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名与辨义
博物学属最古老的学问,世界各地都有,它包含大量本土知识及未编码的知识。前面用到“复兴”两字,也是暗示中国古代并不缺少博物的实践和文本。相反,我理解的中国国学应当包含大量的博物内容。中国古代的学问,绝大部分属于博物的范畴。这有不好的、无用的一面,也有好的、有用的一面。长期以来学者更多地看到了其不好的、无用的一面。
现在讨论国外的博物学,少不了要考虑名词的对照。对应于“博物学”的英文是natural history,它来自一个拉丁语词组,又可追溯到一个古希腊语词组。其中history依然与古希腊时的古老用法一样,是描述、探究的意思,没有“历史”的含义。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Historia Animalium),其大弟子特奥弗拉斯特(Theophrastus)的《植物研究》(Historia Plantarum)均如此。直到今天,英语单词history也仍然保留了“探究”的义项,也就是说不能见了这个词就顺手译成“历史”。
在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的年代,情况更是如此,比如培根用过这样的短语:natural and experimental history,意思是自然状况下的探究(即博物层面的研究)和实验探究(大致对应于后来的控制实验研究)。在这两类探究的基础上,培根设想的natural philosophy才能建立起来。而natural philosophy大致相当于他心目中真正的学问或者科学,严格讲也不能字面译成“自然哲学”。在培根的《新工具》中natural history共出现19次,natural and experimental history共3次,natural philosophy共23次,natural philosopher共1次,natural magic共5次,science共102次。如今个别人把natural history翻译成“自然史”,不能算错,但有问题。一是没有遵照约定俗成的原则,在民国时期这个词组就被普遍译作博物学了。二是涉及上面提到的问题,即其中的history并不是“历史”的意思。北京自然博物馆(Beijing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不能叫作北京自然史博物馆;上海自然博物馆(Shanghai Natural History Museum)不能叫作上海自然史博物馆;伦敦自然博物馆(Natural History Museum, London)不能译作伦敦自然史博物馆,但可以译作伦敦自然探究博物馆,只是啰嗦了点。
当然,并非只有中国人对这个词组有望文生义的问题。斯密特里(David J.Schmidly)在《哺乳动物学》杂志上撰文指出:“人们接触natural history的定义时,马上就碰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natural history中的history与我们通常设想的或日常使用的与‘过去’相联的这个词,很少或者根本不搭界。当初用这个词时,history意味着‘描写’(即系统的描述)。以此观点看,natural history是对大自然的一种描写,而naturalist则是那些探究大自然的人。这恰好是历史上人们对博物学的理解,本质上它是一种描述性的、解说性的科学。”(Journal of Mammalogy, 2005, 86(03): 449-456)
此外,又有国人指出,博物学是日本人的译法,所以最好不用。日本人的确这样翻译,但这并不构成拒斥它的重要理由。现代汉语从日本人的西文译名中借鉴了大量词语,如伦理、科学、社会、计划、经济、条件、投机、投影、营养、保险、饱和、歌剧、登记等,其中许多甚至是今日中文媒体上的高频词。谁有本事,不用“科学”和“社会”这样的词,我就同意放弃“博物学”这样的词!
说到底,翻译常常是从本地文化中寻找意思相近的词语略加变化来指代外来词语。中外名词对照是约定的,只有相对意义,翻译是近似“可通约的”。我并非主张natural history只能硬译成博物学,根据上下文也可以译作博物志、自然志、自然探索、自然研究等,甚至译成“自然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