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8: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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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具屍體無故失蹤

有一個相當特別的會,叫“奇事會”,參加者的資格沒有什麼限制,要由原來的會員介紹,然後,在當晚出席的會員之前,講一件事。

用“講一件事”,而不用“講一個故事”,這是會章明文規定的。講述者必須講述其親身經歷之事實,而不得憑想像編造不可信之故事。

當然,所講的事,一定要極其離奇,超乎知識範疇之外,近乎不可思議,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講了這件事之後,再由所有聽了這件事的會員,投票決定這個講述者,是不是有資格參加“奇事會”。奇事會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會員,必須經歷過一宗或超過一宗奇事之謂。

常常,講述者本身,自以為經歷十分曲折離奇,興沖沖地講述出來,但是卻令得聽的人呵欠連連,一點不感興趣,當然在投票的時候,也被否決了。所以,奇事會的會員不是很多,只維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會也不是所有會員都參加。

原振俠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是蘇氏兄弟介紹的。蘇耀西和蘇耀東兩人,在入會的時候,分別講了“血咒”和“海異”的故事:不可思議的黑巫術,和微生物團結起來與高級生物人類爭鬥的經過,這兩宗奇事,得到了全體會員的通過。

而原振俠在入會之時,講的是冷自泉的戀愛故事,撲朔迷離的“寶狐”,也獲得了一致通過。而且據說,奇事會成立以來,從沒有那麼多會員,那麼用心地聽完一個申請入會者的講述。但“寶狐”的經過是這樣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會的會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義務和權利,只是定期聚會,聽新申請者講述奇事。由於會員的知識程度都相當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俠幾乎每次都參加,除非他有遠行。

今天晚上的聚會,更使得原振俠有意料不到的驚喜。奇事會會員的聚會地點是不固定的,這一次,是在一個會員的郊外別墅中。約定的時間,大家都遵守(這是會章之一)。

主人用興奮的語氣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別人物——我不稱他為嘉賓,因為他應該是我們奇事會的當然會員。世上不會有人,一生之中遇到過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個會員咕噥了一句:“噯,那是誰?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能有這種榮耀!他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被提出來之際,原振俠變換了一下坐着的姿勢,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幾次短暫的會面。他想到,若是和這位先生經常會面,那倒是一件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主人眉開眼笑,聲音之中充滿了興奮:“正是他,就是這位先生!”

所有的會員——今晚出席的會員特多,所有人全來了,自然是主人特別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緣故——都興奮起來,那位先生太富傳奇性了,沒有見過他的人,都想見他;見過他的人,還想再見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鐘,向門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應該來了,他是最守時的,我們可以期待報時鐘聲和門鈴聲同時響……”

主人講到這裏,壁上的鐘,響起了第一下聲響,門鈴果然也在這時響了起來。主人打開門,人人都向門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那位先生帶着笑容,步履輕捷走了進來。主人還沒有介紹,他已經朗聲道:“各位好,真對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靜着,主人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苦笑:“你就像旋風一樣,能一次和你講十句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攤了攤手,向原振俠望來:“原醫生,我們還是經常見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帶來了一位朋友,他的經歷,一定可以滿足奇事會每一個會員的要求!”

直到這時,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個人,是和那位先生一起走進來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會被忽略。

那另外一個人,事實上,身形比那位先生還要高大,有着一頭金髮,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出頭,是一個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種美男子。

主人對於忽略了來客,有點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經道:“如果各位承認我有資格介紹新會員的話,我介紹這位……”他指向那人:“萊恩上校。”

主人帶頭鼓掌,在掌聲中,那位先生提高聲音:“萊恩上校所經歷的事,一定會引起各位極度的興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見吧!”

蘇氏兄弟早已聽原振俠說過這位世上最富傳奇性的人,一看見他講完就要走,立時衝過去想阻住他。

蘇氏兄弟的動作十分快,可是還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轉身,一面揮手,動作敏捷得出奇,已經一陣風也似地向門外捲去,門也隨即關上。

奇事會所有的會員,都有一種愕然之感,一時之間,又忽略了萊恩上校的存在。這使得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點發窘,要故意咳嗽一下,來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點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萊恩上校?”

萊恩禮貌地笑着:“是,和歐洲那條著名的河流一樣。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現在是美國人,一個退了役的軍人。剛才……那位先生說,我的經歷,或者會引起各位的興趣……”

會員有的已經坐了下來,有的在淺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請坐,他說你的經歷會引起我們的興趣,那一定會的。”

任何人可以聽得出,主人的語調不是十分熱中。萊恩卻並不在意這一點,顯然他對自己奇異的經歷,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來,先作了一個手勢,來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後才道:“本來,我去找那位先生,是因為我本身的經歷十分奇特……”

會員中有一個性子急的,不禮貌地叫了起來:“別老說自己的經歷奇特,我們這裏每一個人,都有奇特的經歷,快說正題!”

萊恩看來是一個脾氣相當好的人,他並沒有生氣,只是道:“請先聽我作一點解釋,是不是能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我倒不很在意。本來我想請那位先生,幫我解決這件怪事,可是他有別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馬拉雅山,去見一些密宗喇嘛……”

萊恩一直未曾講入正題,這使得相當多人都表示不耐煩了,連原振俠也嘰咕了一句:“請把開場白盡量縮短!”

萊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訴我,各位都是對奇事有經驗的人,或許可以幫我解決一下。”

那性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天!你再不說是什麼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種方法,來解決你了!”

這一次,萊恩皺了皺眉:“我認為一宗奇異的事,必定有它的來龍去脈,在敍述的時候,一定要十分詳細,不能錯過任何細節。一個被忽略了的細節,可能就是整件事的關鍵,性急,是於事無補的。”

雖然一大半人,都認為萊恩說話太囉唆了些,一點也沒有軍人的爽朗作風,但是這一番話,倒說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對待一切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的確要有這樣認真的態度才行。所以,原振俠首先鼓起掌來,掌聲倒也相當熱烈。

萊恩上校感到十分高興:“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軍人生涯中,我參加過越戰……”

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長長地嘆了一聲:“戰爭,真是人類行為中最醜惡的一環。”

那心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老天,我們這個會,快變成和平祈禱會了!”

萊恩只裝沒有聽見。

原振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會員旁邊,那是一個身形矮小、枯瘦、膚色黝黑、留着像刺猬一樣短頭髮的人。原振俠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這小個子有着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那種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這是奇事會的一個老會員,原振俠只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憑什麼奇事,才得以入會的。由於他個子小,膚色黑,這個人的年齡,也是十分難以估計的,大約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

聽他的口音,英語之中,帶有濃重的歐陸音,只有法國人或北歐人講英語,才會有這種口音。所以推測起來,他可能是歐洲大陸長大的亞洲人。

(在這裏,忽然詳細地介紹這個“性急的會員”,是因為這個在這時看來,似乎和萊恩上校的出現毫無關係的人,在後來事情的發展上,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經常這樣奇妙,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會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只不過一直要等這種關聯由隱而現,才會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沒有禮貌。原振俠恰好坐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道:“先生,請讓他講下去,別打斷他的話頭!”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看起來,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氣十分暴躁,悶哼了一聲,故意轉過頭去,不看原振俠。對於他這種行動,原振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沒有辦法可想。

萊恩上校並沒有注意這小小的風波,他在繼續着:“在越戰中,我領導一個情報工作組。大家都知道,越戰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奇特的一場戰爭,簡直在整個過程之中,沒有好好地、正式地打過一場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這場戰爭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戰役不同。”

萊恩上校續道:“所以,在越戰中,情報工作就特別重要。本來,軍隊中是沒有情報部隊的編制,是在越戰中才產生的。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戰爭最熾烈的時候——夏天。”

萊恩上校的語調沉緩,他的奇事已經開始,大客廳中也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

他吸了一口氣,取了一支煙在手,卻並不點燃,只是轉動着:“我們的總部是在森林裏,有着相當完善的設備。可是在那種環境下,這樣捉迷藏式的戰爭之中,所有現代化的設備,幾乎都用不上。參與戰爭的雙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對方殺死就行了!”

在原振俠的身邊那個人,這時又哼了一聲:“原始方法殺人,和現代化殺人,都是殺人,其間並沒有落後與進步之分!”

萊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這以前,可能並沒有對這個人加以特別的注意,直到這時,才直視那人。其餘的人,都惟恐他會和那人爭吵起來,所以視線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所以,兩人當時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人,當萊恩上校向他望來之際,偏轉了臉,微昂着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得相當無禮。

而萊恩上校一向他望過去,反應卻十分令人驚訝,只見他看到了那人之後,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來一樣。他終於並沒有站起來,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極度的驚訝,他是不會有這樣的動作。同時,他也現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來,口唇顫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聲音來。

這種情形,令得在場很多人都覺得突兀。連主人也覺察了,說了一句:“萊恩上校,你認識宋維先生?”

是不是認識一個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或不是,應該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來的。可是,主人隨口這樣一問,萊恩上校卻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應該是不認識。宋維先生?宋維先生是中南半島來的?”

那個人卻並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原振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來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他說起英語來,才會有法國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維,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由於萊恩上校的神態有異,和宋維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原振俠在這時,對宋維這個人的興趣,比對萊恩上校要講的奇事更濃。

萊恩上校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間的猶豫,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他繼續講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從中午開始,天色就很陰沉,雷聲不斷傳來,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聲,還是遠方各處傳來的炮聲。我們總部所在處,是許多激烈戰事的中心,隨時可以遭到敵軍的襲擊。事實上,已有迹象顯示,敵軍正在對我們的總部,進行逐步的包圍。

“我說的迹象,是我的部下,連日來,都曾在離開總部不到一公里的範圍內,遭到伏擊。越共殺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樣化的,那天早上,巡邏隊就又發現了四具屍體,是屬於夜晚的一個巡邏小組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中毒死的,身體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敵人擅長下毒,他們在樹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這四個人,是在什麼樣情形下中毒的,由於沒有生還者,所以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經過。”

他已經講得十分詳細了,可是講到這裏,還嫌不夠詳細似地,頓了一頓,才又道:“我說是中毒死的,只是我們當時的判斷,可能他們另外有死因,也或許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後死去的。毒蛇咬囓的傷口,往往十分小,在戰場中久了,尤其在叢林中生活久了,誰身上都有點小傷口,不是很容易判斷哪一個小傷口是致命的。總之,這四個人是死了!

“巡邏隊把四具屍體帶回來。長期處在這種暗殺式的戰爭之中,會使人的脾氣變得十分壞。那天,當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時,作為指揮官,感到十分憤怒。而尤其令我在憤怒之外更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一個極優秀的軍官,他的名字是傑西,官銜是少校,一個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請各位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和這位傑西少校有關。”

一個會員道:“這不對了,他已經死了,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萊恩上校沒有回答,宋維忽然冷笑一聲:“或許他後來復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維是在諷刺,可是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口又掀動着,但又沒有講什麼。

大廳之中,維持了短暫時間相當難堪的沉默,萊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來之時,夏天的氣溫高,濕度也高,十分悶熱。天還沒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經發出可怕的嗡嗡聲,在等着吸血。所以雖然熱,也沒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氣味。

“在這種環境中,連活人都難免發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爛。所以,軍中的習慣是,一有陣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後,立時下葬,因為屍體實在無法作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保存。

“這四個陣亡者,包括傑西少校在內,自然也不例外。我作為長官,主持了葬禮,雷聲一直不斷,閃電連連,即使在白天,看來也極其驚人。一道一道的閃電,從天空直劃下來。

“當我主持葬禮的時候,在我的身後,是一個老兵。我在念着‘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聽到他在我身後,喃喃地說:‘天,這樣的雷電,要是擊中了屍體,是會引起屍變的!’

“我當時回頭瞪了他一眼。戰爭膠着無進展,卻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氣十分壞,我瞪那個老兵的眼光,自然不會友善,那老兵嚇得不敢再說什麼,我也就繼續主持葬禮。”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然後,又望向蘇氏兄弟,道:“雷電擊中屍體,會引起屍變,這種說法在中國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俠先答:“是的,也據說黑貓走過屍體,或是另一些和電有關的因素的刺激,就會引起屍變,好像連靜電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電和生命之間,好像有着十分奇妙的聯繫,西方傳說中的‘科學怪人’,不是也在雷電之夜產生的嗎?”

萊恩上校又問:“請問,在中國傳說中,屍變之後的情形是怎樣的?”

原振俠本來想問:是不是包括了傑西少校在內的四具屍體,後來發生了屍變?但是萊恩比他先問了出來,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屍體僵直地跳起來。只會跳,不會走,甚至只會向前跳……”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作手勢。就在這時,在他旁邊的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音,跳了起來,身子挺直,雙手伸向前,十指作鈎狀,臉上現出極詭異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萊恩上校。

宋維的行動,可以說是突兀之極。他的那種跳動的動作,倒並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國傳說中,屍變了的殭屍跳動的動作。可是在那一剎那間,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於宋維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那種難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來真像是死人一樣),和喉際所發出來的那種嗚咽低沉的怪聲,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慄。

當他跳到萊恩上校的面前之際,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撲了過來,用他彎成鈎狀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樣。

宋維一跳,跳到了萊恩的面前之後,又跳了一下,然後在雙足不點地的情形之下,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身,又維持着同樣的姿勢,跳回了原振俠旁邊的座位。

他一來一去,只花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而在這半分鐘之內,幾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這種怪異突兀的動作。

宋維又坐了下來,看起來若無其事,道:“傳說中,屍變後的屍體行動起來,就是我剛才示範的那樣!”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氣——原來宋維是惡作劇!

原振俠卻感到宋維的怪動作,不止是惡作劇那樣簡單,他立時又向萊恩看去。

萊恩的面色煞白,甚至連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斷抽動。可見他心中,一定由於宋維剛才的動作,而感到極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俠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說笑的口吻,希望調和一下氣氛:“大抵是這樣,很多鬼電影中出現的殭屍,全是這樣行動的!”

萊恩上校沉默着,看來是正在想什麼。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敍述了一個開始!”

萊恩上校忙道:“是……是……軍中的葬禮,實在是十分簡單的。我們甚至沒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齊的軍裝,再把他們的私人物品,放在他們的身邊,然後用軍毯把屍體裹起來,就埋進土裏去了。

“至於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經過選擇的。凡是輕便的、易於攜帶的,或是估計有紀念性的物品,都不會陪葬。由部隊保存,在適當的時候會繳上去,好讓國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屬時,把死者的物品,交給死者的家屬。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遺體之前,我曾想把傑西少校所戴的一隻戒指除下來。我知道他十分喜愛那隻戒指,那是他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中的紀念品。”

萊恩上校又頓了一頓,強調了一句:“那並不是一隻質地很名貴的戒指,只不過是普通的銀質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於屍體已開始在鬱悶的夏天中發脹的緣故,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法子把這隻戒指除下來,只好放棄了。

“當時,我想,或許他願意讓這隻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貢去度假之後,帶回來的。”

宋維似乎不肯放過譏諷萊恩的機會,這時,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國軍官,迷上了風情萬種的越南少女,一個現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萊恩上校的語調相當低沉:“美國軍官和越南少女之間,也可以發生真正愛情的!”

這一次,宋維居然沒有反駁,只是作了一個不屑的、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萊恩上校等了一會,看宋維不準備再說什麼了,他才繼續下去:“那隻戒指上面,刻有一種十分奇特的圖案,好像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條蛇,有可能刻的是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的故事。刻工相當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製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說得如此詳細,只是為了說明一點——這隻戒指,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照樣做一隻,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樣。

“傑西十分喜歡這隻戒指,每當他撫摸這隻戒指之際,他就會現出極其甜蜜的笑容來。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對這隻戒指,我再熟悉不過,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場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認出來的地步。”

所有人都靜靜聽着,只要宋維不出聲打岔,別人都不會打斷萊恩的敍述。原振俠聽到這裏,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有點蹊蹺了,萊恩一再敍述那枚戒指的形狀,而那枚戒指,又無法自傑西的手指上除下來,那一定是隨着傑西埋在地下了,他為什麼還這樣強調呢?

萊恩略停了一下,又嘆了一聲:“傑西本來,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犧牲了,自然再也沒有機會。對了,那個越南少女,傑西有她的照片,我見過,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國人的血統。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簡直如同東方的仙女一樣叫人着迷,長髮、苗條,有着蜜色的柔軟肌膚,一雙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極度的憂鬱……”

萊恩的用詞相當美,他的話,令人悠然神往。這時,忽然有一陣啜泣聲傳了出來。

原振俠是首先聽到啜泣聲的人,因為那聲音就在他的身邊傳來。當他轉過頭去看時,看到那個行為怪誕的宋維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淚。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他還沒有開口,已聽得萊恩先發問:“宋維先生,你為什麼哭泣?”

宋維轉過頭去,聲音還有點哽咽,可是他卻道:“哭泣?我為什麼要哭泣?我是……鼻子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說着,又故意用力吸了兩下氣,來掩飾他剛才的啜泣。

萊恩緊盯着他,又問:“宋維先生,你認識阮秀珍?”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這時,看他的情形,和剛才他和萊恩搗蛋時全然不同。看起來,他像是一個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樣。他在一震之後,卻又立即恢復了鎮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在大廳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來,事情有點不對頭了。人人都感到,在萊恩和宋維之間,一定有着某種牽連。可是,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牽連呢?卻又沒有人說出來。

本來,對於萊恩的敍述,還有人認為太過囉唆,沒有什麼趣味。這時,也不禁被引起了興趣。

萊恩在聽了宋維的回答之後,“哦”了一聲:“原來你不認識她。各位,阮秀珍,就是傑西所愛的那個越南少女的名字。”

這時,原振俠已不住地,在觀察他身邊的宋維的神情和反應。宋維剛才顯得十分激動,可是這時,他卻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沒有關係一樣。那種情形,又令得原振俠感到了迷惑。

萊恩吸了一口氣道:“從傑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間的戀情,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美國軍官和越南女人之間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當高。她家開設一家雜貨店,她準備出國深造,目的地是法國。阮秀珍……這個可愛的女孩子,有着相當程度的藝術天才,她和傑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識……就算不是戰亂時期,他們之間也必然會發生戀愛的。

“所以,當傑西犧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遠在田納西州的父母會如何傷心。我想到,在西貢的阮秀珍,一定傷心欲絕,我已經準備,下個月我有假期,到西貢,先去找她,通知她這個不幸的消息。”

萊恩上校的語調,愈來愈是傷感。他並沒有說得太多,可是已經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叫人相信美國情報軍官傑西少校,和西貢雜貨店老闆的女兒阮秀珍,是真正相愛着的。

萊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話題扯回到葬禮上:“雷電一直不斷,可是卻又不下雨,天氣悶熱得不堪,每個人都全身是汗。當他們下葬時,一排士兵向天放槍,向死者致敬。然後,包裹好了的屍體,被放進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當深,足有一公尺,就在總部不遠處。已有超過二十個犧牲者,葬在那裏。

“我第一個用鏟子,把泥土鏟起來,拋進坑中,泥土漸漸蓋過了屍體。等到填平之後,我們再把刻有死者軍銜、姓名的一塊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禮到這裏,算是結束了,只有一個號兵,還在不斷吹奏着哀曲。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所以,一回到了總部之後,我就開始喝酒。

“到天色漸黑時,就開始下雨,雨勢極大,而且雷聲更響,閃電也更駭人。這樣的天氣,正是越共展開攻擊的好時機,所以我們更要小心戒備。果然,不到午夜時分,猛烈的炮火,就開始攻向我們。

“炮聲和雷聲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種情形下,我們完全沒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陣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總部附近的壕溝中據守,有小股敵人,企圖藉着惡劣的天氣掩護過來,全被擊退。有幾次,若不是閃電突然亮起,敵人的行蹤因之暴露,他們幾乎可以越過壕溝了。這真正生死一線的惡戰,一直到天亮,雨勢小了,敵人的進攻才停止。

“我們鬆了一口氣,檢查了一下,有五、六個人受了傷,沒有死亡,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敵人已暫時退卻,就上了瞭望台——在總部四角,都有大約八公尺高的瞭望台,我登上其中一個,用望遠鏡觀察,要弄清敵人是不是還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當遠。當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敵人行動的蹤迹之際,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們的墳地上,有着四個看來像是才被掘出來的土坑,土坑中積着不少水。隨即,我發現……發現那四個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個死者的……其中有傑西少校在內。可是這時蓋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邊,而且土坑之中,顯而易見,昨天埋下去的屍體,已經……不在了!”

萊恩上校一路說着,聲音一路發顫。顯然當時,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開來,屍體不見了之際,心中是如何地震驚。

他不由自主喘着氣:“當時,看到這種情形,我一開始是極度的震驚。但是接着,我卻又感到了無比的憤怒,我陡然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一定十分駭人,以致在瞭望台下面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向瞭望台奔了過來。那時在我身後的,是一個中尉,我轉過身來時,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臉驚駭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體出擊,把屍體弄回來!”

萊恩說到這裏,氣息更急促:“當時我想到的是,昨晚,敵人藉着大雷雨掩飾,進攻了一個晚上,且曾攻到離我們的陣地極近處。那麼,當然也到達過那個墳地,一定是他們把四具屍體弄走了!”

一個會員插了一句口:“是,這個推測,是最合理的了!”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當然,他們盜走屍體,不至於把他們吃掉,可是他們卻會把屍體掛在竹竿上,豎在我們的陣地處,使我們軍心渙散。這是十分可怕的行動,要是一個部隊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對死亡發生了恐懼,這種恐懼就會迅速傳染,這個部隊就會喪失鬥志,一下子就會被消滅了。

“所以,我當時發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屍體搶回來,還是十分正確的,並不是由於對傑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後,呆了一呆。‘全體出擊’他是聽得懂的,什麼叫‘把屍體弄回來’,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間,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更換了命令:‘召集軍官開會!’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遠鏡,去觀察那墳地上的情形。那四個空了的土坑,看起來,像是被炸藥炸開來一樣,散開來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沖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開始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沒有多久,十來個軍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們觀察墳地,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天!他們盜走了屍體!有的問:屍體對他們有什麼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們,人人面面相覷。若是真發生了這種事,那自然可怕之極,可是要把屍體弄回來,那又談何容易!根本沒法子知道,敵人躲在密林的什麼地方,我們若是全力出擊,敵人可以分股消滅我們,而且還可以趁機襲擊總部,我們實在不能輕舉妄動的!”

從萊恩上校的敍述中,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軍事指揮官,儘管發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驚,但是他迅即冷靜了下來,理智地分析着對自己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勢,而不是衝動到去魯莽行事。

他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其餘軍官都覺得不應該貿然出擊,都主張把屍體被敵人盜走的事,告訴全體人員。那麼,不論敵人用什麼卑鄙的手段,我們這方面先有了心理準備,總好得多了。儘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這樣子。第二天天雖晴了,可是天氣更熱,當這個變故傳達下去時,到處響起了咒罵聲。可是咒罵也沒有用,敵人躲起來,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這四個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滿,我親自主持。由於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沒有什麼腳印等可供追尋。填平了土坑之後,心裏好像好過了一些。這時候,例行巡邏的巡邏隊來報告,他們在巡邏時,遇上了敵人,在一陣交戰之後,打死了三個敵人,俘虜了一個,被俘的一個,看來是敵方的一個軍官。”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向宋維望了過去。他的這種行為,令得在場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為什麼萊恩向宋維望去?難道宋維就是那個被俘的越共軍官?那真是太湊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萊恩的目光,向宋維望去,宋維卻恍若無覺,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萊恩在說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聽進去,而他只自顧自在沉思。

萊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繼續道:“我一聽說有俘虜,自然十分高興,立時回到了總部。部下把俘虜押了來,那是一個典型的越南人。雖然在越南作戰了那麼多年,可是對於東方人的臉譜,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還是不容易辨認,看起來,每個人幾乎都是一樣的。當時我就開始審問,這個俘虜的態度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我的越南話相當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聽得懂我的話的。他什麼話也不肯說,自然……也吃了點苦頭。

“戰場上,能記得日內瓦有關戰俘的公約的軍人,不是很多。而且敵人對待我們的戰俘,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難怪我們給他一點苦頭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強,仍然是一言不發。直到後來,我問到他們卑鄙地盜走了屍體時,這個俘虜才現出了極度訝異的神情來,一臉不屑的神色,發出冷笑聲。”

萊恩說到這裏,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聽得我一再逼問那四具屍體的下落,才開了口。他說:‘我們為解放祖國而進行神聖的戰爭,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敵人消滅,誰會去浪費時間對付已死的敵人?’

“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話,我還懷疑可能是其他部隊幹的事,他不知情,於是再審問下去。他卻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進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樣,看起來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沒有機會知道,因為前哨接到了敵人喊話通知,願意將四名我方的俘虜來交換他。四名我方的俘虜全是軍官,我見在他身上,也問不出什麼來,就答應了交換。

“四具屍體,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盜走的,又到哪去了呢?”

萊恩用這個問題,把他的敍述告一段落。

老實說,如果不是在萊恩的敍述中,有宋維在當場作怪地搗亂了幾次的話,萊恩所說的事,實在不算是什麼奇事。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會員立時道:“就算不是越共盜走了屍體,當晚的戰鬥十分激烈,雙方都動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萊恩點頭:“是!”

那會員道:“這就是了,炮彈飛來飛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墳地上,把墳炸了開來,屍體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沖走了,那算是什麼奇事?”

另一個會員道:“只根據一個戰俘的話,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盜走了的。”

有一個年輕的會員道:“萊恩先生,恐怕你講的事,不合本會的入會標準!”

這個會員的話,顯然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援,所以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請入會者的申請被否決了。主人會講幾句委婉拒絕的話,好使申請者不至於太難堪。

主人已經準備講話了,但或許是由於萊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帶來的,所以他覺得措詞方面比較困難些。一時之間,還未曾說出話來。

而就在這時候,宋維忽然道:“不必那麼快下決定,他講的事,還只是上半部。聽他把下半部講了之後,再說不遲。”

宋維的話,令得人人都覺得極度愕然。

幾乎從萊恩上校一開始講話之際,宋維的說話、怪異的行動,大家都十分明顯地對他表示不滿了。而且,他講的話如此奇特,他怎麼知道萊恩的故事只講了一半?萊恩講了一個在戰場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屍體,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經過一場攻防戰之後,失蹤的奇事。當他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應該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維知道還有下半部?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宋維的神情,像是只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一樣。而萊恩上校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吸氣聲,接着,他直視着宋維,問:“宋維先生,你肯定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

宋維連想也不想:“沒有見過!”

萊恩問了一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那你怎麼知道我的事還有下一半?”

宋維仍是連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講的事,就是那樣平凡簡單,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麼會特地介紹你來?你以為能見到那位先生是那麼容易的嗎?我心中有一宗奇事,想請他幫助,可是他根本沒時間見我!”

宋維的解釋,聽來勉強可以算是合理,萊恩也想不到什麼來反駁。大家的興致更濃了,幾乎沒有人相信宋維的解釋,但是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說得出所以然來,是以大家都望向萊恩,希望他再講下去。

萊恩望着宋維,神情仍是十分疑惑。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屍體不見的事,由於連日來都有戰鬥,大家都忘記了。而且也沒有預料中的,敵人把屍體拿出來示眾的情形發生。在戰場上,活着的人,尚且隨時可以失蹤,死人失蹤的事,當然更不會有什麼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為傑西是我的好朋友,總覺得這件事有點怪。

“一個多月之後,我有了假期,離開了陣地,到西貢去度假。那時候的西貢,有着畸形的繁華,那種畸形的繁華,是世紀末式的。當時,我就有一種感覺,這種情形是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的。

“到了西貢的第二天,我就根據傑西所講的地址,去找他愛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盤算着,見到那位少女之後,該如何開口才好?我是自己駕駛着吉普車前去的,停車問了兩次路,才找到那家雜貨店。我一走進去,就有一個中年人,怒容滿面向我迎上來。

“當時的西貢,所有的商人,對於美軍,都大表歡迎,繁榮的市面,可以說全是由美軍的消費而來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敵意,在我愕然間,他已經用十分粗暴的聲音道:‘滾!我們這裏,不接待美國人,滾,愈快愈好!’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還作出趕人的動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隨着他的動作後退,一直退到了店門口。

“到了店門口,我再向這家雜貨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聲勢洶洶,雙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對不起,我來找一個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聽,雙眼瞪得極大,青筋暴綻,樣子更兇狠了,他大叫一聲:‘滾!’

“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聚攏過來。

“我又好氣又吃驚,忙又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說的是標準的越南話,對方一定聽得懂的,可是他的反應,奇特之極,竟然一個轉身,就雙手捧起一個大瓦罐,向我直摔過來!

“我一躍避開,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這時,我也不禁生氣,那中年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又捧了一隻瓦罐在手,一面大聲罵着,罵的話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們,滾,滾得愈遠愈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緒,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麼激烈的反美分子。我正準備向他理論之際,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拉我的衣袖,同時,有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氣來,根本不講理的,你快走吧!’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圓臉大眼,很淘氣靈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對我說話。

“我忙問她:‘你認識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們找一個地方說話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衝出來了,我在下一條街街口等你!’

“這時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親,他已拿着一條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惡煞般衝了出來。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連忙跳上了車子。雖然立即發動了車子逃走,車頭燈還是給那瘋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駕着車,到了下一條街,那少女已經在那裏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車,她道:‘我叫彩雲,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點驚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雲,你好,我叫萊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雲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極其動人,我不由自主有點發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傑西向秀珍說起過你,秀珍告訴了我。’

“我聽得她提起了傑西,不禁長嘆一聲,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彩雲顯然是個很活潑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斷說着話,她的話,令我呆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彩雲在說着:‘秀珍和傑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惱怒到了極點,一見到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軍官,就要罵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麼話?秀珍和傑西私奔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傢伙,傑西只告訴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越南女孩子,並沒有說,他原來已經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連我都瞞着,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所以,我顯得十分氣憤:‘有這樣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講了之後,我想起傑西已經陣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

“彩雲靈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難過的神情一定十分顯著,她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笑嘻嘻地道:‘他們互相愛着對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應替你的好朋友高興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興一樣!’

“我聽了之後,更加難過,找了一個地方,停了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雙手,雙頰現出一片紅暈來,更加嬌秀動人。我當時只是哀傷傑西的去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對一個陌生少女來說,實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萊恩講到這裏,停了一會,現出十分嚮往的神情來。聽他敍述的人,也都設想當時的情景:一個英俊高大的美國軍官,一個美麗動人的越南少女,這情形,充滿了異國情調。再加上是在戰爭的動亂時期,自然更增強浪漫的氣息,分明又是傑西和阮秀珍相戀的翻版了。

萊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點靦腆:“在動亂中,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別容易發展……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美軍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愛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廳中相遇,就開始性交易那麼簡單!”

各人都點頭,有的還發出長長喟嘆聲。

萊恩沉聲道:“當時……是在後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忘記彩雲,我變得和傑西一樣,東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萊恩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沒有人知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發展成什麼樣,也沒有人問他。

萊恩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當時握住了她的雙手,她柔順地任我握着,過了好一會,一定是相當久,她才道:‘你……想說什麼?’

“我又嘆了一聲,才道:‘彩雲,你別難過……或許,我們都應該替秀珍難過……’彩雲睜大了眼,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神情望着我。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彩雲,傑西陣亡了,我們怎樣告訴秀珍才好?’

“彩雲聽得我這樣說,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對她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這種反應,感到十分驚愕,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動聽之極。這……小女孩……這少女她十分大膽,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來,在我的額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後,仍然笑着,跳下了車,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開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時……我穿着整齊的軍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當時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總覺得不怎麼好。我也下了車,追了幾步,大聲叫着她……”

萊恩講到這裏,神情又甜蜜又忸怩,聽他敍述的人,都現出會心微笑來。設想當時的情形,他的確是很尷尬的,他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官,而彩雲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追逐,的確會招來非議的。可是彩雲在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反應如此奇特,萊恩實在又非得追上去問個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萊恩,等他講下去。原振俠向身邊的宋維望了一下,宋維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愛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維翻了翻眼,並沒有回答。

萊恩在眾人的注視下,神情更有點不好意思,他點了一支煙:“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向我望來。我盡量放慢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還沒有開口,她就道:‘其實你可以有很多話對我說,例如稱讚我美麗,每一個男孩子,都是這樣稱讚我的。’

“我一時之間,不知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確十分美麗……我從來未曾見過,像你那麼動人美麗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是啊,那你何必胡說八道,說什麼傑西陣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嘆了一聲,心想她不願意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十分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說,我又道:‘是真的,傑西陣亡了,我親手葬了他……’

“當我講到這裏的時候,我的聲音自然很悲慼,而且,悲傷的神情也是無法掩飾的。彩雲的神情更怪,她顯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卻又驚訝於我的悲傷。她呆了片刻,才道:‘別開玩笑了!’接着,她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傑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說他陣亡了,好免他受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必瞞我,我是秀珍和傑西的好朋友。’

“我聽得她這樣說,真是驚訝之極,忙道:‘逃兵?什麼逃兵?’她嘆了一聲,搖着頭,長髮隨着她搖頭的動作而晃來晃去,那樣子真是可愛極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長髮。這一次,她卻閃身避了開去,帶着嗔意問:‘我懷疑你是不是傑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面對着這樣的一個少女,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攤開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傑西已經死了,為什麼?’她咯咯笑着:‘傑西死了麼?什麼時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當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計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邏任務中……沒有回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和三個隊員已經死了……’我在講到這裏的時候,又十分的難過。

“可是彩雲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大笑了起來,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後合。她……有着十分纖細的腰肢,當她笑得身子亂顫時……那情景真是十分動人的,而且,是充滿了誘惑的。

“我一則生氣,一方面也實在經不起她這種誘人的姿態,所以我一伸手,摟住了她的細腰,把她拉了過來,準備狠狠地責問她,為什麼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摟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纖細,而且那麼柔軟,又在不斷顫動,那真令得我……有點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可是她的話,卻令我怔呆,她道:‘你這個人真可愛,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他們的好朋友。那天晚上傑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帶出來,交到傑西手裏的!’我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好好記一記!’

“她舉起手來,數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當她數手指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輕吻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間,她停止了動作,抬起眼來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當我和她目光相接觸之際,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對眼睛了。”

萊恩的敍述,夾雜着愈來愈多彩雲這個越南少女是如何美麗動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漸對這個越南少女,逐步迷戀……絕不是什麼“奇事”,可是聽他這個當事人娓娓道來,倒也聽得人趣味盎然。

萊恩的神情,看來十分沉醉於他和彩雲的初遇。過了一會,他神情一變,現出駭然之情來,而且用力揮着手,像是想把什麼東西揮去一樣。

“彩雲和我互相凝視着對方,過了片刻,她才繼續去數手指,然後道:‘對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記起來了,是秀珍生日後的第三天。’各位,你們可以想像得到,我聽了彩雲的話,是如何吃驚。四十四天!傑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貢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親自將他埋葬的!

“當時,我甚至由於過度的驚駭而站不穩,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彩雲自然一直以為我在說謊,所以並不如何驚駭,她在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十分優美,一雙修長的大腿並在一起,看起來,十足像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口,那個美人魚塑像一樣。可是我卻由於驚駭和心亂如麻,沒有心情去恣意欣賞,我只是不斷問自己:怎麼會?怎麼會?

“過了很久,我才能問得出來:‘你能不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對我說一下?’彩雲眨着雙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就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