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也许会忘记自己 不会忘记你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倒挂在我的床头。我手里拿的水杯猛地抖了一下,洒出来滚烫的水提醒我这不是在做梦。
——但是本该洒在他身上的水直接透过了他也提醒我,他不是人类。我愣在那里,感觉心脏好像猛地被绞了一下,直到后来想起那个瞬间我都不明白我是想了很多事情,还是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我感觉到自己开始颤抖,那种颤抖从胸腔一直传达到指尖,然后终于扩散在我的声音里。我知道这不应该是正常十七的少女在卧室遇到男鬼的正常反应,但我一边擦着身上和书上的水一边强压着情绪问他:“你是谁?”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我以为的无奈和困惑,也没有其它我想找出的隐藏的情绪,他的语气轻松也是真的轻松,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困扰或者探究的事情。
颤抖就是那个时候慢慢平静了。我知道他大概是前世的记忆已经完全没有了。
我本来是想问“那你来我的房间做什么”,但还是惯性表达了一下自己客套的关心:“你看到自己的样子后能想起什么来吗?”然后指了指在墙角放的全身镜。
他一点一点正过来身子,摇摇头,“我看不见自己。镜子也不行,水也不行··…”
他突然凑近我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我突然心绪紊乱了一下。但我还没往后退他已经退回我的床上,“你的眼睛也不行。”他这样说到。于是我点点头,略表同情和无奈,将视线移回因为洒上过水而变得褶皱的书上,示意已经不想继续对话。
“那要不你帮我形容一下?”我懒得理他。
他盘腿坐在我的床上,突然咧着嘴笑起来,本来有着英气弧度的眉眼舒展开来。灯光无法透过他的睫毛和鼻梁留下阴影,因此他的脸庞显出一种透明的感觉。
“那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蛮丑的。”
“你不用上学吗。”他侧躺在我的书桌上手撑着头看着刚醒的我。
梦里残留着车灯的闪光,刹车刺耳的哭声,小女孩的哭声,黑暗和大片的红色。我看到他的时候短暂地晃神了一下以为还在梦里,在意识到这是现实时送了一口气,但是看见他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时,一股恼怒在我心底炸了开来。
“不用。”我恶狠狠地回他然后转过身不想看
他。
“钦··…钦钧……”
这已经是我不去上学的第二个月。与他过了非常愚蠢的一段日子。我们窝在房间里看完我想看很久的纪录片和美剧,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偶尔吐槽“这丧尸的妆化得不行啊像茶叶蛋”。又或者是边吃披萨边看到了狮子交配的画面,我啧啧啧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都有性生活你看看你。
我也陪他看他喜欢的动漫,在大胸妹子出现的时候他啧啧啧地感慨你看看人家那身材你看看你。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是安安静静的,或者说是大部分时间我要求他安安静静的,我趴在床上看书,他坐在地上看从我书架上找出的感兴趣的书,偶尔他会非常认真地皱着眉问我:
“德米特里是谁来着?”
“就是米特里,是那个油漆匠。这是他的名字。你就随便记着就行,不是个主要人物。”
······
“米季卡是谁来着?”
“那个油漆匠,那是他的昵称。”
······
“米特里是谁来着?”
“你不会想你的同学们吗。”
“不会啊。”我其实想解释一下,在学校里的大家不过是因为共同在一个教室才会成为朋友,坐得距离近了关系就好一点,换座位远一点关系就变淡了,然后会跟新朋友再发展关系,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但我懒得解释。
“也不知道我生前的朋友们会不会很想我……”他突然嘟嚷到“要是能想起来就好
了……”
“有什么好想起来的。既然你已经忘了,再告诉你以前的事情,也不一样了。”
其实想想就知道,哪还能变回原来的关系。那样的话,尽管互相努力又怎么样呢,最后只会变成尴尬的关系,倒不如成为一段怀念吧。我其实真的是想安慰他来着,但他明显因为我的话倍受打击。
我有些内疚,于是又加上一句,那句话即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我自己听。“咳·…但你要相信,尽管你忘记了他们。他们也会一直爱着你。”
“埃,这是什么,是相册吗。”他随手用手擦去从书架上找到的那本相册上的灰,“我可以看吗?”可能因为心情愉悦,我稍微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点点头。在当时,我并没有发现这是个错误。“嘆哈哈哈哈哈完全认不出来啊你小时候怎么这么胖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旁边那个男生吓得哈哈哈小时候是孩子王吧孩子王!!”我的脸色越来越黑,正在准备手撕了他的时候突然听到他问:“哦哦哦这是你的男朋友吗:“长得跟你挺有夫
妻相的。”
“……那是我哥。”
“亲哥哥吗?啊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有哥哥诶。”
“嗯·…亲哥。好了可以了别看了。”
“别嘛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是不是因为你哥老欺负你所以不愿意说啊哈哈。”他笑得几乎
歪倒在地上。
“别说了。”
“其实哥哥都是那样啦,小时候老欺负妹妹不过都是最喜欢妹妹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好烦。
“要是我有妹妹的话啊肯定比你哥强·····”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说:你!凭!什!么!跟!我!哥!比!
我去上学了。可能是因为不想跟他再相处在一个房间,总之我又开始去学校,我尽可能地听进去一些东西,也自然地面对同学们的欲言又止。在这半个星期里,一瞬间我以为我要继续生活下去了。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鬼吵架。我除了跟哥哥吵架以外,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吵架过,与男友都从未吵架过。并非我脾气温和,只是我觉得吵架从来是解决问题最低效的途径。所以哪怕对方情绪失控歇斯底里,我也一直是冷淡而冷静的。
现在我躺在床上,他正背对着床坐在地上,以往早就一直讲话,现在却难得保持安静。不过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天气不错,你看那星星…·…呢雾霾挺严重哈。”
我有点想笑,但还是没有说话。这种安静并不令人难受,而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大概因为太舒服了,我反而生出了困意,于是我拉了拉被子。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轻轻地哼着什么:“睡吧睡吧,我的贝贝。”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东西,像是我和哥哥以前躺在老家院子里的床上时,夏天的风。
于是我说:“我的哥哥一个月前去世了。”
我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哭过,不管是看到哥哥血淋淋的尸体,还是看到我那么大的哥哥,变成了那个盒子。有人认为我本就是生性冷漠的人,父母认为我是因为伤心过度。
他明显露出了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到我的反应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
什么合时宜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出车祸。他推开了一个在路边玩的小女孩。于是那辆车就像他撞过去了。”车灯的闪光,刹车刺耳的哭声,小女孩的哭声,黑暗和大片的红色。那个瞬间像是慢镜头一样不断停留在我的脑海,他无奈地对我说着“吃这么多零食迟早胖死你。”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要死也是你先……”
但我话还没有说完,我才说到那个“也”,他在那个漫长的瞬间里惊恐地跑向路边,他一点点消失在我的旁边的视线,然后我侧过头去找他,看见他手里还拿从超市出来的袋子,他推开愣在那里的小女孩,车直直地撞向他的腰。骨骼粉碎的声音,塑料袋的声音,他的头发翘起一撮,他的眉骨上染上鲜血。然而在那之后,时间再也没有慢下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抛下爸妈和我。他死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起我们。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个大好人?是不是觉得肃然起敬?”已经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的心底想要破土而出。那是一种既疼痛,又带着痒的难耐的感觉。
我跟自己说,好了,停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了。“逞英雄多厉害啊,所以呢?我跟爸妈要怎么办?他想过吗?”
我狠狠盯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恶意像藤蔓一样开始疯长,他那惊慌的样子是促成那些尖刺生长出来的肥料。
“多厉害啊,可是他这样有报纸报道吗?可是那个小姑娘的爸妈有多感谢他?可是那个小姑娘以后能记起他这么个……”
别说了。停下。
“……可是那个小姑娘又不是他的妹妹啊。”
幼稚,不合时宜,无理取闹的句子。那是从来不应该与我沾上关系的形容词。尾音的颤抖快速地蔓延变成了哭腔,我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终于还是哭起来了。
那是我在哥哥去世后第一次痛哭,我发出了巨大的哭声,然后因为哭得过于用力而发不出声音,在那之前我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思考,所以在那一个瞬间,一个月来的委屈与抱怨与求而不得的思念像冲破堤坝的洪水。
我的全身都在微微地疼痛着,我觉得那洪水正拍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悲
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月以来我像揉面团一样把这句话揉来揉去,展开,折叠,碾在心上,想以此消化在身体里,但这句话却始终是能够在血管里沥出血痕的沙研。
我的哥哥最讨厌了。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小时候用五毛钱的糖骗走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和我出去玩偷偷藏起来看我一个人找不到他然后哭,他把不喜欢吃的萝卜偷偷捡到我的碗里,他看见我跟我男友一起回家后以此威胁我帮他写作业。
他小时候因为别人说了句“你的妹妹好胖啊”跟人打了一架被罚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他骑自行车带我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玩让我躲在他的背后别被晒到,他从来都是说着“迟早胖死你”然后还是付了钱,他说着“要是你男朋友欺负你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他真的是,太讨厌了。在那时,我带着巨大的希翼忍耐着想哭出来的狂喜和气恼,我想说你个混蛋终于回来了。
我想说很多很多的话。我想你,哥哥。但我强压抑着自己颤抖着问他“你是谁”。
我想,等他痞痞地说“你宇宙第一帅的哥哥”,我要去给他一巴掌,再去抱他。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他的口头禅。
可是他后面接着的是“我也不知道。”
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
我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非常惊慌和不知所措,他从来见不得我哭。生前是这样,死后也是这样。我终于听见他说:
“你····你别哭······我做你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