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言
辑结于这本小册子的文字,从写作风格到内容都差异较大。一部分是我零零碎碎写成的一家人乡城变迁史片段,一部分是我在哈佛访问期间的异域思考和读书笔记,还有几篇是入高校后给学生的演讲。这些文字汇在一起基本串成我半生为人的“撞城”轨迹。
每个人的一生都面临一堵又一堵的墙,人生就是将这一堵堵的墙翻越过去。
我翻过的第一堵墙是从贫寒的洪湖考进海派味十足的复旦。文学笔法者们常用“鲤鱼跳龙门”来形容我们这些以高考寻求命运改变的农家子弟,但他们何曾想到这些进了“龙门”的骄子们内心的煎熬、自卑、反差、窒息与扛不过去的缴械!有的甚至逆反和反叛。我在复旦的七年,就时时咬着牙给自己鼓劲,一定要翻过去!我知道很多人在翻这道墙时倒下了。农村孩子的这种尴尬和不幸,在我步入高校后接触到的学生中并非个案,这也成为当下教育的一大难题。
我翻的第二堵墙是一家人从老家奔向首都北京寻求生活改善的爬坡。中国农民从乡到城最配用“可歌可泣”来形容,这一史诗般的悲壮历程是几亿农民不认命的集体翻墙。他们中的很多人翻了一半就倒下了,很多人仍然不甘心地趴在墙上或蹲于墙脚等待。我曾以“一家子教我的改革”一文作为对中国改革四十年的纪念,收到许多老友和同事的共鸣与感概。试想,如果我们一家在中途倒下,又有几个人会看到或关心我一口气写下的那段文字!
我翻的第三堵墙是从一个农村娃变成一个研究者。很多人以为农村出生就天然能做乡村研究。实际上,这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我到现在也没有真正翻过这堵墙。当农民不易,做研究也不易。后者所应具备的不仅是良好的训练和知识认知,更需要一种自我超越、悲天悯人、非凡眼界和胸怀天下的态度,这是好的研究者与将其作为职业甚或单纯学术热情的专业学者的差别。如果以这把尺子来量,对一个研究者来说是多么苛刻!但是,以我的体会,一旦内心缺了这种要求,你可能热情一阵子,但很难长期保持那种“白天思考中国、晚上操心世界”的神经质状态。我选择了做一名研究者,实际上近三十年就在翻这堵墙。
我正在翻的一堵墙是到大学从事教育。在很多人以为我处于人生高峰时,我却在对大学教育基本无知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翻上了这道墙。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将过去政策咨询中累积的观察转化成思想,给所经历的伟大时代留下点东西。但是,接触和介入得越深,就越感到大学乃大学问也!如何做教育、如何做学问、如何为人,是大学多么厚的一堵墙啊!入校三年,此墙之面目初现,我一定要翻越。
收入此集子的每个字都是我用心写成的。十分感谢帮助我写出这些文字的我的家人,感谢一路帮助过我的几个我最为信赖的贵人,感谢我成长阶段供职过的几个重要组织,还要感谢《财经》、《中国改革》、《澎湃新闻》等媒体朋友的督促,最后要感谢为此书出版一直保持热情、执著和辛勤奉献的译林出版社的朋友,尤其要感谢顾爱彬社长为此所付出的努力。
刘守英
2019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