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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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2年10月14日 星期三

吉迪,亲爱的:

这些天太忙了。我昨天学习法语语法了,共学了三页;做了一道数学题;还着手翻译《美好的内维麦》了,并记了一些单词。今天我也学习了,是历史和法语语法。数学题太烦人了,真不愿意每天都写它。不过,在数学上我比爸爸还好一些,他也觉得数学不容易。实际上玛格特总来帮我们,因为我和爸爸数学水平都有限。我还是喜欢速记,所以学得很用心,我在三个人里学习进度是最快的。

《斯通姆的一家》我已经看完了,的确是本好书,可与《朱普·特·赫尔》比起来依然略逊一筹。这两本书都是吉辛·凡·马克思韦尔特写的,所以书里才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将来我一定让自己的孩子也看她的书,因为她的确很杰出。

科勒的剧本我也读了不少,像《海德维格》《倍尔曼的表兄弟们》《女家庭教师》和《绿色多米诺》等等,他的语言很有特点,我非常喜欢。

我与妈妈、玛格特的矛盾解除,再次亲热起来。玛格特昨天晚上就是挤在我床上睡的,虽然不舒服,但是很有趣。她说想看看我的日记,问我行不行。我回答:“看一点儿可以。”接着,我又说想看看她的日记,问她行不行,最后她也点头了。我们聊到了未来。问到她时,她怎么也不说长大想干什么,特别神秘!我猜她大概想做老师,不过也不能十分确定,我是管得太宽了吧?不应该这样。

今天,彼得正在床上睡早觉,就被我使劲儿轰了起来。他气坏了,我没管他,直接躺在了上面。昨天晚上他那个苹果还是我给的呢,所以偶尔对我好一些,对他来说也是应该的。

关于我的美丑问题,我曾经问过玛格特。她回答得太婉转,说我眼睛很美,人非常招人喜欢。

下次再继续吧!

安妮

另:今早称体重了,我们每个人都称了一遍。玛格特是132磅,爸爸是152磅,妈妈是136磅,彼得是114磅,他妈妈是117磅,他爸爸是165磅。而我则是96磅——19磅啊,自从来到这里,我居然胖了这么多!

1942年10月20日 星期二

吉迪,亲爱的:

现在我的手还抖个不停,之前的两个小时真是提心吊胆啊!下面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今天木匠来给楼里的五个灭火器灌东西,结果办公室的人忘了跟我们说。当我们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时,我突然听到楼梯那儿(面对书架的地方)有声音,好像有人在敲打什么。我马上跑到佩普那里,因为我猜肯定是木匠来了。可佩普不能去楼下,她在吃午饭,于是爸爸和我便在门口听着,看木匠什么时候离开。木匠鼓捣了可能有一刻钟左右之后,突然开始猛地敲我们的门(我们猜他的锤子之类的工具应该就放书架上了)。他真的听见什么了吗?我们都害怕极了,脸色煞白。或许他感觉到这个书架不一般,不停地拉扯着、拍打着,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我们这个密室将要被人发现了?想到这点我吓得简直要昏过去,觉得一切都完了……这时,突然传来科莱曼先生的声音:“是我!开门吧!”门立刻被我们打开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

原来,门外的人想告诉我们木匠来的事,可书架上的铁钩被卡住,门打不开。科莱曼先生等木匠一走就来找佩普,可还是没办法把书架拉开。听到这里,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来,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在我的想象之中,这个准备闯进来的人当时变得高大极了,简直就是巨人,甚至就是法西斯——最最冷酷残暴的人!幸亏还是老样子,没有危险!这次起码是安全了。

我们星期一那天快乐得很,因为米普和简来了。他们晚上就住在了这里——我和玛格特的床让给了他们,而我们去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非常高兴,因为饭菜都是我们专门预备的,好吃得很,只是中间出了点状况——屋里突然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爸爸房里的灯坏了。这真让人为难,保险丝我们有,可还在仓库后头呢,那里晚上也是漆黑一片,怎么换呢?最后他们几个男的一起去,也就十分钟,我们就熄灭了蜡烛——灯修好了。

今天,我起得特别早。简八点半出门,所以我起床时他早穿戴整齐,准备八点去楼上吃早餐。我进门看到米普的时候,她正穿着内衣,准备穿衣服。她的长内衣和我的一样,只要骑自行车,她就穿这个。穿好衣服之后,我和玛格特就上楼了,比每天都要早。早饭吃得也很高兴,只是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米普高兴地下楼去,因为她上班不用骑车了。

床是我和爸爸一起收拾的,之后我还学习了法语,记住了五个不规则动词。是不是挺勤奋呢?彼得与玛格特也在旁边,他们在看书。玛格特窝在长沙发里,摩西就蜷缩在她身边。我记完动词也开始看书,我读的是《赞美永恒的树》,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一本很有特点的书,内容非常吸引人。

下星期来这里住的是佩普。

安妮

1942年10月29日 星期四

吉迪,亲爱的:

爸爸病了,我非常着急。他发着高烧,身上到处是疹子,麻疹的可能性很大。你知道,医生肯定是不能请的,只好由妈妈来照看他。她努力想办法让爸爸出汗,好让高烧退下来。

今天一早,米普告诉我们,有人把凡·丹先生的家具都弄走了。凡·丹太太这段时间过于敏感,我们谁也没跟她说这件事,不然,她又该为自己招人喜爱的椅子和精美的瓷器哀叹了。那情形我们谁也不乐意看。实际上,叹息又有什么用呢?谁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呢?谁愿意丢掉它们呢?都是身不由己吧!

爸爸给我推荐了几个著名的德国作家的作品,黑尔贝是其中之一,这些书我基本能顺利读下来了。读德语的时候我喜欢念出声来,不出声的时候少。大书架上有席勒和歌德的书,爸爸取下来,说每晚给我读一些。《唐·卡洛》是他读给我的第一本书。看爸爸这样做,妈妈也弄了一本她的祈祷书,非让我读。我只好用德语读了其中几段,虽然不感兴趣,但听起来却很顺耳。她这是怎么了?硬要让我和她一样笃信宗教吗?

明天我们要用壁炉生火了,这可是第一次!估计到时候会烟雾弥漫的,因为很久没打扫烟囱了,但愿通风没问题。

安妮

1942年11月2日 星期一

吉迪,亲爱的:

星期五很有趣,佩普住在了这里。她睡得不大好,因为喝了一些酒。值得写的就这些了。我又开始因为玛格特而不高兴,她总惹我。昨天我睡得很早,因为脑袋太疼了。

办公室里有些索引卡片,今天上午掉地上乱成了一团,一开始我自己收拾,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叫来了彼得和玛格特。结果我也放弃了,因为他们懒惰之极,让我自己弄,我可不是疯子。

安妮

另:告诉你一个重大消息,大概我也快有例假了,妈妈也这么想,因为最近总有些白色的污渍留在我内裤上。这对我可是大事,真着急啊!只是没法买到卫生巾,我用不了。妈妈倒是有卫生棉条,可我不能用,生过孩子后才能用那个。

1944年1月22日

这样的话语,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再次读它已经过去一年半,那时的我多么单纯、多么无知啊!尽管我很想回到过去,可我清楚得很,单纯一去不回头了。那些评价玛格特、爸爸、妈妈的语言,仿佛昨天刚刚写完,当时心里的波动我也能感受到,可是,我怎么写得那么直白呢?我真的愧疚得很,我写得太露骨了。想不到在我的笔下他们竟然与现实完全不同,实际上他们中的一些人非常好。

对家与姆蒂的思念之情,我也完全能理解。在这里我总是有种不自觉的渴望,希望有人能爱我、相信我,从搬进来就开始了这种渴望。虽然有时强烈,有时淡漠,却从未消失过。

1942年11月5日 星期四

吉迪,亲爱的: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因为在非洲战场,英国人开始打胜仗了,而且打了好几场了;而苏联也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取得了胜利。今天上午,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只是在喝茶和咖啡。

这星期我做的事很少,可书读了不少,要想成功就该这样吧?这才是正路。

我和妈妈的关系依然不大亲密,尽管最近妈妈对我好一些。爸爸对我的关爱从未改变过,只是他不喜欢表露感情罢了。生火那天,满屋子都是烟,还是有中央暖气的屋子好——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玛格特一天到晚招人讨厌(这个词很准确),让我生气。

安妮

1942年11月7日 星期六

吉迪,亲爱的:

真不妙,妈妈十分烦躁,我又要挨批了。应该不是碰巧吧?她和爸爸动不动就针对我,对玛格特却很好。昨晚就是这样,当时看玛格特把书放桌上,起身出去了,我就拿了起来。这是一本有插画的书,非常有意思。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玛格特回来了。她见我拿着她的书,就生气了,皱着眉头让我还给她。我并没有马上给她,因为正看到精彩处,玛格特气坏了。就在这时,妈妈说:“赶快还给玛格特,她正看那本书呢!”爸爸来的时候正看到玛格特受气的样子,立刻朝我喊道:“真想知道如果倒过来,你会怎么做?要是你的书被玛格特抢走看呢?”听到这里,我一点儿底气也没有,赌气扔下书就出去了——实际上我是觉得委屈,气倒是没有。

事情的原委都没弄明白,就妄下结论,爸爸错得太离谱了,就因为他们这样横插一杠子,我才没马上还书。谁让他们都觉得受气的是玛格特呢?还都站在她那边,替她教训我!妈妈与玛格特向来是一派的,所以,她偏向玛格特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玛格特再怎么高兴、生气,妈妈再怎么呵斥我,我都见怪不怪。她们什么样子我都接受,都爱,不过只是把她们作为妈妈与玛格特来爱,其他的我一概不过问,即使她们去河边自杀我也不会管的。可爸爸却不同,我非常爱他,每当玛格特做了什么,而爸爸在那里鼓励、夸奖甚至拥抱她,我就会觉得爸爸很偏心,心里难过极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爸爸,他就是我的偶像。可是,他对玛格特比对我更好,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点。

我觉得自己有权和玛格特一样,就算她什么都好,漂亮、聪明又和善,也不能这样对我吧?怎么能拿我当坏孩子和小丑呢?每次我做错什么,父母呵斥也就算了,还要伤我的心,这简直是双倍的打击。虽然玛格特聪明、美丽,可我一点也不妒忌,我觉得那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想要的只是爸爸真正的爱。我希望爸爸爱我,只因为我是安妮,是我自己,而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可这样的爱,爸爸给不了我。

我对爸爸的依恋越来越强烈,因为妈妈越来越招人讨厌。家的味道,只有从爸爸身上才能找到一点儿。我对妈妈的意见越积越多,很想说一说,可爸爸却不理解,不管妈妈有多少不足,他都对此一言不发,根本不想说这个。我真是没办法了,妈妈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令人无法忍受。她没事就会呵斥我、挖苦讽刺我,对我很冷酷,自己却整天丢三落四、毛毛躁躁的。

妈妈和我的争吵总是没完没了,因为我们太不一样了。她毕竟是做我妈妈的人,仅此而已,所以我没资格对她妄加评论。可是,我知道,我只能自己充当妈妈的角色,因为在心底,我并没有当她是妈妈。我只能独自前行,不管走到哪里,也只能如此,因为我已经完全与他们隔绝了。母亲与妻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有自己的标准,而做我“母亲”的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像个母亲。

我努力让自己多看妈妈的优点,少看她的不足。并且总是对自己说,靠自己就好了,她欠缺什么都没关系。可是,我怎么努力都没用,而且还有更令人感到失望的:爸爸妈妈看到的只是我对他们的不满,却看不到自己的缺点,更不理解我的不满来自哪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样的父母吗?能让孩子没有一丝烦恼?

上帝大概想试探一下我这个人吧?想到现在与未来的事,我就会这么觉得。就算没人指引、没人做偶像,我也会越来越坚定、顽强——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谁能看到我写的日记呢?只有自己罢了,能安慰我的也只有自己。每天我都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改变,争取让自己变得更好,因为只有我知道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总想得到别人的慰藉,总觉得力不从心。

父母是捉摸不定的,态度总是变来变去。前一天还夸我什么都懂,是个好孩子呢,后一天就批评安妮自以为是,自以为学问大了,其实只读过那么几本书而已,其实什么也不懂,像个傻瓜。

无论我做什么,大人们都会嘲笑,其实我已经长大了,虽然现在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我的思想,但是,我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有梦想和计划。

每天晚上,我脑子里都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可白天,那些误会我的人,和我看不惯的人在身边,我又不得不忍受着。只有吉迪会耐心听我说,所以夜里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开日记。我告诉她,我一定要找到前进的方向,我不会哭的,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可如果谁能爱我并为我鼓鼓劲儿就好了,就算只有一次呢,或者让我看到点儿希望?

倾诉——有时候我需要这个,所以不要怪我,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安妮

1942年11月9日 星期一

吉迪,亲爱的:

彼得昨天生日,他十六岁了。我八点的时候和他一起上楼,看了他的生日礼物。其中有个刮胡子刀,一个叫“独裁者”的游戏,还有个打火机——很精致,只是彼得抽烟极少。

凡·丹先生的礼物最让人兴奋了。他一点的时候告诉我们,英国人登陆到突尼斯、阿尔及尔、卡萨布兰卡和奥兰了。

大家都说:“这是结束的时刻到了!”英国首相丘吉尔,必定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说法却不同,他说:“这是要开始结束了!虽然不是完全结束,但也不仅仅是结束的开始。”其中的区别你能明白吗?不过,总之应该是好消息。斯大林格勒经过三个月的战争,依然没被德国人弄到手。

我还是说密室的事吧!下面讲讲吃的话题(我得说说楼上那些人,他们实际上都非常能吃)。

科莱曼先生的一位朋友是个面包师,手艺非常好。每天的面包都是他送来的,只是不太多,够吃而已,不像在家时那么充裕。配给票证簿只是些小破纸片儿,是我们从黑市买回来的,现在已经非常贵了,要三十三荷兰盾,一开始才二十七荷兰盾。

来这里以前,我们准备了好几百罐食物,后来为了营养均衡些,又买了些豌豆,共三百磅。不过,办公室的职员也要吃这些豌豆,不全是给我们的。豌豆都装在袋子里,挂在密室入口里侧的过道上,那里有很多钩子,豌豆一袋袋地都挂在那儿,可时间长了袋子有的地方就漏了,因为太重,接缝的地方有些开线。最后,豌豆不得不被我们弄阁楼去了,彼得搬的是最重的几袋。结果,五袋搬上去都没事,搬最后一袋的时候出问题了。袋子漏了,五十磅浅棕色的豆子“哗”地一下子,顺着口子倒在了楼梯上,声音震天。大家都吓坏了,尤其是楼下的人,他们觉得是房子倒下来要砸到脑袋了。我和彼得都傻在了那里,我当时就在楼梯上,豌豆在我身边蹦跳着、击打着我的脚腕子,像是浅棕色的海浪,而我站在一片豆子当中,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矗立在浅棕色的海洋里。彼得看我这副样子,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后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到处捡豆子。可是豌豆那么小、那么光滑,边边角角的地方哪儿都是,直到现在我们上楼时,都会低头看看能不能找到豆子,捡到了我们就会交给凡·登太太。

爸爸的病已经康复了,刚才没想起来告诉你。

安妮

另:阿尔及尔被攻克了,刚才听收音机说的。这几天,摩洛哥、卡萨布兰卡、奥兰都在英国人手中,我们只等着看突尼斯的情况了。

1942年11月10日 星期二

吉迪,亲爱的:

又有一个人要来密室了,简直太好了!他是第八个人。这是真的!

我们总觉得可以多住一个人,不管是房间还是吃的,都没问题。只是对于胡格勒先生和科莱曼先生来说,可能不大好。我们认为,人多了给他们带来的麻烦会更多。不过,当爸爸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表示可以,因为犹太人的处境目前真是悲惨,一天不如一天。他们说:“七个八个没什么区别,反正都危险!”我们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于是坐在一起考虑人选问题。我们要选一个能与“大家”相处融洽的人,考虑过所有认识的人之后,爸爸并没有同意凡·丹家任何一个亲戚来,而是选了个牙医,名叫阿弗德·杜塞尔。这个人结没结婚不知道,只知道有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和他一起住,是个基督教徒。不过,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比较好静。虽然没有过多来往,但我们都认为他是个挺好的人。一切由米普去安顿,她也认识那个人。杜塞尔先生将要在我的房间住下来,而玛格特则要去睡折叠床(她将与爸爸妈妈同住)。他会应我们的要求,带些牙医用具,可以用来给我们补牙。

安妮

1942年11月12日 星期四

吉迪,亲爱的:

米普说她见到杜塞尔先生了,当时,他上来就问可以藏到哪里去。听了米普的提议后,他简直乐坏了。可是,当他听米普建议星期六就走时,却不同意,说自己得把记录弄好,还有几个病人得去看,账单也得整理清楚……早上米普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的想法有问题,因为这事必须秘密进行,而他做的那些事会让人有所察觉的,因为他得说清为什么吧?于是米普又去问了他一遍,他依然说星期六来不了,只能星期一。

他的做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居然拒绝了我们的建议,宁可再拖一段时间。可是,假如他上街的时候被抓呢?他还怎么看望病人?怎么弄好记录?他为什么这么做呢?如果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爸爸没坚持自己的观点简直太蠢——这就是我的看法。

新的消息就这些了。

安妮

1942年11月17日 星期二

吉迪,亲爱的:

杜塞尔先生顺利来到这里,没出任何意外。

上午十一点,他按照米普的指令来到邮局前面的一个地方,等候安排去见他的人。他很准时,接着就见到了科莱曼先生。科莱曼先生对他说,让他去办公室找米普,因为之前安排的人来不了。于是,杜塞尔先生走着来到办公室,而科莱曼先生则乘坐电车。

杜塞尔先生敲门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分。由于他大衣上有黄色星星,所以米普让他先脱掉,然后带他来到私人办公室。这里有个女保洁员,所以科莱曼先生陪着他,直到那人离开。后来米普来了,借口说办公室有人要用,就带杜塞尔先生来到楼上。当书架被推开,进入密室之后,杜塞尔先生因为眼前的一切呆住了。

我们当时正围坐在餐桌旁,等着家里的新成员。桌上,已经摆好了白兰地和咖啡。他先跟随米普来到弗兰克家的房间,他一下子就知道家具的主人是谁了,只是想不到我们就在他脑袋上方的房间里。后来,米普向他说了这件事,他吃惊极了,几乎晕倒。幸亏米普赶紧带他上楼了,没让他一直吃惊下去。可杜塞尔先生看到我们,直接愣在了那里,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眼睛里充满疑惑,语无伦次地问:“比利时……你们不是去那儿了吗?难道没逃出去?没有军官和军车来接你们吗……”

我们告诉他,为了防止德国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寻找我们,才不得已那么说的。至于军官和军车的言论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们也细细为他做了讲解。他听完露出满脸的惊讶,一个劲儿地巡视这招人喜欢的密室,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和大家一起共进午餐之后,他小睡了一会儿。我们等他睡醒后,又陪他喝了下午茶。之后,他把米普提前带来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这才缓过点儿神来。我们把密室的规则递给他,是打印在一张纸上的(凡·丹一家的作品):

密室说明与注意事项

专门为犹太人和被排斥的非犹太人提供临时住处与食物的特别之所。

长期开放。

位置:阿姆斯特丹中心区的绿树包围之中,宁静美丽的地方,且远离私人住宅。驾车、骑自行车或搭乘十三、十七路电车,皆可到达。交通工具被禁用的人,可以步行前往。

服务:一日三餐,提供家具,任何时候皆可住进来。

收费:免费

食物:脂肪含量低

屋内条件:卫生间有壁炉供暖,只是没有浴盆。屋内和里外墙上都有水龙头。

仓库能放置各种吃的东西,非常开阔,里面还放了两个保险箱,很先进,而且非常大。

伦敦、纽约、特拉维夫,还有很多别的广播电台,用自己的收音机都能听到。当然,某些电台节目是不许听的,比如德国电台的新闻(不论来源),更不能把听到的内容讲给别人,只有他们的古典音乐节目可以收听。只要遵循以上这点,过了下午六点,所有人都可以听广播。

作息安排:休息时间是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星期天可以延长到上午十点一刻。如果白天管理者下令休息,住户不得违抗。作息时间的执行必须一丝不苟,以保证大家人身安全。

外出:没有特别指示的情况下,绝对不许外出活动。

说话:禁止用德语,必须用高贵人的语言,并时刻注意轻声言语。

读书规定:除去学术类和权威类之外,禁止阅读德语书。可以自由阅读别的书籍。

每天做保健操。

下午六点之后可以轻轻唱歌。

必须安排好,才可看电影。

功课:英语、法语、数学、历史可随时上课;速记函授课,每星期一次。上课酬劳可以用辅导功课抵消,比如帮人学习荷兰语。

不上课的人员可帮忙照顾小型宠物(有害的小动物要征求对方意见)。

三餐安排:除周末外,每天早上九点吃早餐,周末是十一点半。

每天下午一点一刻到四十五吃午餐,不油腻、少量。

餐或热或冷。

义务:办公室的任务必须帮助处理,随叫随到。

洗澡安排:全体人员星期天上午九点后都可洗澡,把洗衣桶放在自己选择的地方,可以在卫生间、大办公室、小办公室或者厨房。

酒:只可医用。

安妮

1942年11月19日 星期四

吉迪,亲爱的:

这位杜塞尔先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虽然和我共同使用一个房间,但他觉得很正常。与陌生人共用东西——他不在意,我却比较别扭。不过,奉献这么一点点没关系,能帮助人就好。爸爸说得非常好:“别的都不重要,能救人最重要,哪怕只救一个。”

第一天来的时候,杜塞尔先生问了很多问题。你听了一定会笑出声的,比如,他想知道卫生间我们是如何分批使用的,女保洁员来办公室的时间是几点等等。可这些问题对密室住户来说,都至关重要。为了不被楼下的人发觉,我们白天是不能出一点声音的。尤其楼下有人的时候更得注意,比如那个女保洁员。虽然我讲得很慢,而且耐着性子一点点讲,可杜塞尔先生往往听两遍都记不住……

我想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脑子应该还懵着呢,环境转化得太快还没适应。

外面的生活离我们太遥远,杜塞尔先生来了之后跟我们讲了很多。可是,听到的都是朋友、认识的人被带走的消息。很多很多人就这样走了,悲惨的命运就在前面等待着他们。军队的绿色和灰色汽车,每天晚上都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查看,甚至去居民家里盘问,只要发现犹太人,就把家里所有人都带走,他们就这样一家家查下去。所以,只有躲在什么地方,才有可能逃离他们的盘查。

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会按照名单盘查。只要按响门铃,肯定已经掌握确实的消息。另外,像过去抓捕奴隶那样,他们还抛出大量赏金,奖励抓到犹太人的人。唉,惨不忍睹。我总是在夜里胡思乱想:一排一排的人在往前走,其中都是哭泣的孩子和可怜的好人。边上有人对他们不住地打骂着,不管是老人、病人、大孩子、婴儿还是孕妇,全都遍体鳞伤,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这些悲惨的事我们根本不用去想,因为藏在这里就可以侥幸躲过劫难。可我们还是为自己帮不到那些人感到难过、不安——那些饱受摧残的亲爱的同胞们。每当我暖暖和和地躺在床上,想到外面的朋友正被人毒打或者衰弱得倒地不起,心里就满是歉意和自责。而且我也很害怕,那些被魔鬼肆意摧残的人里面,就有我那些好友啊!恶魔的手段实在太惨无人道了!

就因为他们的犹太人身份!

安妮

1942年11月20日 星期五

吉迪,亲爱的:

现在,和我们犹太人有关的事,没有一件让人高兴的,这可怎么办呢?当然,还是该对未来有信心,我们都在努力这么想。米普决定以后少说外面的悲惨事,因为凡·丹太太或是妈妈一听到哪个朋友的惨状,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可杜塞尔先生来了,他说的那些事让我们印象更深,我们围在他身边听着,觉得那些事不仅惨无人道,而且令人恐惧万分。想要重新说说笑笑太难了,除非这些记忆在脑子里渐渐消失。密室里弥漫的悲伤、压抑对人一点好处也没有,不光对我们自己,对身处险境的朋友们也是如此。这样持续灰心、压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我总不由自主地想到被带走的人,做什么我都会想起他们。笑的时候,我会感到羞愧,觉得在这样的时刻是不该那么快乐的。可我又不想一直这么哀叹、沮丧下去,我总觉得光明会来临的。

另外,我自己也有个伤心事。当然,我的悲惨实在微不足道,尤其和上面提到的事比起来,可我还是想说出来。近来,我觉得自己生活在无边的虚空当中,孤独极了。以前我总是想着朋友们,每天都很快乐,所以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可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自己和那些可怕的事了。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过去的生活无人能代替,即使爸爸再爱护我也没法比,妈妈和玛格特就更别提了,她们在我心里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吉迪,总和你说这些,让你心烦了吧?我这样想的确有些忘恩负义,可那些斥责与辱骂实在让人受不了。每到那时候,我就找不到方向,各种各样的想法不停地往外冒。

安妮

1942年11月28日 星期六

吉迪,亲爱的:

我们用电必须节省了,因为电量已经用超,快断电了。日子得多难熬啊,十四天都不能开灯,但愿没那么长时间,不过,这个谁也说不准。每天下午四点或者四点半之后,我们不是摸索着做保健操就是猜猜谜、练习一下英语或法语,有时还会说说读书感受。总之,想尽各种办法打发时间,因为没有灯光根本读不了书。昨天,我有了新发现,邻居屋里亮着灯,我们可以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里,打发时间。白天窗帘不能露出一点缝隙,到晚上我们就可以打开了。

邻居的生活,至少我的邻居的生活竟然这么有趣,以前我从没注意过。我观察到对面有个人是牙医,他正在工作,患者是个年老的女士,脸上充满恐惧;有的人正在吃晚饭;还有正在拍录像的,应该是一家人。

杜塞尔先生给大家的印象是,能跟孩子玩到一起,喜欢孩子。实际上他挺令人难以忍受的:太古板,老规矩很多,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老一套的礼仪规范什么的。在三个孩子当中,我在大家眼里毛病最多,却幸运地和他住在一个房间,还如此狭窄。面对他没完没了的老式教导和指责,我不是假装在听,就是找出一切能找到的借口躲开他。目前这种烦人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杜塞尔先生实在是太喜欢给人告状了,他不是数落我的不是,就是到妈妈那里乱说一气。每次妈妈使劲儿斥责我,都是杜塞尔先生说我坏话导致的。而幸运的是,凡·丹太太偶尔也会在五分钟后加入批判我的行列。

一个修养差劲的人实在不容易,尤其生活在一个极为挑剔的家庭里,并有幸成为批判的中心。

想起大人们批评我的话、我犯下的错误和被他们夸张化的小毛病,我实在难以入睡,脑子里乱极了。想到伤心处我会落泪,想到可笑处我也会笑出声来。总之最后睡着的时候,脑子里的想法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我想改变,不想变成自己头脑中那个样子,也不想像现在一样。

是啊,你也被我弄迷糊了。现在一张纸都不能浪费,它们太紧缺了,所以别怪我,只能这么写下去,而且我也不愿意把这些文字涂掉。你肯定不懂我在说什么,可即使那样,那也不要重读以上的文字,更别问为什么。

安妮

1942年12月7日 星期一

吉迪,亲爱的:

今年的圣尼古拉斯节和犹太圣节,中间就隔着一天。犹太圣节时,我们只点燃蜡烛互赠了小礼物,没有什么热烈庆祝。蜡烛烧了十分钟就赶紧熄灭了,因为太宝贵,光唱歌就让我们感到很满足。木头烛台是凡·丹先生做的,他是个细致的人。

圣尼古拉斯节在星期六,那天倒是很有趣。米普和佩普在吃晚餐时,一直小声和爸爸说着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有什么小计谋,都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结果,大家八点一起来到了隔间,我们是一起顺着黑乎乎的过道下去的(我只希望赶紧上楼,害怕极了)。进去后,我们就把灯打开,因为这里没窗户。这时,爸爸拉开了大壁橱的门。

大家一下子发出了惊讶的欢呼声:“太好了!”

原来,里面是个大大的竹篮子,上面装点着各种颜色的纸张和黑色的面具。

我们赶紧带着篮子跑到楼上,每个人都从里面找到了自己的小礼物,每份礼物上还写着一首诗。这些诗都是特意写给每个人的。在圣尼古拉斯节上,人们有互相赠诗的传统,这个你肯定知道,不用我再解释了。

爸爸的礼物是个挡书的工具,我的礼物则是个小娃娃,形象是个丘比特。这个点子真是太好了,我们这八个人还从没过过圣尼古拉斯节呢。

安妮

另:我们也把从前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楼下的人。米普和佩普不住地说谢谢,她们得到的礼物是钱。

凡·丹先生的礼物是烟灰缸,杜塞尔先生的礼物是镜框。今天我们才知道,他们和爸爸的礼物都是福斯库基先生亲手制作的。简直太奇妙了,他竟然有这么能干的一双巧手。

1942年12月10日 星期四

吉迪,亲爱的:

凡·丹先生曾经是生意人,主要经营香料、肉类和腊肠。爸爸聘用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对香料非常精通。如今真是太好了,他可以在做腊肠方面大展身手了。

为了防备难以预料的状况,我们预定了很多肉类(是偷偷买的)。凡·丹先生说,他准备用这些肉做各种腊肠,什么猪肉肠、香肠、德国腊肠……他先用绞肉机把这些肉搅了三次,然后往肉里加作料,搅匀后,就用一根很长的管子往肠衣里灌。我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有意思。我们午餐就有德国腊肠,和腌菜一起吃的。

我们把一个长竿挂在天花板上,这样就可以挂香肠了,因为香肠是一定要灌装并风干的。谁进来看到这情景都会笑——头顶上挂满香肠实在是有趣。

厨房热闹极了——红着脸的凡·丹先生正满手是血地做香肠。此时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胖,简直像个屠夫,大概是因为穿着他太太围裙的缘故,而且上面还血迹斑斑的。凡·丹太太在旁边一边拿书读着荷兰语,一边照看弄好的肉,还得时不时搅搅汤锅,感叹一下自己肋骨的伤,怨气不断。其实这是那可笑的保健操导致的,谁让这老女人要用这方法摆脱赘肉呢?

杜塞尔先生正坐在炉子边,用柑橘茶治眼睛的炎症。皮姆坐在椅子里晒太阳——窗口射进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在他身上。只是为了不碍事,他总得挪动一下椅子。他就那么看着凡·丹先生忙来忙去,脸上却显得很痛苦,身体略微佝偻着。那样子很像一位老人,正坐在贫民区里,浑身病痛——估计他又犯风湿病了。在房里来回跑动的是小猫摩西和彼得,他们追跑着、玩闹着。我和妈妈、玛格特的任务,是削去熟土豆的皮。其实我们干活并不认真,你认真观察就会发现,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凡·丹先生身上呢。

杜塞尔先生干起了老本行,我给你讲讲他的第一个病人吧,可有意思了。

这个病人就是凡·丹太太,当时妈妈在屋里熨衣服,而她就在房屋正中的椅子上坐着。杜塞尔先生拿来医药箱,郑重其事地打开后,要了些凡士林和古龙香水,前者做蜡用,后者则用来消毒。他在检查的过程中,发现凡·丹太太有两颗出问题的牙齿,因为他一碰它们,凡·丹太太就喊叫起来,也听不清她说什么,而且疼得她浑身乱颤。杜塞尔先生终于检查完了(实际上只用了两分钟,可对凡·丹太太来说肯定觉得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准备给她清洗一下坏牙齿,她却怎么也不肯。凡·丹太太就在椅子上使劲儿地踹着腿、挥舞着手臂,不让杜塞尔先生动,最后只好作罢。谁知当杜塞尔先生松手的时候没拿出探针,它还在凡·丹太太嘴里放着呢。

糟糕(想想吧,探针插嘴里多难受啊)——凡·丹太太疯了似的喊起来,想拔出探针却越弄越深。杜塞尔先生倒是非常冷静,就那么叉着腰站着。虽然不大好,可我们这些旁观者实在忍不住,早就笑得肚子疼了。当然,我要是她的话,喊得肯定更厉害。凡·丹太太在大喊大叫、用力翻滚脚踹之后,总算拔出了探针。杜塞尔先生这才镇静自若地继续治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凡·丹太太这次没机会抽风了,因为杜塞尔先生动作极为迅速。当然,他的助手帮了很大的忙——我和爸爸尽全力帮助了他。这情形让我想起一幅版画,是中世纪的,名叫《骗子医生行医图》。

这位病人也不简单,看着病也没忘了“自己”的食物和汤。当然,凡·丹太太未来会很久都不用看牙医了,这一点绝对可以保证。

安妮

1942年12月13日 星期日

吉迪,亲爱的:

现在,大办公室里的光线勉强可以写日记,稍有一些阴暗。厚重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我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从窗帘缝儿往外偷看着。

这感觉真奇妙,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都快把自己绊倒了,全都走得非常急。骑车的人更匆忙,连长什么样还看不清,就飞快地骑过去了。我没兴趣看近旁的住户,尤其是孩子们,给你一根十英尺的棍子去碰他们,你都不会愿意的,因为他们太脏了,还都挂着鼻涕。这些孩子是贫民区的住户,我都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玛格特昨天下午跟我提到了洗澡的事,我问:“你说,我们要是准备好钓鱼竿,等这些小孩经过的时候都钓上来好不好?给他们洗洗澡,再补补衣服?”

玛格特说:“第二天他们就会现原形的,衣服照旧破,身上照旧脏。”

哦,我又在胡说了。我能找到很多乐趣呢,可以看看汽车、雨点、船只,还可以听听孩子们的阵阵笑声、电车的行驶声……

像是坐旋转木马似的,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着几个固定的东西转。不是说犹太人就是说吃的,说完吃的就会提到当前形势。哦,想起来了,昨天我从窗帘缝里看到了两个犹太人,简直像是发现了世界奇观。只是我感觉怪怪的,似乎他们正面对着残忍暴行,而我就是那个告密者。

有个船屋坐落在大街对面,船主和老婆孩子住在里面,他们还有条狗,总是叫个不停。只要它跑到甲板上,我们就只能看到小狗的尾巴,所以一看到狗尾巴,听到它的叫声,我们就明白是它了。下雨了,真是不妙!这样一来,我看到的只是雨衣,人们都跑到伞底下去了,当然,有时候也能瞥见个后脑勺,还戴着毛线帽子。

实际上,我很容易分辨出那些女人,根本不用看那么仔细。她们的身材胖胖的,因为土豆吃得太多;她们的外套一般是红色或者绿色的;鞋子破破烂烂的;手上拎着买东西用的袋子,甩来甩去。脸上的表情有快乐的,也有阴郁的,一般都与身边丈夫的心情有关。

安妮

1942年12月22日 星期二

吉迪,亲爱的:

大家都非常高兴,据说那计划外的、四分之一磅的黄油快到了,就在圣诞节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去领半磅,这是报纸上说的。只是,他们指的是那些命好的、领到政府下发的配给票证簿的人。我们八个人是犹太人,又藏在这里,所以只能买到四本,这还得通过黑市才能买到。虽然这样,我们还是高兴地商量着怎么用这些黄油,烤些什么好。我今天早上就烤了一点儿饼干,甜甜的那种,还烤了两个蛋糕。楼上的人都忙忙碌碌的,妈妈不允许我去读书或学东西,而是让我先把家务做完。

凡·丹太太一天都在床上躺着,还处处不满意,嘴里牢骚不断。肋骨的伤让她不得不卧床,没事她就吵着让人换绷带。她重新下床走路那天,我肯定会乐疯的,因为她的确很爱打扫房间,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她高兴、身体也没问题,家务是她喜欢做的事。

他们大概觉得我听不够那“嘘嘘”声,时不时地冲我“嘘”着,只是因为我弄得声响太多。尤其那个亲爱的同屋先生,不停地嘘啊嘘地,吹了一晚上。我翻个身,在他听来声音都很大。不管他,等他再这样对我的时候,我也那样回敬他。

我感觉他太喜欢为自己着想了,而且趋势越来越严重。于是,我就更加厌烦他。他总是表现得很慷慨,嘴上说要给我饼干吃,可除了第一个星期,我就没见过饼干的影子。更令人受不了的是,星期天天刚亮,他就要起床做健身操,而且还要打开灯,一下子做十分钟。

这十分钟对我来说漫长极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因为我的床是用椅子增加长度的,他做操的时候,我脑袋下面的椅子一直在“吱吱扭扭”颤动着。这还让我怎么睡觉啊?终于熬到他做完操,使劲儿伸了几下胳膊后,这老先生又开始穿衣服。要想拿到内衣,必须从我床边挪到衣钩那儿,然后再退回来。他这么蹭来蹭去,不是碰到床就是撞到椅子。衣服穿完,他又这样拿了一回领带。我的床和椅子就没消停过。

这讨厌的老家伙,我才懒得花工夫去说他呢,况且说也不管用。我也想过,不行就关灯、藏他衣服或者锁门,用这些方法报复他一下,可最后一样儿也没实施——我担心我们会吵起架来。

我觉得自己在渐渐地懂事,对不对?不管是学习、听广播,还是轻声说话、做事、帮人、礼让、和气对人,来到这里就都要合情合理才行。本来我辨别事物的能力还是有的,尽管不多。可现在我真担心连这一点儿也保不住,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就全磨没了。

安妮

1943年1月13日 星期三

吉迪,亲爱的:

从早上到现在,我想做的事一样儿都没做,总被打扰。

给肉汤粉分份儿包装,这是我们用来打发时间的新方法。它是基斯公司生产的,因为没人做这个工作,所以胡格勒先生就交给了我们。这样一来,还可以节省些成本。真没意思,估计犯人就做这个,虽然在笑,可我们一个个觉得头昏脑涨的。

听说现在外面非常恐怖。那些孤苦伶仃的人,随时有被拉走的可能,而且不管在白昼还是夜晚,都难以幸免。走的时候,身上只允许带一个包和一点钱,还随时有被夺走的可能。骨肉分离成了家常便饭,一家人被迫分开,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全都不能在一起。经常是孩子从学校回家来,却找不到父母了;女人买东西回来,发现家里人都不知所踪,屋子也被封了起来。在荷兰的基督教徒们也不放心,因为儿子去德国执行任务了。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一颗心总在半空悬着。从荷兰飞向德国的轰炸机,每天晚上都多达几百架;俄国和非洲死去的人,每一小时就多达几百甚至上千。整个世界到处都是战火,人们无一幸免,全都身处其间。尽管对盟军来说,胜算还是有的,可真正结束战争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我们比数以千计万计的人要走运,能安全地藏在这里,静静地生活。不仅如此,我们还有钱,可以买吃的,还憧憬着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了,可以去买新的鞋子和衣服——太自私了。其实,我们应该想想到时候怎么帮助别人,而且现在就该努力减少支出,把东西节省下来。

近处的那些孩子谁伸手去帮忙了?他们每天在外面跑着,脚下是木鞋,身上是薄薄的衣服,袜子、手套、外衣,统统没有。冰冷的胡萝卜就是他们的食物,每天不论是家里、街上,还是上课的教室,全都冷冰冰的。现在的荷兰,到处都是乞丐一样要面包吃的孩子,悲惨极了。

即使说上几个小时,也控诉不完战争的罪恶,只能让心情更沉重。等待,努力平复心绪等待,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不光是基督徒和犹太人,全世界都在静待战火熄灭的那一天。可是,许多人等来的都不是和平,而是死亡。

安妮

1943年1月30日 星期六

吉迪,亲爱的:

我在努力克制自己,不然简直气得要发疯了。妈妈每天都大声地责骂我,气得我真想用力摇晃她的身体,使劲儿跺脚、喊叫、痛哭!她的话语、神情、责骂简直像拉满弓的箭,残忍地射进我的身体,深深地,无法拔出来——箭上带着残忍、嘲讽和刻薄……爸爸、妈妈、玛格特、杜塞尔、凡·丹夫妇俩,我真想朝他们大喊:“起码给我一个晚上吧,让我静一静,别再说我,别再让我睡觉的时候脑袋疼得要炸开,眼睛红肿。都离我远点,包括这个世界!”

可我不能把绝望流露出来让他们看到,他们的怜悯或者偶尔流露的嘲讽更让我受不了,我会发疯地呐喊出来。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他们对我的指责没有尽头。在他们看来,我讲话是在显摆,不讲话是愚蠢,反驳是没礼貌,有好主意是奸诈,想休息是偷懒,吃多点是自私……还有什么软弱、狡猾……总之,这样的指责无穷无尽。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没事就气人的小姑娘。表面上,我听了这些指责似乎满不在乎,或者假装听不到、笑笑就过去,可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真想向上帝祈祷,希望他把我的个性换掉,让我做一个不让所有人讨厌的人。

可是我的性格生来如此,永远无法改变。而且我绝对不是坏女孩,这一点我敢保证。对每一个人,我都拼尽全力去让他高兴,做这些的时候我有多么努力,他们肯定不会知道。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出我有心事,所以无论我在楼上遇到什么,都会笑笑了事。

妈妈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尖声责骂我,我有好几次都使劲儿冲她喊道:“你最好别再教训我,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没救了!”这样的结果是她两天不和我说话,当然之前少不了再教训我一顿,因为我竟然胆敢反驳。不过,两天后她又继续待我如前,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我可没办法做到这样,整天气得脸老长,一天又和颜悦色的。我觉得什么都放心里多好,不要太走极端。现在看不起我,没准儿哪天我也会看不上他们呢。希望真的有那一天吧!

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