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值不值得
当一个人走过黑白，就可能遇上彩色，因为一张图最初的样子大多是黑白素描，是一种用铅笔勾勒的线条。
学绘画的人说，这叫基本功。而生活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学绘画的，网名叫“一棵看海的树”，昵称小树。
前几个月，我在上海新天地遇到她，一起去COSTA（一家知名咖啡门店）喝了杯焦糖拿铁。
虽然小树是学绘画出身，但是她并不喜欢绘画。她曾告诉我，学绘画纯粹是为了她母亲，因为她母亲是一所大学的美术老师。只可惜，她母亲笔下描绘的斑斓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母亲最终因一场大病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黑色的休止符。
母亲刚过世那会儿，小树看着满屋子的画作，看着父亲整日消沉的样子，决定替母亲继续画下去，不让那些彩笔、粉末变得无用而感伤……
那会儿，她已经上高中了。
不过，学一样东西真的是不分年龄的，唯一有区别的是一颗心。
只要用心，学什么都不晚。
其实，小树母亲健在的时候一直希望小树也学绘画。她还经常对小树说，学绘画并不是为了成为艺术家，而是让自己在繁杂的人生中寻得一份寄托和平静。
可小树当时并不能理解母亲口中的人生，她经常和母亲吵架，还嘲讽母亲画练习图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小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再次回想起过去，再次跟我聊起她和她母亲的故事。
我知道，小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挂念着母亲，也正因这样，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小树拿起一包糖撕开，倒进了咖啡里，说：“以前喝起来觉得太甜了，可是最近总觉得有些苦。可能，人老了味觉会变吧。”
“你老了？那我怎么办？姑娘，我可比你大了五岁呢。”我顿时挑眉说道。
小树笑了笑，说：“我小时候就像一个不听师父教诲的徒儿，总不屑于黑白单一的生活，所以我一直都很讨厌一遍又一遍地用铅笔练习画线条、画柱子、画各种人像的母亲。”
我知道，在小树心里母亲就像一个苍白的木偶，日日夜夜沉迷在画作里，看不见任何真实的东西……
然而，现在的小树又何尝不是这样日日夜夜地沉迷在画作里？可我也知道，她对绘画这件事一直带着仇恨和伤心，或许还有一份思念和执着。
所以，她的作品充满了纠结的美……
小树一直不太喜欢多说话。当然，我不知道曾经的小树是怎样的一个人，毕竟认识她的时候是在一次画展上，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但我们两个似乎很有缘，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觉得她浑身透着高雅和桀骜，就像她的一幅作品一样——在淡淡的月光背后，你总会觉得隐匿着一股汹涌的海浪和一抹火热的阳光……
“时间真快，又快到冬至了。”小树看着窗外的行人说。
“是啊，时间太快了。对了，今年冬至，你还去扫墓吗？”我问。
在上海，我们每逢冬至和清明都会去扫墓。
“我上周五刚去了，给妈妈和爷爷奶奶都买了百合。”小树浅笑着看着我。
“上周就去了？冬至要下周呢。”
“下周我要去一趟绍兴，那边有个朋友开了家画廊，我要去祝贺一下。”
“呵呵，你身边的朋友啊，一个个都是画家，开画展的开画展，当老板的当老板，出国的出国。如果我写的书没人买，就到你这儿来混饭吃。”
“别啊，我看写书比绘画能吃上饭。我们这些人，如果不是靠着本职工作的那份收入，哪里玩得起绘画这门艺术？有时候一个月都卖不掉一幅呢。”
“那也还是你们强啊，一幅图才多少墨水啊，我们一本书洋洋洒洒十几万字，卖不掉可就亏大了。”
“呵呵呵。”
小树终于笑了，她不常笑，总是有些严肃。
至少，和我见面的几次她都是那样。
以前，我一直以为小树和她母亲的关系不太好，因为小树一提到她母亲就总是紧皱着眉头，言语中也满是责怪和怨恨。可她每次去给母亲扫墓，又总是精心准备了很多花篮，这又让我觉得她很爱很爱母亲。
也许很多事，都是矛盾交错的吧……
“对了，听说有个客人请你帮她画一幅画，可是你推了。这是为什么呀？给的价不合适吗？”我不想再缠绕在这个低气压的话题里，所以转而问别的。
“不，给的钱挺多，可是客人让我画一张人像，你知道的，我不画人像。”
“可是，画人像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难啊？钱也给得多，你推了太可惜了。”
“从学绘画那一天起，我就跟自己有个约定，不画人像……”
我定睛看着她，不太明白。
“很奇怪的约定吧？那是因为，画人像我永远也超越不了母亲，我不想让她失望，所以就不画。”
这一句，让我的心绪又沉重了。
我继而安慰她：“那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在努力画画，我想你母亲一定会为你高兴。”
“可惜太晚了，她没法亲眼看到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萧瑟，寒冷，孤独，追忆，怀想，叹息……
如果人与人之间可以多一点理解，那么就会少一些遗憾和悲伤吧。
这个时候，COSTA里走进来一对母子。孩子大概七八岁，头上戴着生日帽，手里拿着气球，母亲在给孩子买蛋糕。
“慢点吃，别弄在身上，知道吗？”
看着孩子吃完蛋糕，母亲继续说：“走吧，我们去找你爸爸。”
这个画面让小树凝视了很久，直到那对母子离开。
“小时候，我的生日蛋糕都是我爸买的。”小树突然说了一句。这一句虽然带着伤心和责怪，但更多的应该是思念。
我在想，小树的童年一定过得很不快乐，因为她母亲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作品，却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我小时候经常和妈妈吵架。”小树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因为太思念，因为需要诉说。
“一定是你不听话。”我笑着调侃道。
“可能是吧。”
小树抿了口咖啡，告诉了我一些她和母亲的事。
她们会吵架，大多都和绘画有关。有一次吵得比较严重，是因为她母亲自作主张给她报了美术培训班。可那时小树真的很不喜欢绘画，她没办法，勉强上了几节课，但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有一天上课，她实在坐不住，就趁老师上厕所溜回了家，结果她母亲那天早下班。
于是，小树干脆对母亲说：“绘画有什么好学的，每天都画一样的东西实在太无聊了，我不想再去上课了。”
母亲听后很生气，教训她说：“学什么都要把基础打好，你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当然只能画简单的图了。再说，就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急躁，我才让你学绘画的，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性格急躁？那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性格急躁？每次让你跟我和爸爸一起吃饭，你总说‘等一会儿就画完了，等一会儿就画完了’。开家长会，你也总让我爸去，你总说你没空。你就知道整天跟你那些只会画画的‘狐朋狗友’去开什么个人画展，就连我生日你都懒得给我庆祝，要不是爸爸提议给我买礼物，你根本不会买。”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的朋友，陈叔叔和刘叔叔都是绘画圈子里的名家，他们开个人展会我当然要去参加！”
“陈叔叔？刘叔叔？你那么欣赏他们，那么喜欢他们，干脆跟他们一起过好了！反正我们家也一直都只有我和我爸两个人。”
小树说，那一天她母亲差一点就抬手打她了。
这次吵架事件之后，小树的母亲好几天没回家。
“你说，我母亲身为家长为什么不去关注自己的孩子喜欢什么，偏要强迫孩子也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呢？”小树说到这里，还是耿耿于怀。
“那后来呢？”
“后来妈妈回来了，说不再管我，还说要和我爸离婚。我就知道，她一定和那个姓陈的关系不一般。”
我听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家庭的破碎是何其令人难过，可是，在小树母亲看来，丈夫跟她无法交集，他们在一起生活又怎会快乐？或者说，他们是思想背离的人更合适些。
小树母亲的心里满是对艺术的热爱，可是小树要的只是一份简单的疼爱。至于小树的父亲，他想要的应该是一个顾家的妻子。
然而，他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各自想要的……
我本以为，小树的父亲可能也对妻子心存不满。可是，小树却告诉我，她父亲很爱她母亲。
当小树的父亲得知是小树摧毁了这个家最后的圆满时，他很生气，狠狠地骂了小树一顿。可那时的小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对父亲大声吼道：“这样的女人你要来干什么，就让她走——！”
瞬间，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小树的脸上。小树愤恨地跑出家门，跑到爷爷奶奶家哭了整整一晚上。
其实，没有小树的大吵大闹，我想她的母亲终究也还是会选择离开的。只是，她的父亲不肯原谅她。
事实上，小树的父亲一直都知道妻子的心从不在他身上，但爱情本来就不是完美的，只要妻子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很好了。可是，因为小树的吵闹，他连这样一份期望都无法得到了……
父亲接受不了小树母亲的离开，选择调职去外地城市工作，常年出差。这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之后的几年里，小树母亲也断断续续地来看过小树，可是小树是那么的倔强，总是一次次把她赶走。
直到六年前的一天，那个陈叔叔突然来到小树家。小树刚想开骂，谁想，他却说出了一个噩耗——小树母亲得了重病，医生说熬不过一个月了。
小树说，那时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就那样傻傻地被陈叔叔拖进了医院。
当她再次看见母亲时，当场就哭了，深埋心底的痛恨瞬间化作伤心和无助。她不停地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原本好好的人会变成这样。母亲说，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开一场个人画展，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是那样的自私，伤害了小树和爱她的丈夫。现在画展已经全部筹备好了，她却累垮了……
“其实一个人会画画并不代表她会画人生，你不学绘画是对的，妈妈错了……”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太多太多……
不，小树要的不是这样一句话，不是一句错了，而是一个家，一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底的家啊……
可惜，人往往没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
没过多久，小树的母亲就去世了，小树的父亲回来奔丧，呆呆傻傻地站着一言不发。
沉默不是因为铁石心肠，而是因为太伤心。
葬礼之后，陈叔叔告诉他们：这些年，小树的母亲并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他们不过是志趣相投，一直在张罗和计划开巡回个人画展，相互交流和扶持着完成梦想而已。陈叔叔还告诉小树，没有赞助商的支持，租借一个展馆来开展览实属不易，他和小树的母亲为此费尽周折，吃尽苦头。
这些年，他们一边工作一边深造，结识了不少美术家协会的艺术家，他们都很欣赏小树母亲的画作，还亲自给了建议和辅导。现在，小树母亲的作品已经可以卖到一个比较高的价位，在国内也小有名气。
只可惜，她太过执着，不注意身体，最终引发了疾病。
我听完小树母亲的故事，只觉得有些惋惜，如果她不是那样执着，想来生活仍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其实，一个人一路走下去究竟会怎样，你自己不知道，旁人也不知道。你有你的执着，他有他的决绝。当两者相遇的时候，如果能各自释怀去欣赏对方，也许会发现对方的好和对方的美。
生活中，很多父母都喜欢高贵的百合，可孩子偏偏是一朵带刺的蔷薇，就像小树一样。
无论是百合还是蔷薇，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都会倾尽全力去绽放一生，它们都会让世人感到美艳，它们花谢花开为的只是春天再来时能盛开得更娇艳一些。
你若爱，我会美。
你若不爱，我仍旧盛开。
小树说，那些年的她是倔强的，也是执拗的；是傲慢的，也是最真实的……
就像小树的母亲从未停止过追寻自己所热爱的绘画一样。
她们之间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值不值得……
小树把憎恨和心痛化作了力量，把心底的禁区变成了花园，她将母亲热爱的绘画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路，就是为了放下伤悲，放下过去，放下当年那颗被困住的心。
我想，小树的母亲一定会为小树自豪，因为她没有完成的心愿小树替她完成了。
母亲死后，小树半工半读，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学习绘画上，还周游了很多充满异域风情的国家，比如伊朗、土耳其、俄罗斯，她去参观了这些国家的壁画和艺术品。回来之后，她结合新奇的元素于笔尖，创作出了许多奇特新颖的作品。现在，她在一所高校当老师，有了一群粉丝和可爱的学生。
看着小树今天的成就和不俗的气质，我突然意识到：对每个人而言，并没有所谓的感兴趣和不感兴趣，只有愿意做和不愿意做。如果那些年小树能够理解母亲的苦心，她的母亲就不会一个人郁郁而行；如果那些年小树的母亲也能够明白小树需要的只是爱和温暖，小树也就不会那般偏激地反对她……
很多事都因缺少一份谅解而最终酿成了悲切，很多人都因缺少一份宽容而最终变成了敌人，那是每个人都可能隐匿着的一份执念。然而，能相遇，能成为亲人便是红尘中最美的缘分，放下心中的偏执，别令自己迷醉半生而错过花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