……啊!华西里·伊格纳基奇……你好,老伙计!”他对走过的一位老人说,但还来不及寒暄,屋子里就骚动起来,一个听差神色慌张地跑进来通报:“贵客驾到!”

铃响了,俱乐部理事们赶上前去;分散在各个厅堂里的客人好像一铲子黑麦,挤在一起,站立在大客厅的门口。

巴格拉基昂出现在前厅门口,没戴帽子,也没佩剑。他遵照俱乐部的规矩,把帽子和剑留在门房。他不像尼古拉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前夜看到时那样头戴羔皮帽,肩搭短皮鞭,而是穿着一套崭新的紧身军服,佩着不少俄国勋章和外国勋章,左胸上还挂着一枚圣乔治星章。他来赴宴前刚理过发,修过胡子,但这样反而有损他的仪表。他脸上现出喜气洋洋的天真神态,配上他刚毅威武的相貌,显得有点滑稽。跟他同来的别克列沙夫和乌瓦罗夫在门口站住,让他这位主客走在前面。巴格拉基昂迟疑了一下,不肯接受他们的礼让。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最后还是领先走了进来。他拘谨地走在接待室镶木地板上,两手不知往哪儿放。他更习惯在子弹横飞的田野上行走,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役走在库尔斯克团之前那样。理事们在门口迎接他,说了些欢迎贵宾的话,但不等他回答,就把他团团围住,领他走进客厅。客厅门口无法通过,因为挤满了俱乐部成员和来宾。他们互相拥挤,从别人的肩膀上观看巴格拉基昂,好像观看稀有动物一样。罗斯托夫伯爵比谁都起劲,笑着说:“请让一让,朋友,请让一让,让一让!”他挤开人群,把客人带进客厅,让他们坐在中间沙发上。俱乐部的显贵们又把新来的贵宾围住。罗斯托夫伯爵又挤开人群,走出客厅。过了一会儿,他跟另一个理事端着一个大银盘回来。他把银盘献给巴格拉基昂公爵。银盘上放着颂扬这位英雄的诗篇。巴格拉基昂看见银盘,惊惶地回顾了一下,仿佛在求救似的。但所有的眼神都在要求他收下银盘。巴格拉基昂发觉推辞不掉,断然用双手接过盘子,愤怒地像责备一样瞧瞧端着银盘的伯爵。有人殷勤地从巴格拉基昂手里接过盘子(要不然他似乎会把盘子端到晚上,并端着它入席),要他注意上面的诗篇。巴格拉基昂好像在说:“好吧,我来念。”接着他就用疲倦的眼睛盯住纸专心阅读。诗的作者接过稿本,朗诵起来。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头听着。


你保卫皇上稳坐江山,

为亚历山大皇朝增光。

你是威严的统帅,仁慈的好人;

你是战场的英雄,国家的栋梁。

就算拿破仑福星高照,

也受巴格拉基昂一顿训教,

从此再不敢欺侮俄罗斯大邦……


但不等他念完,嗓门洪亮的管家就宣布:“请各位入席!”门开了,餐厅里传出波兰舞曲:“胜利的炮声响彻云霄,欢乐吧,勇敢的俄罗斯……”罗斯托夫伯爵愠怒地瞧瞧还在念诗的作者,向巴格拉基昂鞠躬。大家纷纷起立,觉得酒席比诗更重要。巴格拉基昂又领先向餐桌走去。他被安排在主宾位子上,两边坐着别克列沙夫和纳雷施金,因为他们两人都叫亚历山大,跟皇帝同名,以此来表示对他的敬意。三百个人都按官位和权势在餐厅就座,官位越高越靠近主宾,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

宴会开始前,罗斯托夫伯爵把他的儿子介绍给公爵。巴格拉基昂认出尼古拉,说了几句不很得体的话,如同那天他说的所有的话一样。巴格拉基昂跟尼古拉说话的时候,罗斯托夫伯爵得意洋洋地环顾所有的人。

尼古拉跟杰尼索夫和新交的陶洛霍夫一起几乎坐在餐桌中央。他们对面坐着皮埃尔和聂斯维茨基公爵。罗斯托夫伯爵同其他几个理事坐在巴格拉基昂对面。他殷勤地招待这位贵宾,就像是莫斯科亲切好客的使者。

罗斯托夫伯爵的心血没有白花。荤素菜肴都精美绝伦,但在宴会结束前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他向餐厅总管挤挤眼,对侍者低声吩咐着什么,兴奋地等待上每道他熟悉的菜。一切都尽善尽美。第二道大鲟鱼上来时,罗斯托夫伯爵高兴得脸都红了。侍者动手开瓶塞,倒香槟。这道给人深刻印象的美味大鱼上过后,罗斯托夫伯爵同其他理事交换个眼色。“要干杯好多次呢,现在该开始了!”他低声说,拿着杯子站起来。大家都不作声,等他说话。

“祝皇上身体健康!”罗斯托夫伯爵大声呼叫,他那双善良的眼睛顿时涌出快乐的泪水。这时乐队又奏起《胜利的炮声响彻云霄》的曲子。全体起立,高呼乌拉!巴格拉基昂也高呼乌拉!声音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场上一样洪亮。在三百人的喊声中听得出尼古拉激动的声音。他差一点哭出来。

“祝皇上身体健康,乌拉!”尼古拉喊道,一口气干了杯,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许多人都学他的样。欢呼声持续了很久。等到喊声停止,侍者捡起打碎的酒杯。大家重新坐下,因为高声呼喊而露出笑容,接着开始交谈。罗斯托夫伯爵又站起来,瞧了瞧放在盘子旁的条子,提议为最近一次战役的英雄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健康干杯。他那双蓝眼睛又泪水盈眶。三百个人又高呼乌拉!代替音乐的是歌手们高唱诗人古图卓夫的颂诗:


俄国人所向披靡,

勇敢保证了胜利。

我们有了巴格拉基昂,

敌人都得向我们投降……


歌手们刚唱完,又是一次一次的干杯,罗斯托夫伯爵越来越激动,摔碎的酒杯越来越多,呼喊声也越来越响。大家为别克列沙夫、纳雷施金、乌瓦罗夫、陶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华鲁耶夫的健康干杯,为俱乐部经理的健康干杯,为俱乐部全体成员和来宾的健康干杯,最后为宴会主办人罗斯托夫伯爵的健康干杯。听到为自己干杯,伯爵掏出手帕捂着脸哭出声来。

4

皮埃尔坐在陶洛霍夫和尼古拉对面。他照例吃得很多,喝得很多。但熟识他的人看出,今天他大大变了样,他始终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环顾四周,或者瞪着眼睛,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用手指擦擦鼻梁。他闷闷不乐,仿佛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味考虑着一个没解决的苦恼问题。

这个没解决的苦恼问题就是,莫斯科的表姐向他暗示,陶洛霍夫同他的妻子有暧昧关系。再有,今天早晨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里也像一切匿名信那样使用卑劣的讽刺口吻,说他戴着眼镜还看不清楚,他妻子同陶洛霍夫的关系已尽人皆知,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皮埃尔既不相信表姐的暗示,也不相信匿名信,但他现在怕看坐在对面的陶洛霍夫。每当他的目光同陶洛霍夫漂亮而傲慢的目光相遇时,他心里就感到紧张和慌乱,连忙转过头去。他不由得回忆妻子的往事和她跟陶洛霍夫的关系。他清楚地想到,匿名信里的话说不定确有其事,至少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这事指的不是他的妻子。皮埃尔不禁回想到,战后陶洛霍夫回到彼得堡后去过他家。陶洛霍夫利用他同皮埃尔的酒肉之交,常来他家。皮埃尔留他住宿,还借钱给他。皮埃尔想起,海伦对陶洛霍夫住在他们家里曾含笑表示不满,陶洛霍夫也曾厚颜无耻地吹捧他妻子的美丽,从那时起到他来莫斯科,陶洛霍夫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们。

“是的,他长得很漂亮,”皮埃尔想,“我知道他的为人。正因为我为他出过力,接济过他,帮助过他,他侮辱我嘲弄我就觉得格外好玩。如果确有其事,我知道,我明白,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会使他感到多么过瘾。是的,如果是确有其事,但我不相信,我没有权利相信,我也无法相信。”他想起陶洛霍夫干残酷事时的模样,例如他把警察局长和熊绑在一起抛到河里,或者无缘无故挑人决斗,或者用手枪打死驿马。皮埃尔时常看到陶洛霍夫脸上有这种表情。“是的,他是个亡命之徒,”皮埃尔想,“他杀人不当一回事,他一定觉得人人怕他,因此洋洋自得。他一定认为我也怕他。我确实怕他。”皮埃尔这样想着,心里又感到紧张和慌乱。现在陶洛霍夫、杰尼索夫和尼古拉就坐在皮埃尔对面,他们看来都很快乐。尼古拉兴致勃勃地同两个朋友交谈着:一个是勇猛无畏的骠骑兵,另一个是出名的亡命之徒和浪荡鬼。尼古拉偶尔嘲弄地向皮埃尔望望。在这个宴会上皮埃尔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神态和庞大的身躯引人瞩目。尼古拉对皮埃尔侧目而视,第一因为,在他骠骑兵的眼里,皮埃尔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美人的丈夫,总之是个懦夫;第二因为,皮埃尔心事重重,魂不守舍,没有认出尼古拉来,也没有向他答礼。当大家为皇上的健康干杯时,皮埃尔正想得出神,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您怎么啦?”尼古拉眼睛冒火,对他嚷道,“难道您没听见祝皇上身体健康吗?”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喝干了杯里的酒。等大家都坐下,他又带着和善的微笑对尼古拉说话。

“我没认出您来。”皮埃尔说。但尼古拉顾不上同他招呼,大声喊着乌拉!

“你为什么不睬他?”陶洛霍夫对尼古拉说。

“去他的,他是个傻瓜。”尼古拉说。

“应该巴结漂亮女人的丈夫啊!”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知道他们在说他。他涨红了脸,转过身去。

“好,现在为漂亮女人的健康干杯!”陶洛霍夫说,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嘴角露出微笑,举杯对着皮埃尔,“为漂亮女人和她们情夫的健康干杯,皮埃尔!”

皮埃尔垂下眼睛,呷了一口杯里的酒,没看陶洛霍夫,也没搭理他。一个仆人分送着古图卓夫的颂诗,把皮埃尔看作贵宾,给了他一张。皮埃尔刚要去拿,但陶洛霍夫探过身来,从他手里抢过诗篇,读了起来,皮埃尔白了陶洛霍夫一眼,垂下眼睛:宴会上这件一直使他心烦的可怕而丑恶的事突然冒将出来,使他失去理智。他把肥胖的身躯探过桌子。

“不许拿!”他嚷道。

聂斯维茨基和右边邻座的人听见皮埃尔的喊声,看见他对谁叫嚷,慌忙劝阻。

“算了,算了,您怎么啦?”他们惊惶地低声说。陶洛霍夫用他那双明亮、快乐和凶恶的眼睛对皮埃尔瞧瞧,露出他那惯常的微笑,仿佛说:“嘿,我就喜欢这样。”

“我不给!”陶洛霍夫清楚地说。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抢回那张纸。

“你……你这……流氓!……我要同你决斗。”皮埃尔说,推开椅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这一天一晚一直折磨着他的妻子不贞的问题,终于明确了。他恨她,从此跟她一刀两断。不管杰尼索夫怎样要求尼古拉别干涉这事,尼古拉还是同意当陶洛霍夫的副手,并且饭后同皮埃尔的副手聂斯维茨基谈判决斗条件。皮埃尔回家了,尼古拉同陶洛霍夫和杰尼索夫在俱乐部里听吉卜赛人和歌手们唱歌,一直坐到入夜。

“那么明天见,索科尔尼基森林见。”陶洛霍夫跟尼古拉在俱乐部门口告别时说。

“你心里平静吗?”尼古拉问。

陶洛霍夫站住。

“嗯,你瞧,我可以用两句话把决斗的秘密告诉你。你去决斗,要是立下遗嘱,给父母留下感伤的信,要是你想到你可能被打死,你就是个傻瓜,十有八九要完蛋;但要是你下定决心尽快把对方打死,那么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科斯特罗马的猎熊人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熊怎么不可怕呀?但只要一看见熊,你就会想,可别让它逃走,心里就不害怕了!我也是这样。明天见,朋友!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皮埃尔同聂斯维茨基一起来到索科尔尼基森林,发现陶洛霍夫、杰尼索夫和尼古拉已在那里了。皮埃尔仿佛在考虑跟当前的事毫无关系的问题。他脸色憔悴发黄,看来他一夜没睡。他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像怕阳光似的眯缝起眼睛。他头脑里只有两件事:一是妻子不贞,在他通宵失眠之后这一点已明确无疑;二是陶洛霍夫无辜,他也没有必要维护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名誉。“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说不定也会这样做吧!”皮埃尔想,“甚至一定会这样做。那么,何必决斗,何必杀人呢?不是我打死他,就是他打中我的脑门、臂肘或者膝盖。还是从这里逃走,躲到什么地方去吧。”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显得格外镇定,使人肃然起敬。他若无其事地问:“准备好了吗?快了吗?”

一切都准备就绪,两把军刀已插在雪地上作界标,手枪已装上子弹。聂斯维茨基走到皮埃尔跟前。

“伯爵,在这生死关头,”聂斯维茨基怯生生地说,“我要是不对您说实话,我就没有尽到我的责任,也辜负您选我当副手的信任和荣誉。我认为没有充分理由这样做,不值得因此流血……您这样做不对,您太急躁了……”

“是啊,非常愚蠢……”皮埃尔说。

“那就让我去替您道歉一下吧。我相信我们的对手会接受您的道歉的,”聂维维茨基说(他也像其他几个参与其事的人那样,也像一切处于这种情况下的人那样,不相信真的要决斗),“您要知道,伯爵,承认错误要比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体面得多。任何一方都没有丢脸。让我去说……”

“不,还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反正都一样……那么,准备好了吗?”他添上说。“您只要告诉我,应该走到哪里,往哪里开枪?”他说,尴尬地露出温顺的微笑。他拿起手枪,问聂斯维茨基怎样开枪,因为他手里从来没有拿过枪,而他又不愿承认。“哦,对了,我知道,我只是忘记了。”他说。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绝对不道歉!”陶洛霍夫回答杰尼索夫。杰尼索夫也试图调解,同样没有成功,就向规定的地方走去。

决斗地点选在离停雪橇的大路八十步的地方,是松林中一块小空地,地上的积雪这几天刚开始融化。决斗双方站在空地边上,中间相距四十来步。两个副手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走到相距十步插着聂斯维茨基和杰尼索夫军刀的地方,数着步子,在潮湿的深雪上留下脚印。天还在融雪,又起了迷雾,四十步开外双方都看不清楚。三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就绪,但双方还是迟迟没有动手。大家都不作声。

5

“好,开始吧!”陶洛霍夫说。

“行。”皮埃尔说,仍旧那么微笑着。

气氛十分紧张。显然,轻率地开了头的事已无法中止,只能听其自然,直到结束。杰尼索夫首先走到界标那里,宣布:

“既然双方拒绝和解,那么是不是就开始:拿好手枪,听到我叫‘三’就起步。”

“一……二!三!……”杰尼索夫怒气冲冲地叫道,退到一边。决斗双方沿着雪地上踩出来的小径越走越近,在雾中渐渐看清对方。决斗的人走到界标那里,谁要开枪,就可以开枪。陶洛霍夫慢慢地走着,没有举起手枪,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盯着对方的脸。他的嘴也像平时一样似笑非笑。

皮埃尔一听到“三”,就快步向前走去,离开踩出来的小径,走到洁白的雪地上。他握着手枪,伸出右手,仿佛怕打在自己身上。他把左手放在身后,他原想用左手撑住右手,但知道不能这样做。皮埃尔走了六七步,从小径走到雪地上,回头看看脚下,又迅速地望了一眼陶洛霍夫,按照人家教他的样子,弯起手指扳动枪机。皮埃尔怎么也没料到枪声会那么响,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接着为自己的胆怯笑了笑,站住了。硝烟加上迷雾,使他最初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等待的还击并没有打响。只听得陶洛霍夫急促的脚步声,还透过烟雾看见他的身影。陶洛霍夫一手按住左腰,一手握着下垂的手枪。他的脸色煞白。尼古拉跑到他跟前,对他说了些什么。

“不……不!”陶洛霍夫咬着牙说,“不,没有完!”他又向插着军刀的地方踉跄走了几步倒在雪地上。他的左手都是血,他在外衣上擦了擦,又用左手撑着身子。他脸色苍白,眉头皱起,脸颊抽搐着。

“好……”陶洛霍夫开口,但一下子说不出来……“好吧!”他费力地说。皮埃尔勉强忍住呜咽向陶洛霍夫跑去,他想越过两个界标之间的那块地,但陶洛霍夫大声叫道:“回到界线上去!”皮埃尔懂得他的意思,在刀旁站住。他们之间只隔十步路。陶洛霍夫把头俯在雪地上,贪婪地咬着雪,又抬起头来,摆正姿势,收拢腿坐起来,稳定身体的重心。他咽了一口冰凉的雪,吸着冰水;他的嘴唇颤抖着,但还在微笑;他拼着所有的力气,眼睛里冒出凶光。他举起手枪瞄准。

“侧过身子,用手枪掩护自己。”聂斯维茨基对皮埃尔说。

“掩护自己!”连杰尼索夫也忍不住向对方叫道。

皮埃尔露出又抱歉又悔恨的温顺微笑,无可奈何地伸开手脚,挺起宽阔的胸膛站在陶洛霍夫面前,悲伤地望着他。杰尼索夫、尼古拉和聂斯维茨基都眯缝起眼睛。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枪声和陶洛霍夫的怒叫声。

“偏了!”陶洛霍夫叫了一声,脸向下颓然倒在雪地上。皮埃尔抱住头,转过身,走到树林里,在雪地上大步走着,嘴里大声嘟囔着。

“真傻……真傻!死……谎话……”皮埃尔皱着眉头一再说。聂斯维茨基拦住他,把他送回家去。

尼古拉和杰尼索夫把负伤的陶洛霍夫带走。

陶洛霍夫闭着眼睛默默地躺在雪橇上,人家问他,他什么也不回答。但雪橇一进入莫斯科市区,他突然清醒了,困难地抬起头来,抓住坐在旁边的尼古拉的手。陶洛霍夫的脸色完全变了,现出兴奋而亲切的神态,尼古拉感到很惊讶。

“哦,怎么样?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尼古拉问。

“很糟!但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陶洛霍夫断断续续地说,“我们现在在哪里?在莫斯科,这我知道。我倒没什么,可我要了她的命,要了她的命……这事她会受不了,受不了……”

“谁呀?”尼古拉问。

“我母亲。我母亲,我的天使,我敬爱的天使母亲。”陶洛霍夫抓住尼古拉的手哭起来。等他稍微平静点儿,他向尼古拉解释说,他同母亲住在一起,要是母亲看见他快死了,她会受不了的。陶洛霍夫要求尼古拉去看看她,让她有点思想准备。

尼古拉先赶去执行这项委托。他惊奇地发现,陶洛霍夫这个好斗成性的亡命之徒,在莫斯科跟老母亲和驼背的姐姐生活在一起,原来是个孝顺的儿子和弟弟。

6

皮埃尔近来很少同妻子单独见面。在他们彼得堡的家里和莫斯科的家里经常高朋满座。决斗的那天晚上,皮埃尔没有去卧室,而像平时那样留在父亲的大书房里,也就是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房间里。通宵没睡觉固然非常痛苦,但现在却更加难受。

皮埃尔歪在沙发上想睡个觉,好忘掉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办不到。感情、思想和回忆突然像狂风暴雨一样涌上他的心头,他不仅无法入睡,而且无法安坐在沙发上,他只能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他忽而回想着新婚不久的她,光着肩膀,眼睛里露出懒洋洋的热情光芒。他忽而看见她旁边出现了陶洛霍夫,他像在宴会上那样现出英俊、蛮横、倔强而嘲弄的神色,然后又是他转身倒在雪地上的那张苍白、抽搐而痛苦的脸。

“出了什么事啦?”皮埃尔问自己,“我杀了情夫,杀了妻子的情夫。是的,是这么回事。为了什么?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心里有个声音回答:“因为你娶了她。”

“但我究竟错在哪儿呢?”皮埃尔问自己,“错就错在你并不爱她,却娶了她,你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忆起那天在华西里公爵家晚饭后他对她说的言不由衷的话:“我爱你。”一切错误都是由于说了这句话!他想:“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头,我没有权利那样说。结果就出了这种事。”他回想到他们的蜜月,脸都红了。他清楚地想起他们婚后有一天,中午十二时光景,他穿着绸睡袍从卧室走进书房,在那里遇见总管,总管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瞧瞧他的脸色,瞧瞧他的睡袍,微微一笑,仿佛对东家的幸福表示合乎身份的庆贺。想到这事,皮埃尔感到又难堪又羞愧。

“有多少次我为她感到自豪,为她高贵的美貌和交际场上的风度而感到自豪,”皮埃尔想,“我以她接待过彼得堡全市名流的豪华住宅自豪,以她自命不凡的仪态和艳丽自豪。其实有什么可以自豪的?!我原以为我不了解她。我常常思考她的性格,总怪自己不了解她,不了解她为什么总是冷若冰霜,没有丝毫激情,其实问题只在于那个可怕的事实:她是个荡妇。这事一说出来,问题就一清二楚了!”

“阿纳托里常来向她借钱,吻她的光肩膀。她不给他钱,但是听任他吻。她父亲开玩笑,想引起她的醋劲,她却冷静地笑着说,她才不会愚蠢得吃醋呢:‘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她这是在说我。有一次我问她有没有怀孕的感觉,她轻蔑地笑着说,她可不是傻瓜,不会要孩子,而且她决不替我生孩子。”

然后皮埃尔想起,尽管她出身上层贵族,思想却十分庸俗,语言也很粗鲁。“我可不是傻瓜……你自己去试试……你给我滚!”她说。皮埃尔常常看到,她在男女老少中间都很讨人喜欢,却弄不懂他怎么会不爱她。“我可从来没有爱过她。”皮埃尔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是个荡妇,”他在心里一再说,“但我不敢承认这一点。”

“陶洛霍夫现在坐在雪地上强作欢笑,也许他快死了,但硬充好汉来回答我的忏悔!”

有些人表面上似乎软弱,遇到不幸的事却不愿向人倾诉,宁肯独自默默地忍受痛苦。皮埃尔就是这一类人。

“一切都得怪她不好,都得怪她不好,”皮埃尔自言自语,“但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我要同她绑在一起?为什么我要对她说‘我爱你’呢?这是谎言,甚至比谎言更坏。是我不好,自作自受……什么?这是名誉扫地,生活中的不幸吗?哼,真无聊。耻辱也罢,荣誉也罢,一切都有原因,不是由我决定的。”

“路易十六被处死,因为他们说他无耻,是个罪人,”皮埃尔想,“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是对的,而那些为他殉难、把他尊为圣人的人也是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被处死,因为他搞独裁。谁是谁非?无法判断。今天你活着,你就活下去;明天说不定就会死,正像一小时前我差点儿死掉那样。一个人的生命同永恒比起来只是一瞬间,何必自寻烦恼?”但就在这些思想似乎使他心里平静下来时,他忽然又想到她,想到自己向她热烈地表示虚假的爱情,他感到血往心脏直涌,不能不站起身来,来回走动,打碎和撕毁任何到手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对她说:‘我爱你’? ”他一再自怨自艾。他把这问题重复了十遍,不禁想起了莫里哀的话:“我何苦自寻烦恼?”于是他嘲笑起自己来。

夜间,皮埃尔把侍仆唤来,叫他收拾行李,明天去彼得堡。他无法同她生活在一个屋子里。他无法想象今后怎样跟她说话。他决定明天动身,留给她一封信,向她宣布他要跟她一刀两断。

早晨,仆人端咖啡到书房,看见皮埃尔躺在土耳其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睡着了。

他猛地醒来,惊惶地向四周环顾了好一阵,弄不懂他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派我来看看,老爷您是不是在家。”仆人说。

但不等皮埃尔想好答话,伯爵夫人就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绣银白缎睡袍,没有做过头发(两条粗大的辫子像冠冕一样在她美丽的头上盘了两圈),庄重而镇定地走进屋来,只有她那微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前额上现出一条愤怒的皱纹。她强作镇静,不当着仆人的面说话。她知道昨天他去决斗,特地来谈这事。她等仆人放好咖啡出去。皮埃尔从眼镜上怯生生地对她瞧了瞧,继续躺在沙发上看书,好像一只被猎犬包围的兔子,竖起耳朵,在敌人面前躺着不动;但他觉得这样无补于事,也不可能继续下去,就又怯生生地瞧了她一眼。她没有坐下,只带着冷笑瞧着他,等仆人出去。

“这又是怎么回事?您干了些什么?我问您!”海伦声色俱厉地说。

“我?……什么?我……”皮埃尔说。

“哼,好一个英雄好汉!您倒说说,决斗是怎么回事?您要证明什么?什么?我问您。”

皮埃尔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张开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既然您不回答,那就让我来告诉您……”海伦继续说,“人家对您说什么,您就相信什么。您听人家说……”海伦笑了,“陶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用法语说,毫无顾忌地说出“情夫”这个词,她确实什么都说得出口,“而您就相信了!但您究竟要证明什么?您用这场决斗来证明什么呢?证明您是个傻瓜吗?您是个傻瓜,这一点谁都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会使我成为全莫斯科的笑柄;人人都会说,您喝得糊里糊涂,无缘无故吃人家醋,挑动他同您决斗,”海伦越说嗓门越高,越说越激动,“而他呀,什么都比您强……”

“哼……哼……”皮埃尔哼哼着,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她,身子一动不动。

“您怎么能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怎么能?因为我喜欢同他在一起吗?您要是聪明些,有趣些,那我就情愿同您在一起。”

“别跟我说了……我求您。”皮埃尔哑着嗓子低声说。

“我为什么不说!我能说,我敢说,有您这样的丈夫,做妻子的很少不找个把情夫的,可我没有这样做。”她说。皮埃尔想说什么,用她无法理解的古怪眼神瞧了她一眼,又躺下来。这当儿,他感到肉体上非常痛苦:他的胸口发紧,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得做些什么来结束这痛苦,但他想做的事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还是分手的好。”皮埃尔断断续续地说。

“分手,对不起,那您就得给我一笔财产,”海伦说,“分手,想用这来吓唬人!”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冲去。

“我要杀掉你!”他叫道,猛地抓起桌上的大理石板,抢前一步,向她挥了挥。

海伦的脸色变得很可怕;她尖叫一声,躲开了他。父亲遗传下来的脾气在皮埃尔身上发作了。他忘乎所以,按捺不住怒气。他把大理石板一扔,把它砸个粉碎。他张开双臂向海伦扑去,嘴里叫道:“滚开!”他叫得那么可怕,家里的人都恐怖地听到了他的叫声。要不是海伦逃了出去,天知道皮埃尔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星期后,皮埃尔把他在大俄罗斯指俄罗斯本土。的全部产业(也就是他的一大半产业)交给妻子管理,独自到彼得堡去了。

7

童山得到奥斯特里茨会战和安德烈公爵阵亡的消息,已有两个月了。尽管通过使馆去信查问,多方寻找,他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俘虏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尤其使家属不安的是仍存在一线希望:他可能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救起,此刻说不定正在陌生人中间渐渐康复,但也可能生命垂危,却无法通知家里人。老公爵第一次从报纸上知道了奥斯特里茨会战失败的消息。报上照例简单而含糊地说,俄军在获得辉煌战果后顺利撤退,而且秩序井然。老公爵从官方的报道中明白,我军已被打败。在他接到奥斯特里茨会战消息一星期后,库图佐夫寄来一信,告诉公爵他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目睹令郎手举军旗,冲在全团之前,英勇倒下,无愧于他的父亲和祖国。我和全军深感遗憾的是,他的存亡至今不明。我和您仍希望令郎尚在人间,因为对方军使提供的阵亡军官名单中没有他的名字。”

晚上老公爵独自在书房的时候收到这封信,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出去散步,但没有同管家、花匠和建筑师说话。他脸色阴沉,没对人说过一句话。

玛丽雅公爵小姐按规定时间走进公爵书房,公爵正站在车床旁车东西,也照例没向她回顾一下。

“哦!玛丽雅公爵小姐!”他突然不自然地说,扔掉凿子。轮子由于惯性还在转动。玛丽雅公爵小姐很久以后还记得车床的吱吱声,同接着发生的事混在一起。

玛丽雅公爵小姐走到父亲跟前,看见他的脸色,她的心往下沉。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看到父亲脸上没有悲哀,没有沮丧,只有愤怒和痉挛,她明白了,她遭到一场空前的大灾难,而且无法挽回,就是说死了一个心爱的人。

“爸爸,安德烈怎么样?”外貌不扬、动作笨拙的公爵小姐说,脸上现出无法形容的悲怆和激动,以致父亲一遇到她的目光,也忍不住抽噎一声转过脸去。

“接到通知了。俘虏名单中没有他,阵亡名单中也没有他。库图佐夫写的信,”老公爵尖声大叫,仿佛要把公爵小姐撵走,“他被打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倒下,也没有晕过去。她一听到这话,苍白的脸顿时变了,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闪耀着光芒,仿佛有一种欢乐,一种与尘世悲欢无关的无上欢乐淹没了她内心的重大悲哀。她忘记了对父亲的畏惧,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过来,搂住他那青筋毕露的瘦脖子。

“爸爸!”她说,“您别撇下我,让我们一起哭吧。”

“浑蛋!无赖!”老头儿叫道,闪开脸,“他们毁了军队,毁了人!为了什么呀?去,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颓然倒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哭起来。她回想起哥哥跟她和丽莎告别的情景,想到他那温柔而傲慢的神态,又想到他戴上圣像时亲切而嘲弄的模样。“他信不信神哪?他有没有因为自己不信教而忏悔?他是不是到了那个世界?到了永久安宁和幸福的世界?”她想着。

爸爸,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含着眼泪问。

“去吧,去吧!他在战斗中阵亡了,在断送俄国最优秀人物和俄国荣誉的战斗中阵亡了。去吧,玛丽雅公爵小姐。去告诉丽莎。我就来。”

玛丽雅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时,小公爵夫人正坐在房里做针线活,带着孕妇特有的幸福而安详的神态,瞧瞧玛丽雅公爵小姐。她的眼睛显然不在看玛丽雅公爵小姐而是在看自己,看自己身子里一种逐渐完善的幸福而神秘的东西。

“玛丽雅,”她说,身子离开刺绣架往后仰,“把你的手给我。”她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眼睛含笑,噘起生有毫毛的嘴唇,一直像孩子般幸福地噘着。

玛丽雅公爵小姐在嫂子面前跪下来,把脸藏到她的衣褶里。

“喏,喏,你听见吗?我觉得很怪。不瞒你说,玛丽雅,我会很爱他的。”丽莎说,幸福的明亮眼睛望着小姑。玛丽雅公爵小姐抬不起头来,她在哭。

“你怎么了,玛丽雅?”

“没什么……我想念……想念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在嫂子膝盖上擦着眼泪,整个早晨,玛丽雅公爵小姐几次想暗示嫂子,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但每次都是没开口就哭了。小公爵夫人天生粗心大意,不善于观察,她不明白小姑为什么哭,但小姑的眼泪还是使她提心吊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安地环顾着,找寻着什么东西。午饭前,老公爵走到小公爵夫人的房里。小公爵夫人一向怕公公,这会儿他的脸色格外恼怒,他一言不发又走掉了。她望望玛丽雅公爵小姐,然后带着孕妇特有的关注自己身体的神情思索了一下,突然哭起来。

“安德烈有什么消息吗?”她问。

“不,你知道还不可能有消息来,但爸爸有点着急,我也觉得不安。”

“那么没事吧?”

“没事。”玛丽雅公爵小姐说,目光闪闪地紧盯着嫂子。她决定不告诉嫂子,并劝父亲把那可怕的消息隐瞒到她分娩以后,而分娩就是这几天里的事。玛丽雅公爵小姐和老公爵各用各的方式忍受和隐藏他们的悲哀。老公爵已不抱任何希望,断定安德烈公爵已经阵亡。尽管他派了一名官员去奥国找寻儿子的踪迹,他还是在莫斯科定了一座墓碑,准备竖立在花园里,并且逢人就说他的儿子阵亡了。他竭力保持原来的生活方式,没有作任何改变,但还是力不从心:他走得少了,吃得少了,睡得少了,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玛丽雅公爵小姐仍抱着希望。她为哥哥祈祷,认为他还活着,并且时刻等待他归来。

8

“亲爱的朋友!”三月十九日早餐后小公爵夫人说,习惯成自然地噘着她那有毫毛的嘴唇。自从接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后,全家人不仅在笑容中,而且在语气中,甚至在步履中都流露出悲哀。现在小公爵夫人虽不知原因,她的笑容却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并且增添了全家的悲伤。

“亲爱的朋友!我怕今天的糟餐,”厨子福卡发音不清,总是把早餐说成糟餐,小公爵夫人学着他的样说,“会使我难受。”

“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心肝?你脸色苍白。唉,白得厉害。”玛丽雅公爵小姐惊惶地说,脚步沉重而又缓慢地跑到嫂嫂跟前。

“小姐,要不要去请波格丹诺夫娜来?”一个女仆问。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产婆,来童山已有一个多星期了。

“哦,对,”玛丽雅公爵小姐附和说,“也许是时候了。我这就去。不要怕,我的天使!”她吻了吻丽莎想走。

“哦,别走,别走!”小公爵夫人的脸上除了苍白,还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现出孩子般的恐惧。

“不,这是胃病……你说,玛丽雅,这是胃病……”小公爵夫人像孩子一般痛苦、任性,甚至有几分做作地哭起来,扭着她的小手。公爵小姐跑出去找波格丹诺夫娜。

“哦,天哪!天哪!”她听见背后的叫声。

这时,产婆带着镇定沉着的神气,搓着又白又胖的小手走进来。

“波格丹诺夫娜!好像动作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恐惧地睁大眼睛瞧着产婆。

“噢,感谢上帝,公爵小姐,”波格丹诺夫娜并没有加快脚步,说,“你们姑娘家不该知道这种事。”

“那么,莫斯科医生怎么还不来?”公爵小姐问。(遵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思,事先已派人去莫斯科请产科医生,此刻正在等候他来。)

“不要紧,公爵小姐,不用慌,”波格丹诺夫娜说,“没有医生也保证没事。”

五分钟后,公爵小姐听见外面在搬什么重东西。她探出头去,看见仆人正把安德烈公爵书房里的皮沙发搬到卧室里。搬沙发的仆人们脸上现出庄严平静的神色。

玛丽雅公爵小姐独自坐在卧室里,倾听房子里的各种声音。有时有人经过,她就打开门,看看走廊里有什么动静。有几个女人走过来又走过去,望望公爵小姐,又转过身去。她不敢问,关上门回到屋里,一会儿坐到安乐椅上,一会儿拿起祈祷书,一会儿跪在神像前。使她苦恼和吃惊的是,祈祷并没有使她的心情平静。突然她的房门轻轻地开了,门口出现了包头巾的老保姆萨维施娜。由于公爵禁止,她几乎从没踏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小姐,我来陪你坐一会儿,”老保姆说,“你瞧,我把安德烈公爵的结婚蜡烛拿来点在圣徒前面,我的天使。”她叹了一口气说。

“哦,妈妈,你来了,我很高兴。”

“上帝是仁慈的,心肝。”保姆在神龛前点上涂金蜡烛,拿着编织的袜子坐到门口。玛丽雅公爵小姐拿起一本书来看。只有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时,公爵小姐才同保姆对视一下。公爵小姐的目光充满恐惧和疑问,保姆的目光显得镇定而沉着。家里人的心情个个都同玛丽雅公爵小姐一样。据说,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产妇的痛苦也就越少,因此人人都装作不知道;谁也不提这件事,但大家除了遵守公爵家严肃庄重、礼貌周全的家风之外,显然都有点焦虑不安,都很同情小公爵夫人,并且觉得此刻正在发生一件重大而神秘的事。

宽大的女仆室里听不见笑声,侍应室里男仆都默默地坐着,做着准备工作。下房里,农奴们点了火把和蜡烛,也都没有睡觉。老公爵脚跟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派季洪向波格丹诺夫娜探问情况。

“你就说,公爵派我来问问,情况怎么样?回来告诉我,她怎么说。”

“你去回公爵,分娩开始了。”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季洪,说。季洪就回去报告。

“很好。”公爵说,随手关上门。季洪听到书房里不再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季洪走进书房,装作来剪烛花。季洪看见公爵躺在长沙发上,望望他,望望他那烦恼的脸,探探头,默默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肩膀,又走了出去,既没有剪烛花,也没有说他来干什么。世界上最庄严神秘的事正在进行着。黄昏过去,黑夜来临。对这件神秘的事的期待和忧虑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全家谁也没有睡觉。

这是三月里的一个夜晚,冬天还没有收起余威,愤怒地撒着最后一批狂风暴雪。大家时刻都在等待德国医生从莫斯科赶来,已把备换的马派到大路上,还派了几个人骑马打着灯笼到道路转弯处,以便医生经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和融雪的水洼时给他照亮道路。

玛丽雅公爵小姐早就把书放在一边。她默默地坐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保姆的皱脸,脸上的每个部位她都熟识,包括那绺从头巾里露出来的花白头发和那个皮肤松弛的下巴。

保姆萨维施娜手里拿着袜子,无意识地低声讲着讲过几百遍的旧事:已故公爵夫人怎样在基什尼奥夫生下玛丽雅公爵小姐,当时助产的不是产婆,而是一个摩尔达维亚农妇。

“上帝仁慈,压根儿用不着什么医生。”保姆说。突然一阵寒风向着已卸去一层槅子的窗户猛烈袭来(遵照公爵的规定,云雀一叫,每个房间就卸掉一层槅子),吹开没有闩牢的窗子,把花缎窗帘吹得鼓起来,灌进来的寒气和雪花把蜡烛都吹灭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打了个寒噤;保姆放下袜子,走到窗前,探出身去抓吹开的窗子。寒风掀动她的头巾梢儿和露出来的花白头发。

“公爵小姐,好人儿,大路上有人来了!”保姆抓住窗子,没有把它关上,说。“打着灯笼,大概是医生……”

“哦,我的天!赞美上帝!”玛丽雅公爵小姐说,“我得去接他,他不懂俄语。”

玛丽雅公爵小姐披上披肩,跑去迎接来人。她穿过前厅,从窗子里看见门口有一辆马车和许多提灯。她走到楼梯口。栏杆上插着一支蜡烛,被风吹得不断流泪。男仆菲里普手里拿着另一支蜡烛,神色慌张地站在下面楼梯口。再下面,在楼梯转角处,传来渐渐逼近的穿暖靴的脚步声。玛丽雅公爵小姐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

“感谢上帝!”那个熟识的声音说。“爸爸呢?”

“已经休息了。”管家杰米扬在楼下回答。

随后熟识的声音又说了些什么,杰米扬又作了回答。穿暖靴的脚更快地从楼梯转弯处走来。“这是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想,“不,这不可能,太意外了。”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在仆人手拿蜡烛照亮的楼梯口,出现了安德烈公爵的脸和身子。安德烈公爵身穿皮大衣,领子上撒满了雪。不错,是他,但他脸色苍白、消瘦,神情也变了,显得温柔而激动。他走上楼梯,拥抱妹妹。

“你们没接到我的信吗?”安德烈公爵问,没有得到回答。他不可能得到回答,因为公爵小姐说不出话来。他同产科医生(他在最后一站上遇到他)一起上了楼,又拥抱了一下妹妹。

“真是想不到!”安德烈公爵说,“玛丽雅,亲爱的!”他脱下皮大衣和靴子,向公爵夫人的屋子走去。

9

小公爵夫人头戴白睡帽,靠在枕头上,阵痛刚过去。一绺绺乌黑的头发垂在她发烧出汗的脸颊上;唇上长着黑毫毛的美丽红润的小嘴张开着,脸上挂着快乐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屋子,站在妻子躺着的沙发跟前。小公爵夫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露出孩子般恐惧和激动的神色望着他,表情一直没有变。“我爱你们大家,我没有害过谁,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救救我吧!”她的神态这样说。她看见丈夫,弄不懂他此刻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安德烈公爵绕过沙发,吻了吻妻子的前额。

“我的心肝!”安德烈公爵第一次这样称呼妻子,“上帝是仁慈的……”

小公爵夫人用疑问的、孩子般责备的神气对他瞧了瞧。

“我等待你来救我,可是不行,你也救不了我!”她的眼神这样表示。他来,她并不感到惊奇;但她不了解他来做什么。他的到来跟她的痛苦不相干,也不能减轻她的痛苦。阵痛又发作了。波格丹诺夫娜劝安德烈公爵离开屋子。

产科医生走进来。安德烈公爵走了出去。他遇见玛丽雅公爵小姐,又走到她跟前。他们低声谈话,但不时停下来。他们期待着,谛听着。

“去吧,我的朋友!”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安德烈公爵又去看望妻子,在隔壁屋子里坐下等着。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她屋里出来,一看见安德烈公爵,窘态毕露。安德烈公爵双手掩脸坐了几分钟。门里传出来绝望的惨叫声。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推门。但门被人顶住了。

“不行,不行!”有人在门里惊惶地叫道。

安德烈公爵在屋里来回踱步。叫声停止了。又过了几秒钟。突然从隔壁屋里传来一声惨叫。那不是她的声音,她不可能那么惨叫,安德烈公爵赶快跑到房门口。叫声停止了,传出来另一个声音,一个婴儿的叫声。

“怎么把一个娃娃带到那里?”安德烈公爵最初一刹那想,“娃娃?什么娃娃?……那边怎么会有娃娃?是不是有个娃娃生下来了?”

当他忽然懂得这叫声表示什么喜讯时,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他双肘支在窗台上,像孩子一般呜呜哭起来。门开了。医生卷起衬衫袖子,没穿上装,脸色发白,下巴打战,从屋里出来。安德烈公爵招呼医生,但医生不知所措地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过去。一个女人跑出来,一看见安德烈公爵,迟疑不决地在门口站住。安德烈公爵走进妻子屋里。她死了,像五分钟前他看见时那样躺着,她那张孩子般怯弱的美丽小脸上,上唇长着黑毫毛,虽然眼珠停滞不动,脸颊苍白,但表情并没有变。

“我爱你们大家,我没有伤害过谁,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唉,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她那张没有生气的好看的脸仿佛这样说。在卧室一角,波格丹诺夫娜雪白的双手颤巍巍地抱着一样尖叫的红色小东西。

两小时后,安德烈公爵悄悄走进父亲的书房。老人已知道了一切。他站在门口,门一打开,他一言不发,却用他那双像铁钳一般粗硬的老手搂住儿子的脖子,像孩子般大哭起来。


三天后,家人给小公爵夫人举行葬礼。安德烈公爵走上棺材旁的台阶,和她告别。小公爵夫人躺在棺材里,形容依旧,只是闭上了眼睛。“唉,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她的脸一直现出这样的表情。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样东西在他心里断裂了,他犯了一个无法补救、也无法忘记的罪过。他哭不出来。老公爵也来了,吻了吻她那安详地交叠在胸前的蜡黄小手。她的脸仿佛在对他说:“唉,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老公爵看到这张脸,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天,家里人给刚出世的小尼古拉公爵行了洗礼。奶妈用下巴颏压住襁褓,神父用鹅毛在婴儿又红又皱的小手掌和小脚掌上涂了油。

祖父当了教父。他颤颤巍巍抱着婴儿,唯恐把他掉落,绕着凹凸不平的白铁圣水盘走了一圈,然后把他交给他的教母玛丽雅公爵小姐。安德烈公爵提心吊胆地坐在隔壁屋里,唯恐他们把孩子淹死,直到仪式结束。当奶妈把婴儿抱过来时,他高兴地瞧了一眼;保姆告诉他投在圣水盘里的婴儿头发和蜡没有下沉俄国风俗:神父施洗时剪下一撮婴儿头发用蜡粘住,投入圣水盘,如浮在水面,表示吉祥。,他满意地点点头。

10

尼古拉参与陶洛霍夫同皮埃尔决斗一事,由于老伯爵的努力,总算暗中了结。尼古拉不仅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受到降职处分,反而被任命为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随同家人下乡,整个夏天都留在莫斯科担任新职。陶洛霍夫身体复原了。在他养伤期间,尼古拉同他的交情更深了。陶洛霍夫住在母亲那里养伤,母亲格外疼他,体贴他。老太太因为尼古拉同儿子要好,也很喜欢尼古拉,常常同他谈儿子的事。

“可不是,伯爵,他的心肠太好,人品太纯洁了!”陶洛霍夫的母亲说。“这个腐化堕落的世界容不了他。谁也不喜欢高尚的品德,看到了还觉得刺眼。嗳,伯爵,您倒说说,皮埃尔这样做对头吗,讲理吗?我的费嘉品德高尚,一向喜欢他,到现在也不说他的坏话。在彼得堡作弄警察局长,拿他开玩笑,还不是他们一起干的?到头来皮埃尔什么事也没有,可我们费嘉一人承担了全部责任!唉,他受了多少罪啊!现在总算官复原职了。他们能不让他官复原职吗?我想,像他这样勇敢的爱国青年是不多的。再说那场决斗,他们那批人有没有良心,讲不讲人情?明明知道他是独子,还要同他决斗,对着他开枪!幸亏上帝保佑我们。可究竟为了什么呀?唉,现在时势谁不耍个阴谋诡计?哼,既然他那么爱吃醋,早就该有所表示了,那事都快一年了。好吧,他要决斗,以为费嘉欠了他的钱,就不敢决斗。真卑鄙!真下流!我知道,亲爱的伯爵,您了解费嘉,因为这个缘故我真心喜欢您,我不瞒您。真正了解他的人很少。他的心像天使一般纯洁高尚……”

在养伤期间,陶洛霍夫常常对尼古拉说些意想不到的话。

“人家说我是个坏人,这我知道,”陶洛霍夫说,“就让他们去说吧。除了我所喜欢的人之外,谁也不放在我心里,但我可以为了所喜欢的人把命豁出去。谁要是挡我的道,我就把他们一脚踢开。我有一位心爱的天下最好的妈妈,两三个朋友,包括你在内。至于其他人,我只注意他们对我有益还是有害。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有害,特别是女人。不瞒你说,老弟,我遇见过高尚、正直、可爱的男人,可是女人,除了出卖自己的贱货——不论伯爵夫人还是厨娘,都一样——我还没遇见过别的女人。我还没找到过一个像天使般纯洁和忠贞的女人。要是能找到这样的女人,我不惜为她献出生命。可是那些!”陶洛霍夫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不瞒你说,我所以还爱惜生命,因为我还抱有希望,希望有朝一日遇见一位天使,她能使我的灵魂净化,变得高尚,获得新生。不过这一层你是不会理解的。”

“不,我很理解!”尼古拉被这位新朋友所感动,回答说。


一八〇六年秋季,罗斯托夫一家回到了莫斯科。初冬,杰尼索夫也回来了,住在罗斯托夫家。尼古拉在莫斯科度过的这个初冬,是他和全家最快乐幸福的日子。尼古拉把许多年轻人带到父母家里。薇拉是个二十岁的美丽姑娘;宋尼雅是个含苞欲放的十六岁少女;娜塔莎半是少女,半是孩子,有时天真可笑,有时妩媚动人。

这个时期,罗斯托夫家也像那些有几个美丽年轻姑娘的家庭那样,弥漫着谈情说爱的气氛。凡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青年,看到这些年轻、多情和无故发笑(大概是为自己的幸福而发笑吧)的少女,看到她们生气勃勃的活动,听到她们充满希望的亲热闲谈,听到她们不连贯的歌声和琴声,就会渴望恋爱,憧憬幸福,就像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那样。

在尼古拉带到家里来的青年中,陶洛霍夫属于最早的一批。家里除了娜塔莎之外,人人都喜欢他。为了陶洛霍夫,娜塔莎差点儿跟哥哥吵嘴。她一口咬定,陶洛霍夫是个坏人,在这场决斗中皮埃尔是对的,陶洛霍夫是错的,她还说他装腔作势,令人讨厌。

“我没有什么要了解的!”娜塔莎任性地叫道,“他这人心地坏,没有感情。我还是喜欢你那个杰尼索夫,尽管他是个酒鬼,可我还是喜欢他,应该说,我了解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陶洛霍夫很世故,我就是不喜欢这种人。但杰尼索夫……”

“哦,杰尼索夫可是另一回事!”尼古拉回答,他的口气使人觉得同陶洛霍夫相比,杰尼索夫简直算不了什么,“你要明白,陶洛霍夫这人心地很好,他非常孝顺母亲,很有良心!”

“这个我不知道,但同他在一起我感到不舒服。你知道吗,他爱上宋尼雅了。”

“胡说……”

“我有把握,你等着瞧吧。”

娜塔莎的话得到了证实。一向不爱同女性交往的陶洛霍夫开始常来罗斯托夫家。他究竟为谁而来,这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虽然没有人公开说过),他是为宋尼雅而来的。宋尼雅虽然从来不敢说出口,可是心里明白,陶洛霍夫一来,她的脸就涨得像红布一样。

陶洛霍夫常在罗斯托夫家吃饭。罗斯托夫家去看戏,他也从不错过。他还常参加舞蹈教师约盖尔家的青年舞会,因为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也常去参加。他对宋尼雅格外殷勤,还含情脉脉地看她,不仅看得她脸红,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发觉他的眼神,也都脸红了。

这个身强力壮、脾气古怪的男人,显然深深地迷上了这位皮肤浅黑、体态优美的姑娘,可她爱的却是另一个人。

尼古拉发现陶洛霍夫和宋尼雅的关系有些变化;但他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关系。“她们都在谈情说爱。”尼古拉这样想着宋尼雅和娜塔莎,他跟宋尼雅和陶洛霍夫在一起不像以前那样自然,因此他不常待在家里。

一八〇六年秋季起,大家又谈论同拿破仑的战事,而且谈得比去年更起劲。发布了新的命令,千人中不仅要征十名新兵,而且要招九名后备兵。到处都在咒骂拿破仑,莫斯科人谈的无非就是迫在眉睫的战争。在备战问题上,罗斯托夫家最关心的是,尼古拉坚决不肯留在莫斯科,等过了节杰尼索夫假期一满,他们就一起回团。不久即将出征,这一点不仅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反而使他更加兴高采烈。他大部分时间不在家里,而去参加各种宴会、晚会和舞会。

11

圣诞节第三天,尼古拉在家吃饭。近来这在他是难得的。家里隆重地为他饯行,因为尼古拉和杰尼索夫过了主显节公历1月18或19日。即将返团。参加宴会的有二十来人,包括陶洛霍夫和杰尼索夫在内。

在罗斯托夫家,谈情说爱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浓厚过。“抓住幸福的时刻去爱人和被人爱吧!只有爱情最可贵,别的都没有意思。我们只关心这件事。”人们仿佛都在这样说。

尼古拉照例赶坏两对马还来不及跑遍他要去的地方,直到宴会开始才赶回家。他一进门就发觉热烈的恋爱气氛,还发现家里有几个人神态失常。最兴奋的要数宋尼雅、陶洛霍夫和老伯爵夫人,其次是娜塔莎。尼古拉明白饭前宋尼雅和陶洛霍夫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天生敏感,吃饭时对他们格外谨慎体贴。那天,舞蹈教师约盖尔照例为他的男女学生举行舞会。

“尼古拉哥哥,你去约盖尔家吗?你务必要去,”娜塔莎说,“他特别关照要请你去。杰尼索夫也去。”

“既然伯爵小姐命令,我能不去吗?”杰尼索夫说。他在罗斯托夫家风趣地以娜塔莎的骑士自居,“我还准备跳披巾舞呢。”

“只要来得及!我已答应参加阿尔哈罗夫家的晚会了。”尼古拉说。

“那么你呢?……”尼古拉问陶洛霍夫。但话一出口,他就想到不该这样问。

“嗯,也许……”陶洛霍夫冷淡而愤怒地回答,瞧了宋尼雅一眼,接着又像那天在俱乐部宴会上瞧皮埃尔那样,皱起眉头望了望尼古拉。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尼古拉想,由于陶洛霍夫饭后就走,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把娜塔莎叫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你呢。”娜塔莎跑到尼古拉跟前说。“我说过,可你不相信,”她得意洋洋地说,“他向宋尼雅求婚了。”

尽管尼古拉近来很少想到宋尼雅,但他听到这话,还是感到若有所失。对没有陪嫁的孤女宋尼雅来说,陶洛霍夫是个合适的、甚至出色的配偶。从老伯爵夫人和世俗的观点看来,没有理由拒绝他。因此,尼古拉一听到这事,就生宋尼雅的气。他准备说:“太好了,她当然应该忘记小时候的诺言,接受他的求婚。”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娜塔莎抢先了。

“你准想不到,竟被她拒绝,一口拒绝!”娜塔莎说。“她说,她爱着另一个人。”娜塔莎停了停,添加说。

“是啊,我的宋尼雅不会有别的做法!”尼古拉想。

“妈妈劝过她多少次,都被她拒绝了。我知道,她这人一旦把话说出口,就不会改变……”

“妈妈劝过她!”尼古拉责备说。

“是的,”娜塔莎说,“听我说,尼古拉,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同她结婚。我说不出为什么,可我知道你不会同她结婚的。”

“嗯,这种事你不懂!”尼古拉说,“可我得同她谈一谈。宋尼雅这姑娘真可爱!”尼古拉含笑添加说。

“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去给你把她找来。”娜塔莎吻了吻哥哥,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宋尼雅进来了。她显得惊惶不安,脸有愧色。尼古拉走到她跟前,吻了吻她的手。这是尼古拉回家后他们第一次单独谈话,而且谈的是爱情问题。

“宋尼雅,”尼古拉说话起初有点畏缩,后来越来越大胆,“您要是拒绝他,那很可惜,他可是个合适的好对象,还是个高尚的好人……他是我的朋友……”

宋尼雅打断了他的话。

“我已经拒绝他了。”她慌忙说。

“您如果是为了我而拒绝他的话,那我怕我会……”

宋尼雅又打断他的话。她用恐惧和恳求的目光瞧瞧尼古拉。

尼古拉,别跟我谈这件事。”宋尼雅说。

“不,我应该说。也许我有点自大,但我还是要说。您如果是为了我而拒绝他的话,那我应该把实话告诉您。我想,我爱您超过爱任何人。”

“这样我就满足了。”宋尼雅哭着说。

“不,尽管我恋爱过不知多少次,今后还会恋爱,但像我对您这样的友谊、信任和爱情再也不会有了。再说,我还年轻。妈妈又不赞成这事。不过,我没有作过什么许诺。我请求您再考虑考虑陶洛霍夫的求婚。”尼古拉好容易才说出朋友的名字来。

“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什么也不要。我爱您,就像爱哥哥一样,我永远爱您,别的我什么也不要。”

“您真是一位天使,我配不上您,但我怕耽误您。”尼古拉又吻吻她的手。

12

“约盖尔举行的舞会是莫斯科最快乐的舞会。”做母亲的看着她们的半大孩子踏着刚学会的舞步,这样说;舞跳得都快倒下来的少男少女这样说;露出降格参加的神气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也这样说,并感到兴致盎然。这种舞会今年促成了两宗婚事。高尔察科夫家两位漂亮的公爵小姐在那里获得了求婚者,并且结了婚,这就使这种舞会增加了声誉。这种舞会的特点是没有主人,约盖尔谨守舞会规矩,像羽毛一般轻盈地来回飘舞,向来客收取入场券。前来参加舞会的都是些真正爱好跳舞和玩乐的人,就像十三四岁的少女初次穿上长长的舞裙那样兴奋。姑娘们,除了少数几个例外,全都很漂亮,至少看上去很漂亮:个个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目光闪亮。有时优秀的女学生还跳披巾舞,而其中最秀丽的要数娜塔莎;不过在这次舞会上大家只跳苏格兰舞、英格兰舞和刚刚时兴的玛祖卡舞。约盖尔借皮埃尔家的大厅举行舞会,大家都认为很成功。来了许多漂亮的姑娘,而罗斯托夫家的两位小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那天晚上,娜塔莎和宋尼雅两人都感到特别快乐和幸福。宋尼雅因为陶洛霍夫的求婚、自己的拒绝和同尼古拉的谈心而洋洋得意,在屋里团团打转,不让使女梳好辫子,这会儿更是心花怒放,无法自制。

娜塔莎第一次穿舞裙参加正式舞会,她的快乐心情不下于宋尼雅,甚至比宋尼雅还要幸福。两人都穿白纱衣裙,束粉红缎带。

娜塔莎一进舞场,就陶醉在爱情之中。她不是爱某一个人,而是爱所有的人。她看到谁,就爱上谁。

“哦,真开心!”她一边说,一边向宋尼雅跑去。

尼古拉同杰尼索夫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和颜悦色而又纡尊降贵地环顾着跳舞的人们。

“她真可爱,准能成为一个大美人!”杰尼索夫说。

“谁?”

“娜塔莎伯爵小姐。”杰尼索夫回答。

“她跳得真好,姿势真优美!”他停了停,又说。

“你这是在说谁?”

“说你的妹妹。”杰尼索夫怒气冲冲地大声说。尼古拉冷笑了一声。

亲爱的伯爵,您是我的高才生之一。您应该跳舞。”矮小的约盖尔走到尼古拉跟前说。“您瞧,这里有多少漂亮的姑娘!”他对杰尼索夫也说了同样的话。杰尼索夫也跟他学过跳舞。

“不,老师,还是让我坐在旁边瞧瞧吧!”杰尼索夫说,“难道您不记得我跟您学舞学得很糟吗?……”

“哦,不!”约盖尔赶快安慰他说,“您只是不用心,其实您很有才能,很有才能。”

乐队又奏起新近流行的玛祖卡舞曲。尼古拉不好意思拒绝约盖尔,就请宋尼雅一起跳。杰尼索夫坐到老太太们旁边,臂肘搁在军刀上,用脚踏着拍子,眼睛看着跳舞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逗得老太太们哈哈大笑。约盖尔最先和他的得意门生娜塔莎跳。约盖尔穿着浅口皮鞋,轻轻移动步子,带着胆怯而认真跳舞的娜塔莎,首先在舞厅里轻盈地飘来飘去。杰尼索夫眼睛盯着她,用军刀打着拍子,他的神气表示,他不跳舞不是因为不会跳,而是因为不愿跳。跳到一半,他叫住从旁边走过的尼古拉。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杰尼索夫说,“难道这能算是波兰的玛祖卡舞吗!但她跳得很漂亮。”

尼古拉知道,杰尼索夫跳玛祖卡舞就是在波兰也有点名气,就跑到娜塔莎跟前。

“你去请杰尼索夫跳吧。他跳得可出色了!漂亮极了!”尼古拉说。

又轮到娜塔莎的时候,她站起来迈着穿蝴蝶结皮鞋的小脚,怯生生地独自穿过舞厅,跑到杰尼索夫坐着的角落。她看到大家都望着她,等她再跳。尼古拉看见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在笑眯眯地争论,杰尼索夫不肯跳舞,但快乐地微笑着。尼古拉跑过去。

“来吧,杰尼索夫,”娜塔莎说,“我们跳一圈吧。”

“哦,对不起,伯爵小姐。”杰尼索夫说。

“别推辞了,杰尼索夫。”尼古拉说。

“简直就像劝小猫一样。”杰尼索夫开玩笑说。

“哪天我为您唱一个晚上。”娜塔莎说。

“小妖精,真拿她没办法!”杰尼索夫说着解下军刀。他从一排椅子后面走出来,紧握住舞伴的手,微微昂起头,伸出一只脚,等着音乐拍子。只有在马背上和跳玛祖卡舞时,杰尼索夫才不显得个儿矮小。他自以为像骑士一般风度翩翩。他等到拍子,得意而调皮地从侧面瞧了瞧舞伴,突然用一只脚点了点,像皮球一般从地板上跳起来,带着舞伴轻快地兜着圈子飞舞。他用一只脚无声地滑过半个舞厅,仿佛没看见前面的椅子,一直冲过去;接着突然碰响马刺,用脚跟站了一秒钟光景,接着双脚的马刺响亮地碰了碰,迅速地转了个圆圈,左脚往右脚一碰,又绕着圈子飞舞起来。娜塔莎凭直觉知道他要做什么,就不由自主地听他摆布。他忽而用右手使她打转,忽而用左手使她打转,忽而单膝跪下,拉她围着自己转,然后又蹿起来,猛地向前冲,仿佛要一口气穿过所有的房间;接着突然停下,又摆了个新颖美妙的舞姿。当杰尼索夫把舞伴送到位子前,碰响马刺,向她鞠躬时,娜塔莎甚至没向他行屈膝礼。她困惑地盯住他,脸上露出微笑,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莎问。

尽管约盖尔认为这不是真正的玛祖卡舞,大家对杰尼索夫的舞艺都惊叹不止,不断地邀请他跳。老人们都笑眯眯地谈到波兰,谈到过去的美好时光。杰尼索夫跳玛祖卡舞跳得脸都红了,他用手帕擦着脸,坐到娜塔莎旁边,到舞会结束一直没有离开她。

13

那次舞会以后,尼古拉有两天没在家中遇见陶洛霍夫,到他家去也没找到他。第三天尼古拉接到陶洛霍夫的一张便条。

“由于你知道的原因我不再造访尊府,并即将归队。今晚略备酒菜邀请几位朋友,务请来英国饭店一聚。”尼古拉当晚同家人和杰尼索夫看戏,九点多钟离开剧院,如约去英国饭店。他一到饭店,就被领往陶洛霍夫那晚租用的最好单间。

约莫有二十个人围桌而坐,陶洛霍夫坐在两支蜡烛中间。桌上放着金币和钞票。陶洛霍夫坐庄。自从他向宋尼雅求婚遭到拒绝后,尼古拉还没见到过他,一想到同他见面的情景,心里不免有点忐忑不安。

尼古拉一进门,陶洛霍夫明亮而阴冷的眼睛就看见了他,仿佛早在等待他了。

“久违了,”陶洛霍夫说,“谢谢大驾光临。我马上就把牌发完,伊留施卡要带他的合唱队来。”

“我去找过你了。”尼古拉红着脸说。

陶洛霍夫没有回答他。

“你可以下注。”陶洛霍夫说。

尼古拉这时想起同陶洛霍夫的一次古怪谈话。当时陶洛霍夫说:“只有傻瓜才靠运气赌钱。”

“你是不是怕同我赌钱?”陶洛霍夫说,仿佛猜透了尼古拉的心思,微微一笑。尼古拉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他的情绪。这种情绪表现在俱乐部宴会上,表现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仿佛陶洛霍夫要用一种古怪的、多半是残酷的行为来排遣无聊的日常生活。

尼古拉觉得不自在。他想用一句俏皮话来回敬陶洛霍夫,但想不出来。不过,不等他想出来,陶洛霍夫就直瞪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使大家都能听到)慢慢对他说:

“你还记得我同你谈过赌钱的话吗……只有傻瓜才想靠运气赌钱。赌钱一定要有信心,让我试试。”

“赌钱是靠运气呢,还是要有信心?”尼古拉想。

“你最好还是别赌!”陶洛霍夫添加说,接着拍响一副新牌又说,“诸位,下注!”

陶洛霍夫把钱向前一推,准备发牌。尼古拉坐在他旁边,开头没有赌。陶洛霍夫对他瞧瞧。

“你怎么不赌?”陶洛霍夫说。说也奇怪,尼古拉感到非抓一张牌不可,就放上一个小赌注,赌了起来。

“我没有钱。”尼古拉说。

“我可以让你记账!”

尼古拉在牌上押上五个卢布,输了,又押上,又输了。陶洛霍夫一连杀了(就是赢了)尼古拉十张牌。

“诸位,”陶洛霍夫发了一会儿牌,说,“请把钱放在牌上,要不我会算错的。”

有个赌客提出,希望能让他记账。

“记账是可以的,但我怕搞乱;请大家把钱放在牌上。”陶洛霍夫回答。“你不用顾虑,我们以后会算清的。”他又对尼古拉说。

赌博继续下去,侍者不停地递送香槟。

尼古拉的牌输光了,他的账上写着八百卢布。他原想在一张牌上写上八百卢布,但侍者递给他一杯香槟,他改变了主意,又照常写上二十卢布。

“慢着!”陶洛霍夫说,眼睛似乎没看尼古拉,“你快捞回本钱了。我输给别人,可是赢了你。你是不是怕我啊?”陶洛霍夫重复说。

尼古拉听他的话。留下八百卢布的账不动,从地上捡起一张破角红桃七放在桌上。事后他记得很清楚:他用粉笔头在红桃七上端端正正地写上八百这个数字;他喝干一杯侍者递给他的暖香槟,听到陶洛霍夫的话笑了笑,盯着陶洛霍夫的手,心情紧张地等着翻出七来。这张红桃七对尼古拉可是关系重大。上星期日罗斯托夫伯爵给了儿子两千卢布。他一向不愿提到经济拮据,但这次还是对儿子说,五月以前只能给他这么多钱,要他节省一点。尼古拉说,这些钱对他绰绰有余,他保证开春以前不会再问父亲要钱。现在这笔钱只剩下一千二百卢布了。因此这张红桃七不仅关系到一千六百卢布的输赢,而且关系到他的保证是否算数的问题,他紧张地瞧着陶洛霍夫的手,想:“哦,快让我拿到这张牌!拿到这牌,我就拿起帽子回家去跟杰尼索夫、娜塔莎和宋尼雅一起吃晚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碰牌了。”这时候,家庭生活的情景:同彼嘉开玩笑,同宋尼雅谈天,同娜塔莎合奏,同父亲打牌,甚至厨司街家中舒服的床,都生动而富有魅力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无上幸福。他无法想象,由于不幸的意外这张红桃七发到右边而不发到左边开牌后,输家把所押的那张牌放在右边,赢家放在左边。,就会使他丧失全部新的幸福,从而使他掉进空前的灾难深渊。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他还是提心吊胆地盯着陶洛霍夫的手。这双宽大、略呈浅红色的手,从衬衫袖子里露出长着汗毛的手腕,放下那副牌,接过递给他的酒杯和烟斗。

“那么你不怕同我赌牌吗?”陶洛霍夫又问。他仿佛要讲一件有趣的事,放下牌,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地含笑讲起来:

“是啊,诸位,听说莫斯科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我是个骗子手,因此奉劝大家对我留点神。”

“喂,发牌吧!”尼古拉说。

“唉,全是莫斯科的三姑六婆编的!”陶洛霍夫说,笑嘻嘻地去抓牌。

“哎呀!”尼古拉差点叫出声来,举起双手抱住头。他所需要的那张红桃七竟是那副牌的第一张。他输得无力付账了。

“可是你别不顾死活胡来!”陶洛霍夫说,瞟了一眼尼古拉,继续发牌。

14

一个半小时后,多数赌客已不再关心自己的牌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尼古拉一人身上。他欠的已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长串数字,原来他估计欠了一万卢布,但此刻估计已超过一万五千。其实他欠的账已超过两万卢布。陶洛霍夫已不在听人讲话,也不再说故事;他注视着尼古拉双手的一举一动,偶尔溜一眼他欠账的数目。他决定赌下去,直到这笔账达到四万三千卢布。他之所以选定这个数字,因为他和宋尼雅的年龄加起来正好是四十三。尼古拉双手抱着头坐在桌旁,桌上写满粉笔字,酒迹斑斑,纸牌散乱。他的头脑里一直留着一个使他痛苦的印象:那双从衬衫袖子里露出长着汗毛的淡红色大手,他爱这双手,又恨这双手,因为这双手控制了他。

“六百卢布,爱司,折角,九……翻不了本!……要是待在家里多开心!……杰克,加倍……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跟我来这一手?……”尼古拉想。有时他下一个大注,但陶洛霍夫不接受,另定一个数目。尼古拉依了他。尼古拉忽而像战时在恩斯河桥上那样祷告上帝;忽而幻想从桌下一堆破牌中捡到的第一张牌会拯救他;忽而数着衣服上的绦子,打算孤注一掷,把全部输款都押在同绦子数目相等的牌上;忽而望望其他几个赌客求援;忽而望望陶洛霍夫此刻冷冰冰的脸,竭力想猜透他的心思。

“他明明知道,我这样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可他总不至于想把我逼死吧?他不是我的朋友吗?我可是喜欢他的……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走运,有什么办法?但我也没有错,”尼古拉自言自语,“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难道我杀过人?侮辱过人?存心害过人吗?我怎么会倒这样大的霉?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我来到桌子旁还想赢它一百卢布,给妈妈买一个首饰盒过命名日,然后带回家去。我原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多么无忧无虑啊!可当时我没体会到我是多么幸福!这样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这种可怕的新局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一直这样坐在这儿,坐在这张桌子旁,选牌发牌,一直这样瞧着这双宽大灵活的手。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身体好好的,我还是原来的我,一直待在老地方。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出什么事。”

尼古拉脸红耳热,浑身出汗,尽管屋里并不热。他的脸色又可怕又可怜,由于故作镇定而显得越发不自然。

记下的账达到了陶洛霍夫预定的四万三千这个可怕的数字。尼古拉刚折了一张牌的角,表示要捞回或加倍支付刚输去的三千卢布,陶洛霍夫却把一副牌拍了一下,推到一边,拿起粉笔,笔迹粗大而整齐地记下尼古拉欠的账,但把粉笔折断了。

“吃饭了!该吃饭了!哦,吉卜赛人来了!”果然,一群皮肤黝黑的男女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操着吉卜赛口音交谈着。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他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你不打了?我倒准备了一张好牌。”仿佛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赌博。

“全完了!我完了!”尼古拉想,“如今只剩下一条路,把子弹往脑门上打。”嘴里却兴致勃勃地说:

“喂,再来一张小牌吧。”

“好!”陶洛霍夫算清账回答,“好!二十一个卢布。”他指着四万三千卢布后面的零数二十一说,拿起牌准备发。尼古拉听话地抚平牌角,不写六千,而恭恭敬敬地写了二十一。

“这对我都一样,”尼古拉说,“我只想知道你要吃掉这张十还是让我赢。”

陶洛霍夫一本正经地发牌。哦,尼古拉这时真恨死了这双手指很短、汗毛从衬衫袖口里露出来的淡红色的手,因为这双手控制了他……那张十落到了他手里。

“您欠四万三千卢布,伯爵!”陶洛霍夫说,伸着懒腰从桌旁站起来,“坐了这么久,真累啊。”

“是啊,我也累了。”尼古拉说。

陶洛霍夫仿佛提醒他别开玩笑,拦住他说:

“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伯爵?”

尼古拉涨红脸,把陶洛霍夫叫到隔壁屋里。

“我一下子付不出,你收期票吧。”尼古拉说。

“听我说,尼古拉,”陶洛霍夫开朗地微笑着,盯着尼古拉的眼睛,“你一定知道那句成语:‘情场上得意,赌桌上失利。’你的表妹爱上你了。这我知道。”

“唉!我落在这个人手里真是可怕!”尼古拉想。他明白,他输钱这个消息将给父母带来多大的打击。他明白,要是能摆脱这困境该多幸福。他明白,陶洛霍夫明知道怎样可以使他避免这场羞辱和悲伤,却还在像猫玩老鼠那样玩弄他。

“你的表妹……”陶洛霍夫刚开口,尼古拉就抢在他的前头。

“我表妹同这事无关,不用提她!”尼古拉疯狂地吼道。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陶洛霍夫问。

“明天。”尼古拉说完,就走出屋子。

15

说一声“明天”并保持体面的语气倒不难,可是独自回到家里,看见妹妹、弟弟、母亲和父亲,坦白自己的过错,并在保证不再要钱后又提出要钱,这是很难堪的。

家里人都还没有睡。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已从剧院回来,吃过晚饭,坐在钢琴周围。尼古拉一走进大厅,就落入一冬都弥漫在他们家的诗意盎然的爱情气氛中。这种气氛在陶洛霍夫求婚和约盖尔的舞会之后更浓了,就像雷雨前的空气那样,而在宋尼雅和娜塔莎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宋尼雅和娜塔莎穿着浅蓝色连衣裙从剧院回来,显得很美,她们自己也很得意,笑眯眯地站在钢琴旁。薇拉和申兴在客厅里下棋。老伯爵夫人在跟住在她们家的一位贵妇人摆牌阵,等着儿子和丈夫。杰尼索夫眼睛闪亮,头发蓬乱,坐在钢琴旁,一条腿伸到后面,粗短的手指按着琴键,眼珠转动着,用低哑而正确的声音唱着他自己编的诗《仙女》,试图配上音乐。


仙女啊,告诉我:

是什么魔力引我重新拨动琴弦;

你在我心中燃起了烈火,

使我狂欢得手指震颤!


杰尼索夫热情奔放地唱着,他那黑玛瑙般的眼睛瞟着又惊又喜的娜塔莎。

“太美了!妙极了!”娜塔莎叫道。“再来一段!”她说,没有发现尼古拉。

“他们总是这一套。”尼古拉望了望客厅想,他看见了薇拉和母亲跟那个老妇人。

“哦,尼古拉来了!”娜塔莎叫着向他跑去。

“爸爸在家吗?”尼古拉问。

“你来了,我真高兴!”娜塔莎没有回答他,径自说,“我们真快活!杰尼索夫为了我再留一天,你知道吗?”

“没有,爸爸还没有回来。”宋尼雅说。

“尼古拉,你来了,到我这儿来,我的孩子。”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尼古拉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吻她的手,默默地坐在她的桌旁,望着她那双摆牌阵的手。大厅里不断传来笑声和求娜塔莎唱歌的快乐声音。

“嗯,好,好!”杰尼索夫叫道,“您别推辞了,轮到您唱船歌了,我求求您。”

伯爵夫人回头看了一下沉默不语的儿子。

“你怎么了?”母亲问尼古拉。

“哦,没什么,”尼古拉说,仿佛对这个问题已感到厌烦,“爸爸快回来了吗?”

“我想快回来了。”

“他们总是这一套。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到哪儿去好呢?”尼古拉想着,又走到摆着钢琴的大厅里。

宋尼雅坐在钢琴旁,弹着杰尼索夫特别喜爱的船歌的序曲。娜塔莎准备唱歌。杰尼索夫目光如痴似醉地望着她。

尼古拉在屋里来回踱步。

“怎么会想到叫她唱!她能唱什么?又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尼古拉想。

宋尼雅弹了序曲的第一个和音。

“天哪!我是一个不要脸的人,我是一个堕落的人。拿子弹打进脑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还唱什么歌,”尼古拉想,“逃走吗?逃到哪儿去?反正都一样,让他们唱好了!”

尼古拉闷闷不乐地继续在屋里来回踱步,瞧瞧杰尼索夫和姑娘们,但避开她们的目光。

“尼古拉,你怎么了?”宋尼雅的目光盯住他,仿佛这样问。宋尼雅立刻看出他出事了。

尼古拉避开她的目光。娜塔莎天生机灵,立刻发现哥哥的情绪有点不对头。她发现了这一点,但她是那么高兴,根本顾不上悲伤、忧愁和责备,她有意欺骗自己(这种情况在青年人是常有的)。“不,我现在太快乐了,不能因为同情别人的苦难而使自己扫兴,”娜塔莎自言自语,“不,大概是我弄错了,他一定也像我一样快乐。”

“喂,宋尼雅!”娜塔莎说,走到客厅中央,她认为在那里唱歌共鸣最好。娜塔莎昂起头,像舞蹈家那样垂下双臂,有力地踮着脚尖走到大厅中央站住。

“瞧,我就是个这样的人!”娜塔莎仿佛这样回答热情地盯住她的杰尼索夫。

“她高兴什么呀!”尼古拉望着妹妹想,“她怎么不觉得无聊,怎么不觉得害臊!”娜塔莎唱出第一个音符,放开喉咙,挺起胸膛,眼睛里现出严肃的神情。这时她什么人也不想,什么事也不想。从她含笑的嘴唇里吐出来的声音,谁也能用同样的时间和音程唱出来,这种声音即使唱一千遍还不会使你感动,但到一千零一遍准会使你震惊和流泪。

娜塔莎今冬第一次开始认真唱歌,很大原因是杰尼索夫很欣赏她的歌喉。她现在唱歌已不像孩子,已不像从前那样幼稚可笑、声嘶力竭,但听过她唱歌的行家说,她唱得还不好。“没有经过训练,但嗓子很好,需要训练一下。”大家都这样说。但大家总是在她的歌声停止好久后才这样说。当她这种未经训练的嗓子用不正确的送气方法歌唱和紧张地转调的时候,就连行家也没说什么,一味欣赏着她的歌喉,并希望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带有一种处女的纯洁、对自己力量的未知和未经训练的天鹅绒般的温柔。这些特点同她唱歌艺术的缺点混合在一起,使人觉得若改变这声音,就会把它糟蹋。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听到娜塔莎的声音,睁大眼睛想,“她怎么了?她今天怎么唱得这样好?”突然尼古拉觉得全世界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下一个音符、下一句歌词,整个世界就分成三拍。“唉,我那残酷的爱情原文为意大利语。一、二、三……一,二,三……一……唉,我那残酷的爱情原文为意大利语。……一,二,三……一。唉,我们的生活糟透了!”尼古拉想,“灾难,金钱,陶洛霍夫,仇恨,名誉,这一切都毫无意思……只有这歌声才有意思……哦,娜塔莎,你真是个宝贝,真是个好姑娘!……她怎么唱si呢……唱了?感谢上帝!”为了加强这个si,他不知不觉唱起了第二声部的高三度音。“天哪!多么好哇!难道这是我唱的吗?多么幸福哇!”尼古拉想。

哦,这三度音唱得多么动人,尼古拉心里最好的感情也被触动了。这感情跟世上任何事情无关,凌驾于一切之上。什么输钱,什么陶洛霍夫,什么诺言!……一切都毫无意思!杀人也罢,盗窃也罢,人总是幸福的……

16

尼古拉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尝到音乐的乐趣了。但娜塔莎一唱完船歌,现实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他一言不发,走到楼下自己的房间里。过了一刻钟,老伯爵兴高采烈地从俱乐部回来。尼古拉一听见他的车子声,就去迎接他。

“怎么样,玩得好吗?”罗斯托夫伯爵得意洋洋地含笑望着儿子说。尼古拉想说“是”,但说不出口,他差一点哭起来。伯爵点燃烟斗,没有发觉儿子的神态。

“唉,非说不可了!”尼古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突然他用自己也感到讨厌的平静语气对父亲说话,仿佛只是向父亲要一辆马车进城:

“爸爸,我有事跟您商量。我差点儿给忘了。我需要钱。”

“是吗?”父亲说,他的情绪特别好,“我对你说过,弄不到钱了。需要很多吗?”

“很多。”尼古拉红着脸,带着若无其事的傻笑说,为了这傻笑他好久都不能原谅自己。“我输了一点钱,我是说输了很多,简直是非常多,我输了四万三千卢布。”

“什么?输给谁?……你开玩笑!”伯爵大声说,脖子和后颈红得像老人中风一样。

“我答应明天还账。”尼古拉说。

“哦!……”老伯爵双手一摊,颓然倒在沙发上。

“有什么办法!谁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子若无其事地大胆说,心里却在咒骂自己是无赖,是浑蛋,这辈子再也赎不清自己的罪孽了。他想吻吻父亲的双手,跪下来向他求饶,但却若无其事地粗声粗气说谁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罗斯托夫伯爵听到儿子的话,垂下眼睛,心慌意乱地找寻着什么。

“是啊,是啊,”他说,“不容易,我怕不容易筹到这笔钱……谁都会遇到!是啊,谁都会遇到……”伯爵瞥了一眼儿子的脸,走出屋子……尼古拉原以为会遭到父亲的拒绝,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爸爸!好爸爸!”尼古拉放声哭着在后面叫道,“饶恕我吧!”他抓住父亲的一只手,嘴唇贴上去,大哭起来。


就在父子谈心的时候,母女之间也在进行一场重要的谈话。娜塔莎情绪激动,跑到母亲跟前。

“妈妈!……妈妈!……他向我求……”

“求什么?”

“求,求婚。妈妈!妈妈!”娜塔莎叫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向谁求婚?向娜塔莎小丫头求婚,可她前不久还在玩布娃娃,现在也还在念书。

“娜塔莎,够了,别胡闹了!”伯爵夫人说,还希望这只是玩笑。

“哼,胡闹!我在对您说正经事,”娜塔莎气愤地说,“我来问您该怎么办,可您说:‘胡闹’……”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

“要是杰尼索夫先生真的向你求婚,尽管这事挺可笑,那你可以对他说,他是个傻瓜。就是这样。”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生气地认真说。

“噢,那你准备怎么样?现在你们个个都在谈情说爱。好,既然谈情说爱,那就出嫁吧,”伯爵夫人生气地笑着说,“上帝保佑!”

“不,妈妈,我没有爱上他,我认为我没有爱上他。”

“那就这样去对他说吧。”

“妈妈,您不生气吧?您不要生气,好妈妈,我有什么过错啊?”

“那又怎么样,我的宝贝?你如果愿意,让我去对他说。”伯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我自己去,您只要教教我就行了。这在您是不费事的,”娜塔莎看到母亲的微笑,添上说,“可惜您没看见,他是怎么对我说的!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说的,他这是无意中说出来的。”

“嗯,不管怎样还是得拒绝他。”

“不,不要。我真可怜他!他那么可爱。”

“噢,那就接受他的求婚吧。你也到嫁人的时候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不,妈妈,我真可怜他。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

“你不用说什么,让我去对他说。”伯爵夫人说,想到有人竟敢把她的小娜塔莎当作大人,不禁有点生气。

“不,绝对不要,我自己去,您就到门外听着好了。”娜塔莎穿过客厅跑到大厅。杰尼索夫双手掩住脸,仍旧坐在钢琴旁的那把椅子上。他听到娜塔莎轻轻的脚步声,跳起来。

“娜塔莎!”杰尼索夫快步走到她面前说,“决定我的命运吧。它在您手里!”

“杰尼索夫,我真替您难过!……不,您真好……但不要……这样……我会永远这样敬爱您的。”

杰尼索夫低头吻她的手,她听见他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吻了吻他那蓬乱的黑色鬈发。这当儿响起了伯爵夫人衣裾的窸窣声。她走到他们面前。

“杰尼索夫先生,我感谢您看得起我们,”伯爵夫人窘困地说,但杰尼索夫听来觉得很严厉,“可是我的女儿还很小,我想您是我儿子的朋友,您应该先同我说。这样您就不至于要我出面来拒绝您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垂下眼睛,面带歉意地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口吃了。

娜塔莎看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内心觉得难过,她大声抽噎起来。

“伯爵夫人,我对不起您,”杰尼索夫声音断断续续地往下说,“但请您相信,我是那么崇拜您女儿和您全家,我情愿献出两次生命……”他望望伯爵夫人,发现她板着脸……“那么再见了,伯爵夫人。”他吻了吻她的手说。接着他没看一眼娜塔莎,就断然快步走出屋子。


第二天,尼古拉送别了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在莫斯科连一天也不想待下去。莫斯科的朋友们在吉卜赛人那里给杰尼索夫饯行。杰尼索夫不记得他怎样被扶上雪橇,怎样走过最初三个驿站。

杰尼索夫走后,尼古拉在莫斯科又住了两星期,等着老伯爵好不容易给他筹足那笔赌账。他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姑娘们房里。

宋尼雅待他比以前更温柔、更体贴。她似乎要向他表示,他这次输钱有男子汉气概,她因此越发爱他。但尼古拉却认为自己现在配不上她。

尼古拉在姑娘们的纪念册里写诗作曲,最后把四万三千卢布送给陶洛霍夫,取了收据,在十一月底,也没跟任何熟人告别,就动身去追赶他那个已到达波兰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