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氣嚴霜(1)
那一排用大塊的麻石砌成的高牆,在隆冬的嚴霜覆蓋之下,顯得異常地白,白得像塗了一層白煙一樣。
正是清晨,陽光弱得像燭火一樣,通到這堵高牆來的路上,也全是厚厚的霜花,兩名獄卒,正縮着頭,向前走來,自他們的口噴出來的白氣,似乎立時凝成了細小的冰粒,天真冷啊!
這裏乃是滄州府的大牢。
被囚在大牢中,全是些殺人越貨的重囚,大牢之中自然暗無天日,除了秋後處決,從裏面拉出些死囚來行刑之外,幾乎很少有人活出來的。
但今天情形,有些不同,方今皇上,喜獲太子,大赦天下,傳諭各府,在大牢之中,赦出一名重囚來,以示普天同慶之意,滄州府的知府大人,昨晚翻開重囚的死名冊,硃圈順手一圈,批道:赦此人。
被圈中的這個人,今天就可以從大牢中釋放出來了。
這個人,姓丁,名天野。
那兩個獄卒縮着頭,來到了大牢的簽押房前,一掀棉簾,鑽了進去,簽押房中生着一盆熊熊的炭火,一團暖氣,迎面撲了過來。
他們將才從知府公堂上領下來的花名冊向桌上一放,一個道:“看看是誰夠運氣!”
另一個雙手搓着,道:“看看吧,反正自咱們這裏出去的人,再能活上三年五載命,也算是祖墳風水好了,是誰?”
那一個在翻死名冊的人突然呆了一呆,道:“是他!”
另一個道:“怎麼啦,是誰?”
“是東字號第七間石牢中的丁天野。”
另一個道:“丁天野,是什麼人?噢,就是那個被銷了琵琶骨,一天到晚只縮在牆角,一雙眼睛幽幽地邪門得緊的那個傢伙?”
“可不是他,在大牢中,怕不有二十年了,嘿,我聽得人家說,他是咱們滄州府近百年來,最出名的捕快,天羅地網黃山大爺抓來的,是一個要犯,這傢伙也很有來頭,聽說一身功夫好生了得,要不然,怎麼一來就用鐵鍊穿了琵琶骨?據黃捕頭說,若不是這樣,一天也關他不住!”
“得了,得了,將他帶出來,交給知府大人看過,將他放了,不就完了?”
那一個是老獄卒,他喃喃地道:“二十年了,一個人囚了二十年,他再出去的時候,不知會怎樣?”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了一大串鑰匙,走出了簽押房。另一個就跟在他的後面。
走進了牢房,便有一股異樣的臭味,撲鼻而來,不是當獄卒當得久了,聞到了那股臭味,準得嘔上三天三夜。而轉入了石牢之後,那種臭味卻聞不到了,聞到的是一股陰森森的死氣。
通向石牢的通道中,掛着幾盞半明不暗的油燈,那些油燈非但未曾添上一絲生氣,反倒更令得這裏像是閻王的森羅殿。
那兩個獄卒一直向前走着,在陰暗的石牢中,不是每一間都有人囚着,但有人囚着的石牢,更加恐怖。
因為裏面的人,實在沒有一個有人形的?
兩個獄卒終於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
他們向內看去,是看到了石牢的一角,有兩點綠幽幽的光芒,如同一雙鬼眼一樣。
那老卒吸了一口氣,叫道:“丁天野!”
石牢中並沒有回答,只是傳來了“錚”地一聲響。
老獄卒再叫:“丁天野!”
仍然沒有回答,但是在屋角處的那兩點幽綠色的光芒,似乎強大了許多。
老獄卒道:“丁天野,恭喜你了!”
他這一句話才出口,只聽得裏面傳來了一陣“錚錚”聲,然後,便是一聲怪叫,再接着,一股勁風,捲着一條人影直撲了出來!
那一股勁風,將兩名獄卒撞得連退了三步!
在鐵柵之後,已多了一個人。
與其說那是一個人,還不如說那是一個怪物來得好些。
那老獄卒在這裏,也當了近十年的差了,可是他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他頭上的頭髮,一個結又一個結,糾結在一起,像是一個亂窩,而在亂髮之下的,簡直是一個骷髏,漆黑的皮膚,緊緊地包着骨頭。
若不是那一雙眼睛,還現出十分邪門的綠光,無論如何難以相信那是一個活人的。
他上身赤着,骨頭一根一根地可以數得出來。他的下身,圍着一塊破得千絲百縷的破布,再往下,便是柴枝一樣的雙腿。
在他的兩邊肩頭上,都有極粗的鐵鍊穿過,鐵鍊的穿口處,皮翻肉綻,可以見到森森的白骨。
他鳥爪似的雙手,這時正抓在鐵柵上,他微微地張着口,一口白牙,利得像是用銼子銼過一樣。
只聽得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然後,用狼嗥似的聲音叫道:“要處斬了麼?”
那一句問話,更令得那兩名獄卒,各自打了好幾十個寒戰!
那老獄卒忙道:“不是,不是,你誤會了,太子降世,大赦天下,每一府赦重囚一名,知府老爺點中了你,這可不是大喜麼?”
那人雙手緊緊地抓在鐵柵上,由於他身子在劇烈地抖着,是以連得那鐵柵也抖得“錚錚”之聲,不絕於耳,那老獄卒忙道:“你別搖,要是搖倒了,那可就麻煩了!快等我們來開門!”
可是他卻沒有聽到,他的身子不住地抖着,而自他的喉間,則不住地發出難聽之極的號叫聲來,叫了好久,才聽得他道:“你們……你們不是逗我玩?”
“不是,當然不是,丁……丁爺,你看,你這樣子,我們如何敢放你出來,你……可別將我們為難,這些年來,沒有好好服侍你丁爺……嘿嘿,多多見諒。”
他不再號叫,而是怪笑了起來,老獄卒走近幾步,道:“你可別太高興而失了態,知府老爺還在堂上等着,快讓我們開了鎖,好隨我們去!”
他停止了笑聲,後退了兩步。
老獄卒打開了鐵柵,向內走去,自那人肩頭上穿過的鐵鍊,一直通到牆上,牢牢地釘在石牆之上,還有一柄大鎖鎖住。
獄卒開了鎮,道:“丁爺,是現在就將鐵鍊拉出來,還是到堂上再拉?”
丁天野的聲音,聽來平靜了許多,他道:“現在就拉罷,若是到了堂上,知府老爺一見我鎖着琵琶骨,一定是個重囚,說不定會改了主意,不放我了。”
那兩個獄卒的心中,陣陣生寒,心中俱都想,不放你這個太歲倒是好了,放你出去,膽小的人見到了你,怕不被你嚇死!
當然,他們全不說什麼,老獄卒道:“那你就站穩了,這痛楚,可不是人受的。”
“你放心,我已忍了二十年了,還怕忍不了這一時的痛麼?”
他緊緊地咬着牙,雙手握在鐵柵上,兩個獄卒拉住了一根鐵鍊,用力一拉,鐵鍊在丁天野的肩頭上穿過,那一陣徹骨蝕心的痛楚,令得丁天野發出了一陣震天動地的呼叫聲來!
那個獄卒被鐵鍊磨着骨頭的砉砉聲,和丁天野的驚呼聲嚇得呆了,還是丁天野自己最先恢復過來,他低頭一看,頭上兩個可以看穿的深洞,沒有血,只有黃油在向外翻跌着。
他的身子在發抖,那不是因為痛,而是他心中異樣的激動。
二十年了,他肩上那鐵鍊,已穿了二十年,但是如今卻終於除去了!
他用鎮定的得出奇的聲音問道:“兩位,滄州府中如今是誰在當差,還是外號人稱天羅地網的黃山黃捕頭麼?”
“早已不是了,六年前,黃大爺便告老了。丁爺,我說你這次獲了特赦,應該善自珍重,別再生事了,要知道天網恢恢,而且,黃捕頭是官命在身,聽說你當時是畫形通緝的人犯?”
“是的,你放心,我不會和黃捕頭過不去的,那只不過是想在他口中,問一問二十年前是誰告訴他我住在滄州群玉院的後院之中的!”
那兩個獄卒互望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也不敢再望丁天野。
因為此際,自丁天野的眼中,所射出來的那種光芒,簡直是令人不敢迫視的,那種綠幽幽的光芒,像是一團團可以直鑽入人肺腑之中的陰火一樣!
丁天野終於又走在滄州府的大街之上了。
相隔了二十年之久,他終於又能見到陽光,又能自由自在地走動了。
滄州府的現任知府,體恤聖意,不但放了丁天野,而且還給了他一套新衣,賜他沐浴,整髮,使得丁天野看來不那麼可怕了。
丁天野將雙手攏在衣袖中,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走出府衙之時,剛看到府前的告示牌上貼出一張告示:特赦重囚丁天野一名。
丁天野並不因此走得快些,隔了二十年,滄州府的街道還是沒有什麼變動,他可以認得出街道來,他瞇着眼,多少年沒有看到陽光了,他非得瞇上眼不可,當他來到綠水坊東大街的時候,已是晌午了。
他在東大街的街口,停了片刻,目光停在一扇氣象十分宏偉的朱門之前,那扇朱門之上,有一塊橫匾,匾上四個字,在別家門上是沒有的,那是“善惡有報”四個金字。
丁天野將這四個字,唸了幾遍,逕自向前走了過去,到了門前,抓起了門環,敲了幾下。
不多久,大門便打了開來,開門的是一個精壯漢子,向丁天野打量着,卻攔着門,不讓丁天野進去,冷冷地問道:“尊駕是——”
丁天野臉上的皮牽了牽算是裝了一個笑臉,道:“在下受了些外傷,想向黃老爺子討點傷藥!”
正說着,又有兩個漢子撲到了院子中,呼喝:“什麼人在此胡言亂語!”
接着,另有一個人自屋中奔出來,道:“小心點,有人來報說,府中將二十年前,龍門幫的副幫主,玉郎君丁天野赦了出來,若是有人來胡混,先拿下了再說!”
那攔住丁天野的人道:“是啊,你們來看,這廝怕不就是才從死囚牢裏放出來的丁什麼野!”
丁天野的雙手,仍然攏在袖之中,他肩頭上已敷上傷藥,但是仍傳來了一陣一陣的劇痛,他不想揮動雙臂,他只是抬起頭來,道:“不錯,我就是才從死囚牢裏放出來的丁天野!”
那漢子哇呀怪叫了起來,道:“好啊,你公然到這裏來撒野,定然是活得不耐煩了,先將你吊起來,吃三十鞭再說!”
他一面說,一面“刷”地伸手,便向丁天野的肩頭,抓了下來,那一招,丁天野一看便知道是天羅地網黃山所傳的擒拿法。
他身子一側,堪堪避開了那漢子的一抓,右足突然由外而裏,圈了一圈。
他右足在圈動之際,上身紋絲不動,那漢子在他的對面,絕不知道他的下盤已發了招數,被丁天野一圈間,右足已勾住了他的小腿,緊接着一抖腿,喝道:“去!”
那漢子身子向後直跌了出去,另外兩人大叫一聲,一左一右,搶了出來,但是丁天野雙足先左後右,快疾無比地連圈兩圈。
那兩人搶到了丁天野的面前,連身子都未站穩,便已然跌了開去。
丁天野連用雙足,抖出了三個人,他雙手卻始終攏在衣袖之中,他人則已緩緩地走進天井來了。
那三個跌倒在地的漢子,一骨碌爬了起來,連同另外兩個漢子,一共是五個人,兩個揮起鐵尺,還有三個人揮出的兵刃,竟各是一根三尺來長的鐵鍊。
一看到鐵鍊,丁天野的面色,便變成了死灰色,他身形凝立,喝道;“放下鐵鍊!”
那三個人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丁天野這樣呼喝是什麼意思。
但丁天野第二聲巨喝聲,又傳了出來,喝道:“放下鐵鍊!”
這二十年來,在黑牢之中,他固然很少機會練拳腳,但卻有的是時間練內功,這時,他那一下巨喝,令得在他面前的五個人,人人都被他喝退了兩步,連丁天野自己,對自己的內功,居然已如此深湛,也頗感意外!
他第二下巨喝聲喝出之後,那五個人更是嚇得呆了,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際,只聽得大廳之中,傳來一把十分沉穩的聲音道:“收起兵刃來!”
隨着那聲音,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老者,穩步走了出來,那老者頂已半禿,滿面紅光,手中兩隻玉核桃,搓得“卡卡”直響。
他一出來,那五名漢子一起退後,他的目光十分銳利,向丁天野打量一眼,道:“這位朋友,眼生得很,若是有何指教,但言無妨。”
丁天野倏地轉過頭來,向前逼近了兩步,道:“黃捕頭,你曾捉我入獄,如何會眼生。”
黃山呵呵一笑,道:“黃某身在公門,上命差遣,有得罪江湖朋友之處,事非得已,閣下若是因此遷怒黃某,那可大錯特錯了。”
丁天野一聲長笑,道:“說得好,然則用鐵鍊穿了我琵琶骨,也是上命差遣?”
這句話一出口,黃山的面色,陡地變了,在他手中的兩隻玉核桃,在發出了“卡”地一聲響之後,也停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才聽得黃山勉強擠了一絲乾笑聲來,道:“原來是丁副幫主,恭喜你重見天日!”
他一面說,一面向後,退了一步,左手在身後,迅速地擺了一擺。
在他身後的一名漢子連忙奔了進去。丁天野又向前逼近來,道:“你可是想叫人去拿兵刃麼?哈哈,黃捕頭,二十年前,你絕不是我的敵手,今日你仍不是我的敵手,若是你要逼我動手,那麼——”
他講到這裏,一直攏在袖中的雙手,突然揚了起來,他的動作快,黃山的動作也快,只見他猛地後退,手揚處,兩枚玉核桃“嗤嗤”有聲,向前勁射而出!
丁天野一聲冷笑,雙手一沉,五指一緊,已將兩枚玉核桃,一齊抓住,只聽得他冷笑之聲,不絕於耳,而他的手中,則發出不斷的“格格”聲來。
黃山不斷的後退,丁天野不斷向前進逼,已然進了大堂之中,只見丁天野雙手一翻,“叭叭”兩掌,擊向一張桌子之上。
他手按在桌面上,望了黃山好一會,才提起手來,仍然攏在衣袖之中,黃山的視線,停在桌面之上,挪不開去。
在桌面上,有兩隻深深的手印,而被他運內家真力捏碎的玉核桃,則全嵌進了桌中。
在黃山身後的腳步聲,令得黃山直了直身子,他回過頭去。只見他的一名徒弟,已將多年不用的兵刃金絲網捧了出來。
但是黃山卻並沒有去接兵刃,他只是面色灰敗的搖了搖頭,道:“你們退下,別來生事,這位丁副幫主是我故人,和我有要緊話要說。”
那漢子叫道:“師父——”
可是黃山立即厲聲喝道:“退下!”
那漢子不敢再出聲,退了下去,幾餘幾人,也不敢再走近來。
黃山在桌旁坐了下來道:“行了,憑你這種驚世駭俗的內家真力,我與你動手也是自取其辱!”
他講到這裏,慘笑了一下,道:“你要殺要剮,還不動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