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似身处漫长隧道之中
城市银行→证券公司 大桥宽隆
那一天,驶向屋久岛的轮渡徐徐地加快速度,大桥宽隆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仿佛应和着这种节拍,律动得更加有力了。
虽然还未下雨,但天空已全然被铅灰色的云所覆盖,大海的波涛也汹涌不止。船引擎发出低低的闷响,这声音像是响彻在体内深处的某种钝响一般。每每和海浪撞击,船身便会大幅地摇晃。
大桥仍感到些微的疲惫。两天前,在熟人的婚宴上正好碰见了来鹿儿岛的旧友,两人相约一起去攀登了海拔922米的开闻山。疲劳感也许来源于此吧。
这座秀美的山峰也被称作“萨摩富士”。在山麓附近,具有当地风物特色的油菜花成片地开放。
大桥在学生时代参加了登山部,几乎每周都去攀岩。所以,要是放在以前,让他跑步攀登这座不消两个小时便能登顶的开闻山,也是没问题的。
可事实是,身体似乎不太听自己使唤,现实显得毫不留情,让他切身察知到踏上社会之后不规律的生活状态与随之带来的疲惫感。
他一边尝试着匀整呼吸一边继续向前迈进,身体的笨拙钝重却着实让人感到无奈。总之,虽然慢点,却也是在稳步向前推进。这种时候,并无匆忙攀登的必要,做到保持好自身节奏便足够了。只要一直坚持下去,就能翻过山脊、来到山顶,尽览美景了。
——在这段旅程中,某种答案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默然行进在漫漫登山之路上。
2002年1月的那次旅行,正是利用了一年一次的年假才得以实现。
当年,大桥在某城市银行上班。因为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旅行,于是心里有了一份被派遣前往海外支行工作的梦想和期待。但是,当时金融业界正迎来了史上从未有过的纷乱时代,以1997年北海道拓殖银行的破产为首,山一证券、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等金融机构陆续宣告经营破产,一度在业界掀起了狂风骤雨。
在大桥入行工作的1999年,由于泡沫经济时代的业务拓展所带来的遗留问题,他所在的银行又再次面临数额巨大的不良债权危机。2001年之后,关于这家银行陷入严重经营不善局面的传言播散开来,被多家媒体曝光,包括其他众多银行所派驻的海外支行,都眼看着被迫从当地撤走。考虑到这种情况,去海外支行工作的想法便已然泡汤了。
这三年间,长期经手着日常业务,对于金融机构不断宣告破产的严酷现实,以及行业信誉不断崩塌的过程,他也都是亲眼所见的。
银行业界大幅缩减着在泡沫经济时代扩招的聘用名额,极端的甚至下决心不再另聘员工。当然,大桥所在的银行所聘用的应届毕业生人数也一直在低位徘徊,导致一年年地过去了,他仍以新职员的身份继续待在支行的底层。
这样严峻的时代形势给他入职后三年的职场生活都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为前辈们处理各种杂活的永远是自己。比如说,被指派去当工会办事员这事儿。工会送资料的频率总是很高,他通常是先要把这些资料复印好,再发给大家传阅,然而面对总是以“现在很忙”为由而不耐烦甩脸的前辈,他还必须耐着性子询求他们对资料内容的意见。他还要时刻关注账票一类表单的用量,眼看着快要用完了便要重新订购。另外,复印和碎纸的杂活也落在了他身上,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边要处理好这些工作,还要接待自己的顾客,完成严格的营业定额无疑更为重要。
问题在于,在他内心里总认为自己被埋没在底层,因此坚守岗位的干劲总也提不上来。业绩滑坡、录用减少,他对这种现实逐步认清了,说不定自己在这所银行里永远都只能是个新人小职员。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说身边有崇敬景仰的上司或前辈的话,或许境况和现在会有所不同。但事实是,如今深陷此地,在和职业紧密相关的经验和技能方面,积累仍然单薄寥少,每天也只能忍气吞声,忍受着庸碌无为的日常。身处底层的无望感唤起了他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被践踏的恐惧感。
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公司上班,晚上过了11点才回到员工宿舍。那段时间,大桥对这样单调的日子迎来送往,从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时常涌现出一种类似愤怒的情感——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着,类似于某种隐隐恐惧心理的不安感在他胸腔里扩散开来。
去海外支行工作的梦想也沦为了水中之月。原本就是在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进入银行工作的,还偏偏怀抱着这种隐秘的期望,回想起这种侥幸心理和过于乐观的态度,他忍不住跟自己置起气来。
日常工作当中,在他强行压抑着自己情绪的同时,还一边和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们打着交道,有时候不得不冷冰冰地明确告知他们现在不能融资贷款。在以一人之力主持小型公司各种事务的年长经营者中,不乏品格优秀、值得肃然起敬的对象,有的经营者还向大桥讲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经验谈以及他们充满艰辛的心路历程。但有的时候,作为银行工作人员,他不得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以尽到他明确告知的义务。
尽管知道一定会有上司或前辈批评自己年轻幼稚、不成熟,但对于刚踏入社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长久以来的和睦关系忽然崩塌,这无疑给他造成了持久的心理创伤。
就在这个关口上,一次他在网上搜寻旅游度假地的讯息,为休假提前做准备时,偶然中看到了屋久岛招募渔夫的广告。于是他便大致浏览了一遍,上面介绍到渔业工会会派专人来进行洽谈并据情况牵线搭桥,为申请人介绍当地的渔夫来作指导。
他已然身心俱疲,不由得产生了单纯简单的想法——
有这种机会,不如就去当一个渔夫吧!当了渔夫,便不用再去理会那些糟心事了,好想过上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虽然想辞掉工作,但却一直迷茫、犹豫不决。现在跳出这个框子,产生了去当渔夫的想法,这对于他来讲,则是从一个心里稍微有点底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以前的生活状态吧。尽管当渔夫实际上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内心充斥着强烈的躁动不安,催促着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缓和如今这种懊丧的情绪。他迫切地想要逃离目前的状态。
——从能向窗外眺望连绵不绝的海面开始,大约过了四个小时,海上才逐渐浮现出岛的身影。一直坐卧在二等舱里看书的大桥站起身来,看向外面的景观。
船要在屋久岛的宫之浦港靠岸,这会儿便逐渐减缓了前行的速度。
眼看着就要逼近港口护岸了,空气里隐约开始飘散起一股机油尾气的味道。于是,在这种就要打开未知世界大门之时,一种期待与不安交织的情感便油然而生。
一抵达港口,大桥便立即决定首先去拜访事前已联络好的渔业工会办事处。
这个渔业工会主要负责向申请者介绍当地渔夫,同时组织屋久岛的渔业体验项目。
“您好!我是前几天打过电话的大桥,您那边现在方便替我介绍一位作向导的渔夫吗?”
在他发出明晰的提问之后,办事员很快就替他联系到了负责人,进行了确认。
经过渔业工会职员的一番指点之后,他了解到,捕鱼粗略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丝钓,另一种则是撒网捕捞。捕获到的鱼类应主要为鲣鱼和青花鱼,其中经过去腥处理的去头青花鱼和干青花鱼还是屋久岛的有名物产,捕到的这些鱼最终会被运往鹿儿岛市售卖。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溜走。
不一会儿时间到了中午,一位早上出海的渔夫正好捕完鱼从海上归来。
短时间内,渔船就被顺利引导进入港湾,在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渔夫麻利地完成了战利品的卸装。在这一系列作业结束后,洒脱豪爽的渔夫用和善亲切的口气向大桥发出邀请:
“今晚住哪里决定了吗?要是还没决定,我知道有一个去处,带你去吧。”
村里一共只有两家旅馆,他带大桥来到其中一家门前,随后从车里取来好几条当天钓上来的大鱼,对旅馆的主人嘱咐道:
“这位仁兄想体验一下渔夫的生活,请一定替我好好招待他,给他煮点好吃的鱼吧!”
第二天、第三天,天公都不作美,屋久岛的天气恶劣异常,大海上波涛翻滚,风雨如晦。
据说在这个时节,能出海打鱼的日子一个月里不出几次。尽管如此,在岛上的一切体验都显得如此新鲜,大桥有好长时间都没能体会到这种解放感了,如今却能心安地沉浸其中。
由于不能出海打渔,受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渔夫的指示,他便转而去帮衬港湾和海岸的堤坝工程施工了。向海中投掷用水泥筑成的防波块,再往沙袋里装满泥土,一袋袋堆叠在海岸边,作防波堤用。
转眼到了中午的饭点,附近村落食堂提供的咖喱饭格外美味,让他吃得心满意足。尽管防浪工程作业十分辛苦,但早出晚归往返于作业工地的生活,却让他感到格外畅快与惬意。
工作的同时,时而会有渔夫工友和他唠嗑起这样的问题:
“如果想要留下来工作,最好先成家,再带上妻子儿女一起过来比较好。”
有人建议,或者等有了女朋友,再带上女朋友过来,说是因为岛上的年轻女孩特别稀缺。
“可我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呢!”
“好吧。既然如此,不如来我家住?收入嘛少是少了点,不过我老婆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蔬菜,我平常打打鱼,海鱼味道也鲜,基本生活倒是不成问题。可以先在我家住下来之后,再慢慢考虑要不要去购置一艘捕鱼船。”
然而,其他一些年长的渔夫似乎是注意到了大桥的苦恼情绪,趁着午休的闲聊时间,给他提出了一些忠告。
“你小子是咋想的呀,跑到这里来?”
被这样一问,他发现自己好像也说不上来前来此地的理由。他嘴上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有旁人插嘴道:“你辞了银行的工作,但又没什么捕鱼的经验,那来我们这种地方做什么呢,一个城里人怎么可能做得了渔夫的工作?”
一个人忍不住接话:“若是有人真心来这里工作,我们一定会非常欢迎,但确实有人一看就难以胜任,这时候我们就会劝他最好回家发展。”
几天过去了,他仍是一次海也没出成,最终不得不选择返回东京。
“无论你还回不回来,拿上这个吧!”这几天一直照顾他的那位渔夫递过来一张写上了电话号码的纸片,让他接着。
为期一周的休假转瞬而过,几天前从港口乘轮渡来到此地,现在原路返回,走上了归途。
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飘散发酵,思绪四处游走,他感到有点茫然。
他寻思着渔夫们跟他讲的购置渔船之类的话。
大桥回想起他们温暖的话语,不知不觉间感动涌上心头,同时,他发觉自己在无意识中竟在考虑向渔业工会借贷的风险指数。也许在“风险指数”之类的行业用语浮现在脑海中之时,他才会想起身为银行职员的自己与生活在岛上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想要找到答案,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但在这一周时间内,通过对岛上生活的初级体验,可以确信的是,那种日常生活的踏实感多少有所回归。
虽说对公司这个存在所怀抱的情感还没有强烈到完全“不信任”的程度,但确实说不上有什么信赖感。
大学毕业踏上社会之初所经历的职场生活,除了听从前辈的差遣打杂之外,还要应付严格的定额任务,天天如此,疲累不已。
尽管如此憋闷,如果能对社会作出什么贡献的话,也许会稍微有点价值感吧。但在如今这个时期,银行所面对的,是深陷不良债权泥潭的自营危机。
童年在泡沫经济时代度过,踏上社会之时,一直存在于模糊想象当中关于“安定与增长”的童话终于破碎了——理所应当的“发展”神话正悄然消失。在这种时代风气中,终身雇用和论资排辈的旧规不可能再存续下去了。
说起来早在1998年实习之时,他心里就开始对职场产生抵触感了。
当时还在名古屋大学法学院上学的大桥,原本最理想的职场就是综合商社。一方面是想借着这种工作性质去海外工作,再者在校友回访日回校拜访的前辈中,碰巧有很多看似颇有领导号召力的体育会系[1]人物,大桥显然也受此影响。
大桥在高中和大学时代都是手球部和登山部的一员,在他看来,他们体格强健、性情洒脱,便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的认同感。虽不知今后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若自己能像这当中做营销方面工作的前辈一样,找到一种能锻炼自身的工作方式就好了。
但他为什么后来就进了银行呢?
他开口道,到了大三下半学期,有好几家银行的人事与他取得了联系。
他有求职意向的说到底不过是三菱商事、伊藤忠以及丸红这样的综合商社,但他又不能把所有的人事给全盘回绝,再说拒绝是需要勇气的。A银行的面试时间正好与他的面试行程表不相冲突,于是他决定接受这个求职邀请。
“当时想着说不定去面的几家商社中,两家都有戏,但在终面之后都迟迟没有回信,心里怕黄了,正坐立不安之时,去参加了A银行的最终面试。”
那天,他在名古屋市内的一家宾馆客房里参加了A银行的最终面试,至今回想起来,记忆犹新。在这之前的同一天内,他已经参加了好几场面试了。他马不停蹄地赶着场,跟人事负责人们重复进行了大约5次类似的面谈。然而到了最后一场,跟最后一位负责人进行面谈的时候,大桥十分坦率地讲出了自己的意向,包括想去海外工作的想法,并且讲明了他现在正等待着某综合商社最终面试回信的情况,如果通过,他会选择去这家商社。
到现在为止的这几场面试中,有好些人事负责人听他说到了海外,便毫不犹豫地连连随口答应道“那没问题”,从他们这种态度来看,自己好像挺让他们满意的。
“但是,我私底下也没做什么功课。受眼前求职活动所迫,到底这家银行在海外拥有多少家支行,什么级别的员工能被派驻海外,一概没有事先好好了解一下,这点确实值得反省。”
过了一会儿,他被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面前的人明确地告诉他:“你已经被内定[2]了。”
这让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在特别房间里坐着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负责面试的人事科长徐徐地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好了,现在请给××打个电话吧!”
对方来了这么一出,大桥只好把综合商社的联系方式如实告知了对方。
他之所以把自己还在等待综合商社的最终面试结果的情况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万一要拒绝A银行的内定,也好有一个说辞。但是,对方作为人事负责人,和大学生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了,实在要高上一两个段位。他们充分利用时机,抢在求职者心仪的其他企业前面,率先发出内定录用通知。一方尚有可能拒绝,一方火速发放内定卡,他们把综合商社和自家银行放在了天平两端,让求职者作出抉择。大桥不得不立马作出决断,这自然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于是,人事科长拨通了对方商社的电话,把听筒递给了我。”
这种情境让人感到一种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向对方报上了学校和姓名,随后便讲明自己要放弃最终面试。那边的回复言辞间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这种事情,应该也不在少数吧。”
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放弃综合商社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还在惊讶和目瞪口呆中没回过神来,便被人推搡着脊背,作出了选择A银行的决定。从这一点倒可以看出来他还真是老实。
所谓的“内定拘束”便是从这个瞬间开始的。挂断电话之后,一直对他以客人礼仪相待的人事科长却突然变了态度,用起了命令的口吻:
“好了,现在马上回家去,收拾好行李就过来吧,我们要去山上。”
傍晚他来到了指定集合的车站,除他之外,还来了另一个内定者。入职一年的银行职员作为陪同,负责管理帐篷,问了之后发现他们将要去的是中央阿尔卑斯[3]所在的银行保养所[4]。
到了保养所,还与同样在名古屋接受面试并被留用的另外两名内定者会合了。三天两夜的特殊“旅行”显得十分无聊。来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是目的了,并没什么特定的安排。入职两年的前辈也苦于打发这样无聊的时间,最后竟提出“去钓个鱼什么的吧”这样的建议。
要说这本来是忙于求职活动的时期,以这样的方式虚度了时间,虽然理由正当无可厚非,却也让大桥感到有些不安。他又想起了那位刚确定留用他便改了口气的人事科长,不禁陷入了隐忧——在这样表里不一的世界里,自己能踏实地走下去吗?
到了夜里,其他学生们也流露出了多半是破罐子破摔的情绪,说道:
“真是又蠢又无聊,非得经历一遍这种荒唐事才能被录用,这种破单位,辞了算了吧!”
从三天两夜的旅行回来之后,A银行的年轻人们也都每天保持着联络。入职一两年的职员们每天早早地完成了工作,变换着花样一连开了好多天的酒会。就连周末也是从一早就和大桥他们这些内定者约在一起,去看电影、唱卡拉OK、开酒会,这样的日子持续了3周的时间。
因为不久之后,就是制造类企业的入职笔试和面试了,这样做是为了让大桥他们没机会去参加这些考试。
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眼看着去综合商社的工作也没什么着落,这时大桥已经失掉了一半的希望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银行职员的想法却像某种隐秘的期待一样,一点一点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这种心情值得好好玩味。每天一起喝着酒,年龄又相近的招聘主管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对他说起了真心话。
“最近和你们这帮家伙一起待的时间可真长啊!”主管边说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有和女朋友待一起这么久过。”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他们就谈到工作上去了。作为内定职员,他虽然对这个工作感到无趣,但面对前辈们口中所描述的未来世界,他又变得兴趣高涨了。金融业确实处在最不景气的关头,但这表现在哪些方面呢?他不自觉地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假使进入商社之后跟吃紧的营业数据打着交道,这与金融业在逆风中拼命站住脚跟之间,会有什么职业意义上的不同呢?
不知何时他开始觉得这工作说不定还有点意思。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去商社工作的机会,如今在内心中不说服自己这样去想的话,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总之,先试着努力工作吧。”
他让自己迸发出了积极向前的干劲,又迫使自己对在A银行工作的这份期待感发了酵。
“大桥,你睁眼看看现实吧!”被安排到首都圈的支行不久之后,在某场聚会的酒桌上大桥正谈论着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喝高了的公司前辈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真是年轻啊!想被外派到国外工作?这也就是你们年轻人才经常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大桥只好沉默下去了。
至此有关工作的话题陡然被强行标上了一个休止符,接下来登场的就是平时所惯行的那一套。说说某个不在场同事或上司的坏话,对同一支行里处理日常事务的普通“女职员”评头论足,相互调侃着诘问对方有没有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大桥逐渐对这些感到不耐烦,想早点回宿舍去。
但是,他也对上司和前辈们在酒桌上哄抬气氛发散压力的情绪感到理解。如果自己也在这所银行里工作了几年,娶妻生子,靠需要不断偿还的住房贷款修建起了自家房子,恐怕迟早也会跟他们一样,没事发发牢骚,抱怨抱怨生活。想到这里,便对未来怀有一种隐约恐慌的心情了。
进入银行工作已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大桥对迄今为止在银行的业务方面感受到的忙碌作了如下陈述:进入银行之后,在研修期间虽然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但随着被派往全国各支行,120名同时期被招进的银行职员也如星散。像这样,作为新人,在被分配到的岗位上独自开展工作的过程中,逐渐有了一些切实的感受。
银行职员的日常工作,能给人多余想象的空间实在有限。
他们所经手的业务就是向顾客发放贷款资金。顾客群体中兼有新老客户,大桥他们这些营业人员就负责接待客户,恳切地为他们解说融资的方案,再有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制作与出借贷款相关的资料。资料随后提交融资审查部门进行审批,按顺序接受科长、支行行长的批准,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最终为这项贷款业务发放通行证。
上司和前辈们以及处于链条末端的他们这种营业人员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日常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重压之下工作的严峻状态让他感受最为深刻。比方说,以整个支行一个月负责100亿日元的借贷定额为例。要分算的话,支行行长是100亿日元,部长是30亿日元,普通员工就是1亿~5亿日元,如此一来,借贷配额的重压也就形成了连锁效应。
“所以,业绩达不到的话,团队全体成员都会焦虑不已。行长和部长们虽然不直接经手具体营业事务,却开始对部下持续不断地加码。大体感受就是,今天之内要是完不成500万的借贷业绩就没法回去交差,这周内达不到1亿的话,行长更是无颜面对上一级的地区营业总部部长。由于整体业绩呈下滑的态势,无论什么身份的职员都经常无奈仰天,脸上的愁容也一天天堆积得更深。”
面对这种行情虽说大家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但由此,银行上下都被笼罩在了一种比想象的更为沉闷的气氛当中。
没有那个闲暇时间去关照刚上岗工作的银行新人——从前辈们的态度中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一点。由下至上所有员工都惯常摆出一副事情多得腾不出手的样子,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就连大桥把文件递交给上司的时候,也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我现在忙得不行”的潜台词。
就连在做接听电话、复印文件、碎纸销毁这一类被推给新人的杂活时也会吃闭门羹,有些前辈会以“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为由把他打发走。在这种时候,上情下达的公司结构才终于起了作用。
到了月末,本以为可以顺利通过的银行内部贷款审批又迟迟下不来的时候,他们的焦躁情绪就会达到顶峰。
“每当这时,不仅仅业绩额会泡了汤,还要专程跑去跟贷款人道歉,因为当时已经向对方承诺一定能拿到贷款。对方就算接受了道歉也无济于事,所以之后还要就资金筹措的问题继续与客户商谈,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拜托对方能否考虑换一家银行重新借款。所以说一旦被告知内部审批没通过的话,心情就会一下子跌到谷底。”
跑业务这段时间下来,大桥觉得再没有比告知客户“贷款没能办下来”时对方失望的神色更加令人难受的事了。
“有一次是住房贷款的审批刚下来几天后知道客户所在的公司破产了,本来可以借出的资金只能临时收回,于是连夜打扰拜访客户家里,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家里丈夫因为要处理善后工作还待在公司,只有太太在家,看样子已经憔悴不堪,非常可怜。在她面前道歉,又到底算怎么回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更糟糕的是——怀着满满负能量回到银行的时候,又会受到上司冷冰冰的数落——“业绩提不上去的人还回来干什么?”
这样强制跑外勤的要求,把一个个员工搞得整天疲于奔命。
在业界,普遍认为手持漂亮“业绩”的人最受尊重,但大桥却认为这不就只是一个装点门面的东西而已吗?为什么一方面“业绩”被当作是绝对价值,另一方面又存在“粉饰业绩的技巧”,并且里面还蕴藏着一种奇妙的共识,给人带来压力。
大桥虽说也有掐着时间节点凑满营业额的时候,但每个月都还算基本完成了预算任务。在这段时间,有时候其他新人全都没能做完的配额任务,却唯独他一个人能顺利完成,这样的成绩理应受到奖励。所以说,“人因为想法上不同,既有仔细思量后再付诸行动的人,也有与之做法不同的人。只要最终让业绩上去就行,这个过程不也应该是多样的吗?”他想着这种具有理想化合理性的问题,但实际上在他亲眼所见的银行这个世界里,却不是这样运行的。
要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忿忿道:“还不是公司里根深蒂固的‘无差别同等晋升观念’所导致的。”
“虽然讲起来是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年纪最大的科长是几岁,年纪最轻的部长是几岁,这一类的情况一直潜藏在大家的意识中间。对于无论斩获多大成绩的厉害人物来说,在成为科长之前关于年龄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门槛限制。要是打破了这种规制,比如说三十二岁的人当上了最年轻的科长,可公司里还有到了三十五岁还没成为科长的人,这样的情况就会被认为是打破了公司内部的平衡。所以无论实际做出了多少成果,也不可能早早地接手分量更重的工作。在人事调动的时候这种情况尤为突出,当安排结果公布的时候,大家都群情高涨,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公司氛围真是不可思议。”
这种现今普遍横行在业界的无差别同等晋升作为一种约定俗成,还超越了普通业务之下的人际关系,强势地延伸到了下班后的公司聚会上。包括大桥在内,新职员中间有好几个人都曾拒绝过公司聚会的邀请,可这样一来到了下次聚会的时候,预订饭店和主持聚会的人选就会落到那些参加次数少的新人头上,一旦被选为主持人就不得不去参加了。最近公司里这些新人很难相处啊——诸如此类的声音他也听得不少了。但是像前面说的那样,他实在对将来很难抱有积极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忍受并且熟练处理那些杂活直到下班,不断对领导低头鞠躬,斟酌着尺度来回斡旋——发自内心来说,他对这些事抵触不已,于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就算不断地婉言谢绝,也会有人说着‘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嘛’硬把我拉走。不过想想,要是端着架子一直拒绝,上面人的脸色也会慢慢变得难看吧。因为处在公司底层的人经常被拉出来表演或者是做模仿秀,要是我们这些人不在的话不是很扫兴吗?但这真的让人很讨厌,不知道这些活动到底有些什么意思。
“但是,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事实际上是包含在工作中的。甚至还有领导直接说‘聚会也是公司内部管理的一个环节’。拒绝去的话不但要在聚会当场被嚼舌根,听说还会对职业晋升产生不好的影响。在这里也盛行论资排辈那一套,做不好这种‘公司内部管理’,之后递交上去的文件上能否顺利签上字盖上章,就不好说了。因为存在这样的顾虑,就会惶惶不安,这是在我进入公司以后感到无比麻烦的一点。处在与领导的微妙关系中,在工作的同时又会带有一点畏惧感,这对谁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说的公司聚会,实际上在背后起着强化这种企业价值观的作用。再者,这不仅是他们银行里的“独规”,更是向其他银行看齐之后固定下来的产物。
“人事制度也并不是按照本行的风格确定下来的,自己银行对其他银行制度模式的变化时刻保持着关注,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制度。所以,要是‘别的公司’情况有变的话,我们也会随之改变。”
因为大家都会这样想,所以最终只能是维持现状。
“对别人‘有样学样’来规制自己的行动可真没意思。”
大桥对于论资排辈式的人事制度和工资体系,不一定在最开始就抱着强烈的反感情绪。若是这样,大概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去日本的综合商社或者银行就职。
再说了,大桥他们这种新人的焦躁情绪和内心的想法,他那些前辈们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吧。只是,长年累月浸淫在这种固化的模式和规制中也就顺从看开,放弃挣扎了,因此才会催生出劝说这些后辈们认清现实的消极心态。
问题在于,这种模式的缺陷,在大桥他们这代人身上体现了出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相应地积累经验,就会变得越来越厉害,也越能胜任重要的工作。成不了厉害的人就干不好自己的工作。”——在他孩童时代,一直对企业化社会抱有这种印象。像畅销书《年轻人为什么在3年内就辞职》(光文社新书)的作者,同时也是一名企业顾问的城繁幸所指出的那样,人们意识中有一种刻板印象——正因为终身雇用、论资排辈制度的维系,我们的社会才能维持运行。
他待在银行的这三年里,与上一个年龄层相比,应届生的招聘人数更少,又处在一个完全预测不了未来的时代潮流当口上。鉴于如今也还看不清这场金融危机的出口究竟在哪里,如果仍然遵循这套陈旧观念的话,一个机构的人口构成就会演变成倒三角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
被公司里的这些杂活压身,硬被套上聚会主持人的“职务”,一边还要模仿某位著名歌星供大家娱乐,但这些都对营业配额的达成无济于事。尽管如此,要想干劲十足并顺利完成眼前的工作,就不得不对未来有所构想,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现在的工作环境上。大概什么时候能担任要职,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恼人的现状,只有对自己的设想抱有信念,才能兢兢业业地继续工作生活下去。
遗憾的是,在他所观察到的银行这个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前辈和领导们更加全方位地享受着论资排辈所带来的效益——拿到更丰厚的工资,身居更上层的职务,做着更舒心的工作。而他自己,怕是只能嚼碎了由此带来的苦果往肚子里吞。应届生招聘规模被迫缩减,自己的团队里要是进不来新人,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恐怕都翻不了身。
还有,《朝日新闻》把大桥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命名为“迷惘的一代”。确实,现在的这种境况让深陷其中的他常常会隐隐约约地感到心寒。
“前面见到了八年前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他回想道。
在这个有100多名员工的支行里,他的手下至今为止连一个人都还没有,这位从前的同事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苦笑。
“据他自己说,他现在还身在我当时所处的困境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不知道到底是当时找工作的时机不对还是在选择这家银行的时候脑子短路了,总之一直纠结于此,耿耿于怀。就像这样继续工作下去呢还是另寻出路呢,他置身于人生的分岔路口上,心里烦闷着烦闷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就逐渐习惯了这种工作模式。”
而且在这种“现实”面前,他也渐渐地不再提“想去国外工作”这一类的想法了。
“要说我自己,在刚进银行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有什么能够弥补这种缺憾,作为不能去国外工作的替代物来满足自己呢?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问题。给银行的客户设计某种方案,达到相应成效之后他们会心满意足,于是自己也能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但好像这种满足感获得的方式在我这里行不通。可能正因为这样,在工作中感受到的压力才没办法被抵消。”
辞职算了,要不换个工作吧——这种念头整日笼罩着他,实际上也在好几家人力资源公司注册了个人信息,正式开始尝试换工作则是进入银行三年后的事情了。
在前面所提的屋久岛旅行之后那段时间,A银行的最低股价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
退职金的预付、提前退职的报名申请都被提上了日程,上面有领导明确地告诉他们:
“目前我们银行的未来是没有保障的,不能给大家承诺些什么。”
而且,前辈里面还有人奉劝他们:
“你们还年轻,还有辞职的资本,我们只有羡慕的份。要能辞职的话,我早就辞了。”
虽然说一直在考虑换工作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时机逐渐迫近,真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好像又不敢迈出向前的那一步一样,莫名感到不安。
——当初与他同时进入A银行的一个同事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由得感叹道:“我觉得大桥辞职的理由当中,有九成和我自己的遭遇完全匹配。
“感觉上我们银行没把成年的个体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人看待,我觉得到了现在也基本上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说日常的公司聚会吧,就算不参加,也应该保障员工今后免遭某种潜在不利的权利。但是(工作了十年以后)一边学习着应对这种企业文化的策略,一边自己在团队内部的话语权也逐渐扩大,居然也就逐渐适应了这种环境。
“他辞职而我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我比较保守,还有就是我想通过这个工作获得周围对一个社会人的承认,这种渴望相对而言还比较强烈。比起社会上其他人的眼光,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所感兴趣的事物,更在乎的是自己身边的那些人。所以我认为他是通过尝试、挑战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来获得周围人的承认和尊重。”
大桥要跳槽的消息在去屋久岛旅行回来的2002年3月那时候,冷不丁地飘然而至。同事口中所说的“挑战”,就是南渡太平洋去往新西兰创业——创办一所语言学校,这种设想不知从哪里就突然冒了出来。
他另外一个朋友伊藤刚志也说,他也是在那时知道大桥立志要辞职创业的。
“当时觉得辞去银行的工作对他来说是有利的,‘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不过是骗人的话,要是觉得不合适,重新去找一家公司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嘴里虽然抱怨个不停但是本质上却不是懒汉,我相信他要是去其他的公司也能好好干下去的。待在现在的公司里觉得格格不入是不可否认的现状,要是这样还不如辞职得好。
“但是呢,听到他说要辞职去新西兰,说实话心里是觉得不太靠谱的。他的合伙人也是我们共同的熟人,人也还挺不错,但总觉得吧,不像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可能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空折腾,到最后一手办起来的项目恐怕会告吹。”
大桥他善于丰富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有很多像伊藤这样的朋友都会被网罗在内。
“和大桥是在大学的毕业旅行中认识的,我当时一个人在各地游逛晃荡,最后一个人在复活节岛上闲游的时候,他跑过来找我搭话,问我是不是日本人。除了他,在那里一起认识的,还有另外四个人。就这样,他们后来都去了我的住处,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关系变得亲密起来。
“之后在日本再次碰面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身上很有趣的一点,他真的有一种天生的豪情,能够同时跟一大堆朋友一起相处交往,同时还能够对大家都一视同仁。像旅行途中遇到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公司的同事、身边的朋友,各路人都能聚集在一起,毫无芥蒂地聊天谈笑。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他这样能让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消失的人。我自己在学生时代一直盼望着能早点成为一个社会人,因为这时交友的契机会更多,能和各种各样的人相结识,但是进入公司之后才发现,能够认识的不过是身边的同事而已。正期待着与能带来更多新鲜感的朋友相识的时候,他似乎满足了我的这种期待。”
正在他为辞职的事而纠结的时候,他众多朋友当中的一个向他提议要不要试着一起创业。这个人和他是小学、初中的同级校友,叫笕弘行,后来去美国留学了。他给大桥发了一封邮件,说明自己想和留学认识的朋友一起创业,并邀请他也加入,具体情况希望能和他细谈。
不久之后笕弘行回国了,大桥前去与他详谈创业的事。笕弘行带过来的几位男性合伙人基本上都与大桥的年龄相仿,听他们自己介绍,现在是在送学生去新西兰语言学校上学的中介公司里上班,因此逐渐产生了自立门户去创办一所语言学校的想法,希望大桥能和他们合作,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一边翻着那本厚厚的英文版创业计划书,一边听眼前的男人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的“梦想”,大桥在踏入社会之后就被尘封起来的梦想如今被重新挖掘了出来,这让他有点跃跃欲试了。
大桥回想道:“明明已经大学毕业好多年了,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重回了大学时代一样。”
其实最早在学生时代,大桥想去国外工作的想法原本也是笕弘行催生的。大学的时候,笕弘行去了美国的华盛顿留学,而大桥几乎每年都去他那儿玩。到了那边介绍给他的朋友普遍都比较开朗爽快,与他们相处起来很是愉快。
打那以后,就算后来参加了工作,他也利用年假去了好几次国外。韩国、中国、新西兰、非洲……每次旅游,都能结识像伊藤那样之后可以长期相处的朋友。笕弘行也说过:“大桥每次去玩回来,都会发现他又结识了一些新朋友,有时还会介绍给我认识。后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收到了很多朋友发来的邮件,于是人际交往圈也自然而然扩大了。”在大桥看来,职场之外这些同年龄层的人际关系网比起银行这个机构来说,是更值得信赖的心理“安全网”。
还有,当时他想去国外旅行,或许也是因为陌生的土地所带来的解脱感,会帮助他扫去初高中时代沉积下来的阴郁压抑情绪。
1976年,出生在爱知县稻泽市的大桥从名古屋市近郊的公立初中升入了高中。也就是说,他接受了爱知县所特有的“管理教育”的洗礼。
“刚进初中的时候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老师还会体罚学生,真是恐怖。特别到了高中,管束就更严格了。就连体育课也老是延堂,总是把我们留下来做队列行进的训练。”
还比如说,高中的时候还要把每天的时间安排表写在日志上交给负责的老师,学习、社团活动、睡眠时间全都要合理分配好之后交上去申报。他对社团里的手球运动特别热衷沉迷,有一次就只写了训练、睡眠时间的分配计划,而没有写学习时间。于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就惹怒了老师,第二天被叫到办公室,被罚了很久的正坐。绷久了觉得累,他偷偷松了下来,被老师发现之后又被踢了两脚以示警告。
有时候,可以看见办公室门前同时跪坐成一排的学生,他们虽然都因为作了某种“恶”而被叱责,但惩罚的理由不过就是没戴制式帽这种程度的小事。
在高中基本上没有学生去上补习班,因为从高中一年级开始,各科每天都有大量的作业布置下来,根本没有去上补习班的时间。
每天早上7点出门参加手球部的晨练,下课以后紧接着就是整个下午的练习与补习,而且直到晚上9点之前都是“自主学习”的时间。每天整日待在宽敞的教室里学习,过着一天又一天。学校的意图就在于对每个学生的时间分配实行彻底的把控,通过给他们施加大量的课题来填充社团活动和学习之外的时间,预防学生偷懒、受到其他事物的诱惑。并且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目标——升入名古屋大学。
“上学本身并不让人讨厌,但是进入高中之后,课程突然变成了严加管束型,高一的时候痛苦得都想退学了。体育课的时候要列队走正步,而且从高一开始就会被老师叫去面谈,告诉你‘你现在年级排多少名,达到了哪所大学的录取线’。初中的时候只想着要挤进理想的高中,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大学的事,到这时好像突然就有了一种紧张压迫感。”
他有好几次都想退学,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向父母询问——“不上学了可以吗?”那时,母亲意外很干脆地就回答他说“好”,看样子也对他的请求表示理解。据他自己说,一方面放不下心爱的手球运动,一方面也因为母亲的这个回答支撑着他过完了整个高中三年的生活。
“我要是退学了最为难的应该就是我父母了。正因为他们给了我‘退学的自由’,反倒让我有心去拼搏一把,尽自己所能去努力学习。”
那个时间段产生的窒息感滋生了他内心深处对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望。他后来之所以想通过登山从日常生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以及之所以会有去国外工作的理想,都来自这种渴望。
在银行工作的这四年他被慢性折磨着,所产生的另一种窒息感让这个愿望又悄悄地膨胀了,小学时代死党笕弘行的提议就是一个契机,他的理想被具象化了一部分。在新西兰创业——要想拥有这种想体验又还没能体验的人生经历,现在正当其时——从他眼中映出了已经心动的讯息。
“也许是高中时代被挤压碾碎的愿望一直隐藏在心里不曾磨灭,所以就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彻底解放一次。”
笕弘行给他带来的这种被需要感让他十分高兴。笕弘行还在美国上大学,没多少社会经验,面对创业的挑战,自己作为挚友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为自己找到了这种理由。
“我确实非常想要得到周围朋友的认可,但从工作上同事、领导那里以及公司层面获得认可倒是次要的,我对这些不是很在意。”
就像相熟的银行同事所说的那样,他与从小的玩伴一起追逐着“挑战”的成功,进一步,在周围的人际关系中达成某种成就,然后在朋友中间获得他们的认可……
伊藤也说过:“听他说起在银行工作的遭遇的时候,说实话,就感觉明明才刚进公司,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抱怨呢?”
“原本下班了就可以回家,却被强行拉去参加无聊的公司聚会,大家聚在一起说着公司同事的坏话。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他就是感觉融入不了那家公司的氛围。但是进一家不适合自己的公司本身不就是自己的判断失误吗?选择性忽略了这一点,然后满口抱怨着无聊,这总感觉是不对的。”
对于朋友的这种评价,大桥想要把经由自身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展示给对方看。比起其他原因,“倒苦水”本身也是因为对自己怀有一种自我厌恶感。
但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他后来又重复了一遍当时求职的时候所犯的错误。
为什么要选择新西兰作为办学地,通过创办这个事业自己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这些问题都是需要事先明确的。
当然,他当时也能对此进行说明,理由无非就是新西兰式的教育教学课程计划具有一定的优越性。但在他内心深处,无疑存在着这种想法:
“我能和这帮朋友一起做事,一起积累经验,一起体会成功的喜悦”——只是一直不断想象着这些场景,想要体会的是那种“自己做到了、成功了”的滋味。当时被他们高涨的激情所感染,对他们高谈阔论又听入了迷,所以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想要马上加入这个团队,却忽略了还有商业模式设计这回事。
到了最后,他的新西兰创业计划以失败告终。
2003年年初就从A银行辞职的大桥和笕弘行他们两人再加上一名成员组成了一个四人的团队,一起前往新西兰了。先把各自的存款凑在一起,再四处向朋友借款筹资,然后参考新西兰的教育模式制作教学计划。
他们当初是想要把在新西兰有过教学经验的人聚集起来一起商讨,对自己所拟订的教学计划进行增补改善,再最终敲定方案。然后初步的计划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内招生,同时和日本的旅游代理公司一起合作——他们描绘了这样的一幅蓝图。
实际上准备也在逐步推进,至少在确保出赁空间的情况下,直到招生阶段之前都是相对顺利的。
这时,出现的一个突发情况直接导致了计划的中止——拿不到新西兰政府的签证。
正在他们的准备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计划办学的地区因为当局的某种原因临时限制了亚洲人就业签证的派发,获取新西兰就业签证一时间变得极其困难。大桥回忆道:
“如果立马启动招生的话事业就可以走上正轨,我们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在当地找到共同出资人和我们一起开办事业。但也正因此脚下被人给使了绊。那时四个人开始各自为政考虑问题,任意行动,步调逐渐变得杂乱无章。意见也不能统一,相互之间信赖感急剧下降……”
四个人在异国他乡同样抱着拼死奋斗的信念向前开拓,但这种拼命和努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不过是空忙活一场。在像吵架一样的讨论会上他们直言不讳各抒己见,但就是达不成统一意见,有时这种讨论还会持续上通宵。像这样,日子一天天溜走,整个团队也都被一种强烈的焦躁情绪所吞噬了。
在银行工作过、有一定社会经验的大桥被赋予了汇总全员意见的职责,但这也实行得并不顺畅。合作伙伴仅凭一己之见就擅自做主在报纸上打出广告,在当地员工录用计划的推进上也同样独断专行,其他人总是在事后才被告知这些消息。于是,最开始看起来如此诱人的创业计划,开始逐渐从根本上暴露出它的脆弱性了。
从事对社会发展至关重要的教育事业究竟是不是自己心之所属的方向呢?做着做着,他自己也逐渐搞不明白了。不止他一个人陷入了这种从根本上怀疑手上事业价值的迷茫当中,在同一时间,笕弘行也被这种感觉所侵袭,回到了原点——“我们真是正经想要办一所语言学校吗?”
“最初只是有一种‘要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的强迫式观念,办一所语言学校的提议又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话题当中,所以可能就这样半麻痹式地强行认定了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大桥感受到了从前银行职员时代所难以想象的惶惑不安。职场上以及在旅行途中认识的那些同龄朋友对他担心不已,纷纷发来邮件安慰他,但越是这样一来一往地交流着,他们越是有一种远在千里之外爱莫能助的感受。
那么让人讨厌的一家银行,那么让人感到压抑的工作环境——
但是卸去了银行职员的身份,自己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又太过渺小和无能为力。背后没有一个组织作为依托会感到多么地不安,又会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多么暧昧的位置;作为组织的一员会有哪些“得”哪些“失”,进而脱离了组织之后又会有哪些“得”“失”——这是他在经历了两种状态之后逐渐开始意识到的。
这与他在辞职之后走出员工宿舍时的心情有点相似。
那天,在堆着瓦楞纸箱变得空荡荡的房间里,他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仔仔细细地读着《日本经济新闻》。在这之前都只是马马虎虎地扫一遍报纸的标题,但那时候新闻报道的内容却像能渗入他的大脑神经一样,意外地变成了一次沉浸式阅读。也就是此时,他才真真切切地认清了自己已从银行辞职的事实。
从下个月开始,不但不能领到工资,身在银行才能接触到的各种信息源也会被切断。
阅读一篇篇报道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也被集中了,正是这份专注取代了辞职所带来的解脱感,又为他增添了一份挥之不去的危机感。
在空旷如禅寺的房间里,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物哀式的寂静与悲凉。自步入社会已经过了三年时间,他只对体制内的工作模式有所认识,对于现在这种状态的自己,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难以接受了。
他在创业的狂热期第一次体会到了被这种冰冷情绪笼罩的感觉,但头脑突然在狂热中冷静下来之后又能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原本的那种现实生活感好像一溜烟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和他的同伴们走到了一个需要做出抉择的路口。
辞掉工作下决心做出的“挑战”当然不能轻言放弃,遇到签证这些阻碍也总归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一切都还没开始呢。要是一切都还未开始,那本极具诱惑力的创业计划书的价值就不会有丝毫的减少。而且就算现在回到日本也没有工作,能依靠的只有这三个同伴了,想到这里,一股无论如何也要继续留在这里的悲壮涌上心头。
但是,四个人各行其是,要重回以往的同心协力已经不可能了。离创业梦生成之时不过一年左右,以这种快要走到穷途末路的状态继续挑战下去的话无疑十分危险。尽管谁都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的事业确确实实失败了——要挽救的话,也已经错过了创伤尚浅的最佳弥补时期,如今已经积重难返了……
最终,四个人经过一场漫长的促膝长谈之后,决定对他们的事业进行“无限延期”。
“整个人都是茫然恍惚的,”大桥回忆起当时的状态。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人的面容,有家里人、正在考虑结婚的女朋友,还有鼎力支持这个项目的朋友们。一直以来都在给他们发送电子杂志信息,到底怎么说比较好呢?最开始是完全不被理解的,最好的朋友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你这选择也做得太容易了吧!”其他的朋友也基本上都发来了同样的内容,俨然变成了一部《大家都来数落数落大桥这混蛋》。
他现在处在和创业初期的想象南辕北辙的位置,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投身的领域究竟在哪里,他自始至终都是毫无知觉的。
早在创业之初便是这种情形。他热切地推介着创业计划书内容的合作伙伴、在美国认识的朋友……使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更加密切,期望与性情相投的伙伴一起收获“成功的体验”——但是,这意味着的是去攀附、搭乘别人的梦想。那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呢?说来最初确实是被和他们一起创业这个充满诱惑力的提议给吸引住了,但自己的心声又是如何?
“现在也是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但也正是由这个提问引发的思考使他有所觉悟,他不得不对自己的世界进行一次重启,这或许才是真正的起航。
回日本。找工作。
现在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在新西兰的这场失败,他这样总结道:“这是在机构内部工作之外,必不可少的一种事业体验。”它的意义不在于能不能成功,而在于确认了自己能为某个项目冒着风险发起挑战。通过这种确认,他才顺利达成了与在企业组织工作的和解。
这时大桥又发现,自己胸膛里一直寸草不生的那片空地上,一株幼嫩的自信之芽正在缓慢地生长起来。
“从新西兰返回之时,告诉自己,工作是为了更好地完善自身、成全自己。”
至少现在尝试过从一个组织当中脱离去投身新的事业了。这种挑战或许确实比较草率,并以失败而告终,但这也是一次毫不迷恋身后、勇往直前的经历。也许这还远不是“自信”,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确信”,但这就像是在慢慢培育一粒种子,在他心里,逐渐明晰了人生的方向。
说不定什么时候,想要重启挑战的时机就会再次降临。不依靠一个组织的力量而行动时,为了不致失败应该采取什么方案,这与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今后如何提升自身经验值、如何提升自身更为宽泛的能力密切相关。
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在固定的组织内部工作,也许是现在最适合他的选择。有时在工作中或许同样会犯下严重的错误,但重要的是能在失败中学到些什么,再说是一个团体的话,自然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包容性,这都是在新西兰的经历所给予他的启示。
他反复强调着:
“和同伴之间没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按计划规章行事的观念不强……需要反省的地方数不胜数。因此,下决心回到日本重新踏上工作岗位之时,一定要弥补这些缺憾,完善自身,变得更好。”
2008年的夏天到秋天,我和大桥连同他的朋友们一起攀登了日本南阿尔卑斯山的北麓山脉和甲斐驹岳,被邀去一同登山是两年之前的事了。通过登山,自然而然地,他把我这个突然到来的访客也带入他的朋友关系圈当中了。
那天,行进在我之前的大桥一步一步地向前,他以这样的方式确认着自身的节奏,踏在地面上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坚定与踏实。
太过于焦急的话,走到半路就会疲惫不堪,但闲散过了头也是不行的。爬着爬着就能发觉一种稍显不可思议的现象——看着那么遥不可及,怎么走也不觉有所接近的山顶,只要像这样保持适度的节奏一点一点向前行的话,总会有走尽蜿蜒曲折到达的时候。
走到了森林的边界,山脊沿线一带的开阔风景出现的时候,大桥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接着像是向不惯于爬山的我展示这山中的风景一般,他边调整着气息,边对我说:“看着心情很是舒畅吧?”
离与他初次见面已过了三年。
在东京八重洲的中餐厅首次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身着西装革履出现在我面前,从“为什么要辞职”这个提问开始,认真细致地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
从新西兰回来之后他就立马与当年在A银行认识的女孩结了婚,之后在很多家人力资源公司都注册了个人信息投了简历。
在接受了许多家公司的面试之后,他最终选择了一家从事证券业务的上市公司。这个公司虽只有几百名员工,比起A银行来规模较小,但它们同在金融行业,符合他自身要继续在这个行业待下去的决心。自那之后又过了四年,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现在也准备收拾东西离职了吗?随时就能离开的那种?”
朝着背对我行进在山路上的他,我试着问道。
“……这个嘛,我是准备把一切后续工作都安排好之后再离开,就算要走,也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嘛。”
如今在这个公司他已经待了比在A银行更久的时间。
他说,比起每天在重压之下的泥沼中艰难前行的银行职员时代,自己现在更能感受到时光的飞逝了。
以2008年9月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产为开端,经济开始走向低迷,周围眼看着就要陷入这场号称“百年一遇的危机”。但是,对于从前在银行里工作过,经历了那场金融危机浩劫的大桥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显得十分模糊的危机感。
在这几年间,以年轻人为对象的劳动就业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度裁减招录人员的金融行业也增加了招录人数,到了2006年的春天,听说还恢复到了与十年之前同等的规模。跳槽市场也呈现出活跃的景象,人力资源巨头公司有关新人与高新智能从业人员的招聘代理所达成的营业额在近三年里各自翻了一倍。
但被称为“超伊弉诺景气”的经济繁荣到了2007年下半年,以次级抵押房贷问题的爆发为转折,也走向了终点。众多大型银行走在其他行业之前,不约而同地率先进行了招聘人数的裁减。并且,在第二年9月华尔街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基本上在所有行业内部,招聘人数的数值指标都呈现出低落的态势。
新人招聘代理公司的村井满社长接受《总经理》杂志采访时,根据他所观察到的一系列情况做了如下描述:
“泡沫经济的崩溃,特别是IT行业的泡沫崩溃期过了之后,跳槽市场转瞬就显示出活跃的势头。但是从当下的数字来看,这是在极度压缩招聘规模走向就业冰河期的表现,是雇用调整的表现。”
随着与大桥同一年龄层员工数的减少,在经济运行情况良好的背景下,特别是在多数的大型企业内部,都纷纷增设了非应届生招聘的条款。在同一时间,针对就职几年后就断然跳槽的年轻人,出现了一个新的流行词——“第二新卒”[5]。但在跳槽市场所呈现出来的这种盛况也不全然源于年轻一代就业意识的变化,“一边是试图调整员工内部年龄结构的企业动作,另一边是当时没找到理想工作的年轻人所采取的‘报复性跳槽’举动,两者一拍即合,才促成了这种盛况,”村井满继续解释道。
据国内求职招聘研究所所做“应届毕业大学生招录倍率[6]调查”的数据显示,2010年3月毕业生的招录倍率达到了1.62倍。
这个数字看起来还不算太糟,但随后文部科学省和厚生劳动省所做的联合调查结果显示,以2010年2月1日为时间节点,大学生的就职内定率只有80.0%,为1996年调查开始以来的最低值。
有媒体报道了有关学生群体的就业意愿调查结果,在以上劳动市场的变迁中,学生们更加倾向于进入“大型企业”,待在一个“安定的职位”。接着,以人事主管为对象的乐天调查研究组所发表的调查(2009年10月发表)结果显示,与9.5%的企业拟定增加录用人数相对,21.6%的企业表示今年要减少录用人数,更有7.4%的企业表示今年将不再招人。社会上一度充斥着对2011年毕业生的就业情况将进一步恶化的担忧。
在这种情况下,今后无论是应届生招聘还是非应届生招聘,其规模都将急剧收缩,新一轮“就业冰河期”即将返潮,这或许会催生出被沉闷的“闭塞感”所支配的新一代“大桥们”。
大约在七年前——2003年的秋天,大桥所转入公司的主要业务包括管理股东名单、制作与寄出开户申请书等与股份和投资信托相关的文件这一类受证券公司旗下事务管理部门委托的业务。
他最开始被分配到的是总务部的总务科。总务部首先要与各方协商签订有关合同,包括新迁办公大楼的租赁合同直至与公司清洁工的合同,其后还要处理公司内部会议等场合的杂务,可谓事无巨细,名目繁多。但在众多事务中,重头戏还在于对股东大会的筹备运营。
3月到6月是股东大会的筹备期,也是他工作最为繁忙的时候。假设有十条议案将会在大会上表决通过,他们就要事先对每条议案的内容逐一研讨,最终形成较为完善的文书备用。
书面章程的修订和变更、有关卸任董事退职酬劳费的议案制作、新任董事的授职准备、对大会上来自股东的质询和提问所进行的问题预设以及相应回复的拟定……先制作草案,再拿去咨询总务部长、常务理事和顾问律师的意见,这样一来二去地不断对草案内容进行修正和凝练,最终形成议案递交社长处。因为具有法定文书的性质,议案原则上不允许有任何内容的差错,在股东大会召开之前,需要对文书的一字一句都进行仔细雕琢,确保万无一失。
因为要确保议案最终顺利通过,所以在大会召开之前向各位股东递交会议文件的准备工作也启动了。同时还需就问题预设与拟定回复的内容向相关部门部长级别的领导班子进行确认,并记录下他们各自提出的问题、做出的回答,对原稿进行完善。在临近大会敲定最终版文件内容之前,修改和完善的工作也会一直持续。大会筹备到了重要关头的时候,仿佛又将他拽入了在A银行工作时的忙碌状态。
但即便整日再怎么忙乱不堪,他每天也是把扫尾工作处理得妥妥帖帖之后才离开公司的。他尽量地减少没做完推后到第二天的工作量,又把仅由自己经手的工作文件也重新归档进了公共的文件夹。
在A银行的业务涉及私人信息,某一次突击检查发现这些重要文件被随意搁置在办公桌上,也没有任何上锁保护措施,他们支行因而被上面扣了分,导致综合成绩下滑。可以说大桥对桌面整理的坚持是从那之后养成的习惯,同时在他潜意识里,这种做法还承载了一种将会在这个公司继续工作下去的庄重仪式感。
这是一种无论自己什么时候辞职都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从这里走出去的心理准备——通过把桌面归置得整整齐齐来宣告一天工作的结束。这有点像他在高中时代的状态——把父母承认他可以自由退学的包容作为继续去学校上学的心理支撑。在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构筑着这样一个逃避所,这也和他以爬山为借口暂时逃离日常生活获得短暂的自由时间类似。
2009年,因为公司内人事调动,大桥从总务科走到了经营策划部,从此投入了组织改革的工作当中。经营策划部正是他初进公司时的理想部门,这样的调动无疑昭示着公司在工作能力上逐步对他给予的肯定。
同年,股票电子化的脚步加快,证券公司正是他们主要业务的受理对象,公司便不得不对历来的业务运作和各部门的人员构成做出相应的大幅度调整。在组织结构的急剧变化之中,尤其是经营策划部,承担了大力向前推进改革的任务,大桥所负责的业务也逐渐深入到了企业的经营内核。
他提到的在A银行工作时代那种“向业界横向观望”的姿态,仍强势地生存在现在自己所属的这个团体当中。从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处了解情况的时候,总归会提到“其他公司是怎么应对的”“其他部门怎么处理的”这一类的问题,这种横向比较根深蒂固。尽管这样的询问也是为基础性的组织改革搜集讯息,但最终也会联系到谁将在改革中获利、谁又将处于不利地位这种搅乱思绪的问题,这不由得勾起了他原本在A银行就早已体会到的厌烦情绪。
但尽管如此,他也能快速调节好自己的心情。
由于现在的职务能让他从整体上看到公司经营的全貌,对于在新西兰受挫后决心“在新的工作中不断完善自我”的大桥来说,这使他体会到了强烈的价值获得感。而且,他认为没有什么其他事务比如今的这份工作更能让他不断成长、不断变强了。
在深夜被老板一通电话分派紧急任务的时候则最能真切感受到这一点。要是在以前,面对眼前堆积成山的业务受理任务,他或许会惶恐焦虑不安,甚至想出声喊叫发泄压力。但慢慢地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在接受上级工作安排的时候,也仍然能保持一份平静淡然的心态,及时说上一句“我明白了”,有上司惊讶于他的这种沉着与从容,评价他的性子“飘然洒脱”。他对待工作的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也逐渐帮助他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并稳步晋升。至于他后来被调动到向往已久的经营策划部,也一定与此有关。
以前待在A银行的时候,大桥描述自己“好似身处漫长的隧道之中”。
好不容易在月底最后一天达成了业务目标,第二天早上醒来又要面对新一轮被下月配额任务围追堵截的日子。在不断被无形的任务催逼、成天受压迫感折磨的日子里,自己对周围的不满也渐渐加深,经常表露出负面的情绪。身边的环境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那么自己究竟是前进还是后退呢——这种疑问强化了“公司聚会”和“被扔杂活儿”带来的窒息感以及在日常工作中所感受到的压力。
在工作的同时,虽然他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可以随时辞职的后路,也并不意味着在他心里真有要辞掉现在这份工作的计划,这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专注于眼前工作而摆出的一种姿态。
“不是自己想什么时候辞职就能够马上抛下工作甩手走人的。比如手里如果正处理着股东大会的事务,那么直到大会结束,身上的职责都不能轻易卸下。所以说要是不努力工作的话,连辞职的资格也没有。”
从A银行辞职去新西兰创业的尝试虽然并不顺利,但正是这样的曲折体验让他注意到了从前未曾发觉的一点——那样漫长的黑暗隧道,或许是从自己内心生发出来,困住自己的幻境。
下决心从企业这个团体抽身之后,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从明天开始就会失去作为团体组织成员身份的不安,从一个紧闭的狭小空间中获得解放的自由感……虽有各种各样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但至少有一种感受是无比明晰的,那就是,直至方才还将他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苦闷和黯淡终于在一瞬间消散开来了。
作为朋友,伊藤在大桥跳槽之前就密切关注着他的动向,后来也站在仍旧坚守原岗位的立场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倒觉得,他现在所在公司的环境和A银行也没多大区别,作为就职的一方来说,其实同属一类企业而已。但他换了工作之后,会发现‘哎,原来公司都一个样啊’,于是心里也就接受了现状,安定下来投入工作了。人不就是一种需要生活在相对环境中的生物吗?在对两种环境进行比较之后,就会知道好好专注于眼前才是对的。我觉得大桥换工作之后和一直保持现状的我之间,差别也正在这里。”
也就是说,换工作改变的不是企业本身,而是大桥他自己。而且,仿佛是为了印证朋友的这番评价似的,大桥他自己也告诉我:
“我现在确实感觉,比起在银行上班的体验,辞掉银行工作的这种经历所衍生出来的意义更大。本来想一切从零开始,重新出发,但却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但决心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本身,也让我忍不住暗暗地为自己喝彩。那个时候,我想,这种暗无天日的隧道生活太无趣了,不如趁早脱离,要是一开始就没入这个坑该多好。每次像这样在心里鼓动自己的时候,就感觉在工作中所承受的很多压力就会变少变轻。”
而现在,他在工作上又孕育着新的野心了。他想在这个公司里学到更多的管理技巧,还想更进一步,走进公司决策和运转的核心层。
然后,再靠着一步一步走来累积的这些经验,在某时某刻离开这个团队,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
就像从前和那帮合伙人一起试着创业一样,他不禁想象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再跟一群人一起,共同谋求新的事业,大跨一步走出当下的生活。现在的大桥,又一次地想抓住那些虚空中飘浮的美丽气球了。然而不管今后如何,当下他需要做到的,则是优质地完成手中的每一件工作——作为经验技能上的储备,这一定能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为渴望实现人生飞跃的他带来丰厚的回报。
注释:
[1] 体育会系:日语中指在校时参加运动类社团活动,并因此形成坚忍不拔、重视体能、服从上级、信奉论资排辈等处世理念的人。——译注
[2] 内定:虽未正式签约,但已决定聘用求职者或接受申请人。——译注
[3] 中央阿尔卑斯:从日本长野县西南部到岐阜爱知县连绵的木曾山脉别称。——译注
[4] 保养所:企业、健康保险工会等,为了职员的研修以及疗养等用途而建造的设施。——译注
[5] 第二新卒:“新卒”即日语中“应届生”之意。“第二新卒”即“第二次成为应届生的人”,指前文所说的工作几年后跳槽的年轻人。——译注
[6] 招录倍率:招录人数与求职人数之比。——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