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诗·文·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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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认定一个“真”字

小曼日记 三月十一

从本篇至《永诀》均从1936年3月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爱眉小札》中收录的《小曼日记》摘选,题目均为编者加。这部分日记记录陆小曼自1925年3月至7月间的心情和生活。其时陆小曼与徐志摩苦恋,却无法摆脱与王赓的婚姻,徐志摩亦受各方压力而出国暂避,二人内心备受煎熬。2005年在北京发现了陆小曼日记的稿本两册,第一册所记录的时间跨度与良友版大体相同,其中事件均可以相互印证,但文字有很大的不同,显见良友版是陆小曼为了出版进行过深度加工的,文字也更加成熟。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地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地都写上去,我才决心如此地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论什么事想着就写,只要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摩。

前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地谈话,恍惚满不在意似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地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地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来。自己急得骂我自己,再不过去说话,车可要开了;那时我却盼望他能过来带我走出众人眼光之下,说几句最后的话,谁知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只对着我发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为什么才弃我远去,他有许多许多的真话,真的意思,都让社会的假给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话来敷衍。那时他还走过来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说“一路顺风”。我低头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一直到车开,我还看见他站在车头上向我们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给我一个人的)。我直着眼看,只见他的人影一点一点糊涂起来,我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慢慢地连人影都不见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我才像梦醒似的,回头看见人家都在向着我笑,我才很无味地回头就走。走进车子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坐着。他指王赓。冷冷对我说:“为什么你眼睛红了?哭么?”咳!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怄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回家走进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种冷清的静,好像连钟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无声无嗅了。我坐到书桌旁,看见他给我的信,东西,日记,我拿在手里发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开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在这静默空气里我反觉得很有趣起来,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断我的静,让我永远这样地静坐下去。

昨天家里在广济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当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这几天我心里正在说不出的难过,还要我去酬应那些亲友们,叫我怎能忍受?没有法子,得一个机会我一个人躲到后边大院里去清静一下。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画的月光,照得栏杆,花木,石桌,样样清清楚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可爱极了。那一片的静,真使人能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时也不觉得怕了,一个人走上石桥在栏杆上坐着,耳边一阵阵送过别院的经声,钟声,禅声,那一种音调真凄凉极了。我到那个时光,几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泪便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么,心里也如同一把乱麻,无从说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个钟头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我预备好好地做起来。不过这几天从摩走后,这世界好像又换了一个似的,我到东也不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到西也不听见他那柔美的声音,一天到晚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真觉得做人无味极了;为什么一切事情都不能遂心适意呢?随处随地都有网包围着似的,使得手脚都伸不开,真苦极了。想起摩来更觉惆怅,现在不知道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也许已过哈尔滨了吧。昨晚庙里回来就睡下,闭着眼细细回想在庙后大院子里得着的那一忽儿清闲,连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精神上,肉体上,同时地受着说不出的苦,不要说不能得着别人一点安慰与怜惜,就是单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根据陆小曼日记的稿本,以下当为3月12日记录的,只是在最初出版时被与前文合编成一篇。足足地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买了画具,饭后陈先生教了半天,说我一定能进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饭时三伯母等来请我去吃饭,ML指孙孟禄,又名梦绿,女画家。她及其丈夫学者张慰慈与徐志摩、陆小曼相交甚密。来相约,我都回绝她们了,因为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坐,况且我还要给摩写信。在灯下不知不觉地就写了九张纸,还是不能尽意,薄薄的几张纸能写得上多少字呢?

临睡时又看了几张摩的日记,不觉又难受了半天。可叹我自小就是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现在反成了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地在人群里混。又因为我不愿意叫人家知道我现在是不快乐,不如意,所以我装着是个快乐的人,我明知道这种办法是不长久的,等到一旦力尽心疲,要再装假也没有力气了,人家不是一样会看出来的么?所幸现在已有几个知己朋友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地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的。

秋林散马(扇面。题款有“仙根大兄方家法正”语,仙根,指李仙根,曾担任过孙中山的秘书。)

江上琵琶(1921年作)

多少楼台烟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