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之死(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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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格拉底在行动中——欧绪弗洛篇

在他即将要受审的法庭外面,苏格拉底遇到了欧绪弗洛,一个预言家和宗教专家[1]。欧绪弗洛说他来控告他父亲犯了杀人罪。苏格拉底觉得很惊讶,于是问欧绪弗洛,他怎样能确定,他的这种行为能和他的宗教责任相符合。结果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有关虔敬的真正性质的讨论。(由于这个题目在今天的日常谈话中不常发生,要为这场讨论中的各种意见找到简单而且自然的英语同义词,经常不很容易。“虔敬”这个字就可能触犯一些人们的耳朵;可是我无法找到更好的字眼。)[2]

欧绪弗洛并不代表雅典的传统想法;与此相反,他对苏格拉底却很同情。他是一个独立的专家,一直对他自己的一贯正确性有信心,所以是苏格拉底的有治疗性的处理手法[专门要清除人们心中的错误假设,从而使人们易于接受真正的知识]的一个合适对象。这种处理手法对病人来说是会令他恼怒的,可是欧绪弗洛(尽管他很自负)却欣然接受;他甚至不介意苏格拉底的温和调侃——或者他可能还没觉察到调侃。另外,苏格拉底的态度也并非纯粹是负面的:他的原意是要帮助他的朋友有一个比较良好的思考方式;虽然讨论是在那里绕圈子,它却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线索。

欧:苏格拉底,你的日常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你不到你常去的树林广场[3],却费时到皇家走廊[4]这里来等候?你不会像我一样,是真的在法庭里有案子,才来到市政所面前的吧?

苏:不是的,欧绪弗洛;我的案子不是私人案件,而是公众诉讼。

欧:真的吗?我相信是有人在对你提出诉讼;我不认为“你可能会控告任何其他人”。

苏:没有,我没有控告任何人。

欧:可是,有人在控告你喽?

苏:确实是这样。

欧:他是谁?

苏:欧绪弗洛,我自己甚至对这个人也不怎么清楚。他似乎是个年轻人,也不怎么杰出;可是我相信人们称呼他为美雷特斯(Meletus)[5]。他住在庇底斯(Pitthis)区——如果你能想到庇底斯区里有一个男人叫美雷特斯,有长而直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胡子,又有一个鹰钩鼻子,那就是他了。

欧:苏格拉底,我可不记得曾见过这么个人。可是,你得告诉我,他控告了你什么?

苏:什么样的诉讼?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个小罪。像他这样年轻的人,来作这么重要的一个揭发,可不是一件小成就。他声称他知道一些年轻人性格是如何被腐化的,也知道该负责的人是谁。我相信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注意了我的无知,因此站出来向国家揭发我腐化了与他同年龄的人——就像一个小孩子向他妈妈告状一样。对我来说,他似乎是我们政界人物中惟一的一个用正确方法开始他政治活动的人,因为正确的开始政治活动的方法,是把注意力首先集中在年轻人的最高利益上,就像你期待一个好园丁会把他的心思先集中在幼苗上,然后再来照顾其他。同理,毫无疑问,美雷特斯首先要排除我们这些在他心目中认为是腐化年轻人幼苗的害人虫。这件事做完后,他显然会再照顾年龄较长的一辈。这样,他就变为对国家有无数无可估计的好处的人。不管怎样,那会是那个开始的自然结果。

欧:苏格拉底,我祝福那个开始会有这种结果。不过我也很担心事情的反面会发生。我认为,当他试图伤害你的时候,也正是他开始在国家的中心伤害国家的时候。告诉我,他说你做了那些腐化了年轻人的事?

苏:我的好朋友,荒谬的事;不管怎样,第一次听证的时候就是那么说的。他说我是一个捏造神的人[6];也正是因为我捏造了许多新的神,同时不相信旧有的神,所以他就起诉了我——他就是那么说的。

欧:苏格拉底,我知道了。这是因为你说经常有超自然声音来找你[7]。于是他在起诉状里控告你介绍了异端的看法。他到法院来曲解你的行为,因为他知道,在大众面前,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被扭曲的。哎呀,你知道,即使在我自己的案子里,当我在议会里对宗教作了一些陈述,并预测将来[8]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就笑我,仿佛我是个疯子似的。可是我从来没作过一个不曾应验的预言。可是他们不理会这一点——他们妒忌所有有我们这样品质的人。我们一定不要为他们的态度操心,而应该勇敢地与他们肉搏。

苏:可是,我亲爱的欧绪弗洛,如果我们只是被他们嘲笑,当然不必担心什么。我觉得,你知道,当他们认为一个人是专家而且不把他的聪明传给别人,雅典人不会特别在乎。如果他们觉得有人正在把别人弄得跟他一样聪明,他们就会发怒——也许如你所说,是因为妒忌,但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欧:这么说来,我就不太想猜测他们在那一方面对我的态度了。

苏:你不必担心,因为他们很可能觉得你很少在公共场合表现你自己,同时没有意愿把你的智慧传给别人。可是我自己的情况是,我担心他们认为,由于我的合群本性,我会毫无保留地把我的心向每一个人打开,不仅不要人家付费[9],还心甘情愿地付钱给人家,只要人家愿意来听我说话。所以,恰如我刚才所说,如果他们只是想要嘲笑我,像你所说他们嘲笑你那样,那么,要我们在法院里花时间开玩笑和嘲笑,一定不会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可是,如果他们很认真,那就无法知道这案子将如何演变了——你们这些先知们是例外。

欧:苏格拉底,我敢说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同时你会很满意地办你的案子,就像我期待我会满意地办我的案子。

苏:噢,对了,欧绪弗洛,你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你是在为你自己辩护,还是在控告别人?

欧:我在控告。

苏:谁啊?

欧:一个很特殊的人,而由于我控告了他,让我添上了疯子的名声。

苏:为什么?难道他是一个那么多才多艺的对手[10]?

欧:他并不是很多才多艺。事实上,他是一名相当老的先生。

苏:这个人是谁?

欧:我的父亲。

苏:我的好朋友!你自己的父亲?

欧:正是。

苏:控告的理由是什么?审判的理由又是什么?

欧:杀人罪,苏格拉底。

苏:我的天。当然,欧绪弗洛,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不会知道这样一个案件的真相。我相信不是每一个人都可能会采取这种步骤,只有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才会这么做。

欧: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苏格拉底。

苏:噢,那个被你父亲杀害的人是你们家里的一个成员吗?当然他是。如果你的父亲杀害了一个外人,你自然不会控告他。

欧:苏格拉底,我很奇怪你居然会觉得“被害人是外人还是我家庭里的一分子”会构成区别;你没有意识到问题的惟一要害是“杀人者的杀人究竟是合法还是不合法”;如果他杀人是合法的,那么就必须让他走;不然,他就应该被控告——那就是,即使他跟你是同屋居住,同桌吃饭的人;因为,如果你明明知道他犯了罪,却还不把他送往官府,藉以洁净你自己和他,那么,你就同样地分沾了他罪恶的污染[11]。事实上,死者是我的一个临时工人。当我们在纳克索斯[12]岛上耕种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为我们做工。有一天他喝醉了,跟我们的一个仆人发脾气,并且用刀把那仆人杀了。于是我的父亲把他的手脚绑了起来,并且把他丢进一条沟里面。随后我的父亲差人到雅典来问有关当局[13]他该怎么做。其间,他不仅没替那个囚犯做什么事,而且完全把他给忘了,觉得那人是个凶手,即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而这恰恰是随后发生的事。就在那个被叫去向专家讨教的信差回来之前,饥饿、寒冷以及手铐脚镣使他不能动弹,把那人的命结束了。这是为什么我的父亲和我的其他家人都对我发怒的原因:因为,为了杀人犯的缘故,我是在控告我的父亲杀人,然而(他们坚持),首先父亲并没杀害那工人,其次,即使假定他确实是杀了那人,由于那人本身是个杀人犯,人们也不必为卫护这样一个人而操心,因为,儿子控告他自己的父亲是杀人犯是一个不虔敬的行为。苏格拉底,他们对神圣法中关于虔敬和不虔敬的立场的了解真拙劣啊。

苏:可是,欧绪弗洛,告诉我,你确实相信你那么正确地了解神圣法的规定,了解什么东西使行为虔敬和不虔敬,以至于在你刚才所描述的情况中,你没有一点疑惑吗?你不怕把你父亲带上法庭,你自己可能正在做一件不虔敬的事吗?

欧:我不怕,苏格拉底;如果我对所有上述那些问题没有正确的知识,我就不值什么钱,而我,欧绪弗洛,也就跟社会上一般人毫无差别了。

苏:既然那样,欧绪弗洛,由于你有这种非凡的才华,我觉得,当下我能做的最有利的事是变成你的学生;然后在美雷特斯控告我的案件开审前,针对下面这一点向美雷特斯挑战,我要告诉他,即使在以前,我也很想获得有关宗教的知识;现在,由于他声称我在独立思考以及在异端宗教看法上有严重错误,我已经成为你的学生。我会对他说:“美雷特斯,如果你承认欧绪弗洛在这些问题上是专家,你就必须假定我的信仰也是正确的,同时撤销你对我的控诉。如果你不承认,那么,在你控告我之前,你就必须先控告他,我的老师,控告他带坏了老一代的人——我以及他自己的父亲——他的教导带坏了我,而藉着惩戒并且纠正他父亲,他把他父亲也带坏了。”如果美雷特斯拒绝听,(如果他)不撤销对我的控诉,又不愿意把控诉对象从我转移到你,我猜想我最好在法庭里把我刚才挑战他的话再照样说一遍。对不对?

欧:我发誓,苏格拉底,如果他真的试着控告我,我想我会抓住他的弱点;而在法庭里,早在他发言控诉我之前,我们应该已经发言控诉他!

苏:我亲爱的朋友,那些我跟你一样懂,所以我急切地希望能成为你的学生,因为我知道,美雷特斯这个人(毫无疑问,还有别人,不过特别是美雷特斯)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你,可是却用他的尖锐的眼睛那么容易地盯上了我,以致用不虔敬的罪名来控告我。所以我现在恳求你告诉我有关你方才坚持你肯定了解的事情:就杀人以及所有其他相连事情而论,你认为虔敬和不虔敬意味什么。虔敬是不是在每一个行为中都是自我同一的,同理,不虔敬是不是在每一种情况中都是虔敬的反面,可是是自我一致的;换句话说,每一个被认为是不虔敬的东西,就它的不虔敬性而言,是不是有一个单独的、固定的特点[14]?

欧:毫无疑问,那当然是,苏格拉底。

苏:那么,告诉我,你如何界定虔敬和不虔敬?

欧:好;我说虔敬就存在于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控诉一个做错事的人,不管是杀了人,盗窃了神物,或任何其他类似的恶行,也不管这做错事的人恰好是你的爸爸,你的妈妈,或任何其他人;而不控诉这样的人就是不虔敬[15]。苏格拉底,我来告诉你一个证据——这一点我已经在为我的行为辩护的时候告诉过别人——表明这是法律的立场: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必须不容忍一个有不虔敬行为的人,不管他可能是谁。请注意这个证据有多重要。人们都自愿地相信宙斯是所有神里最好、最公正的神;同时他们也承认宙斯曾把他父亲手铐脚镣过,因为他的父亲曾不公正地把他其他几个儿子都吃掉了。而他父亲又曾用相似理由把他自己的父亲阉割过[16]。可是,当我父亲做错事而我控告他的时候,他们就责备我,这样他们显然就自相矛盾了,因为他们为众神订一条规矩,对我又订另一条规矩。

苏:欧绪弗洛,你觉得那就是我被叫到法庭来受审的原因吗?因为,当我听到任何人谈到这些有关神的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发现我很难接受它们。很自然地,就因为我那个态度,他们说我的看法是相当错误的。所以现在,如果像你这种对这类事情如此熟悉的专家也相信这些故事,我猜想我们其余人也必须赞同了[17]。当我们自己承认,我们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我们还能再说什么?不过,看在我们一番友谊的情面上,告诉我,你确实相信这种有关神的事情像传说中那样发生过吗?

欧:是的,苏格拉底,还有比这种事情更奇妙的呢,不过一般人并不知道。

苏:那么你确实相信众神之间有过内战,以及激烈的争吵和决斗,还有许多许多同一类型的事?我的意思是就像诗人们[18]所讲的,绘画大师们在宗教的画面上所描绘的那种事,特别是那件在为雅典娜(Athena)女神举行的大祭[19]上扛到城堡上去的露骨地绣满了那些图像长袍。欧绪弗洛,我们该说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吗?

欧:是的,苏格拉底,而且不仅仅是那些故事,不过(就像我方才说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讲很多其他与我们的宗教有关的事实。我相信,当你听到那些故事的时候,你一定会觉得很惊讶。

苏:我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等改天我们有空的时候,你一定要把与神有关的故事再告诉我。现在,我要你试着更准确地回答方才我问你的问题。你知道,我的朋友,先前,当我问你什么是虔敬,你没有充分地告诉我。你只说过你现在所做的事情,那就是,控告你父亲犯了杀人罪,是一个虔敬的行为。

欧:是的,苏格拉底,而且我告诉你的都是事实。

苏:毫无疑问;不过,肯定你承认,还有其他很多行为是虔敬的。

欧:当然还有。

苏:好的,你记不记得,方才我要你做的,不是请你在许多虔敬的行为中举出一两桩,而是描述使所有虔敬的行为成为虔敬的实际的特色——因为我相信你说过,有一个单独的标准,能使不虔敬的东西不虔敬,同理,使虔敬的东西虔敬。你不记得了吗?

欧:是的,我记得。

苏:那么,解释给我听,这个标准本身是什么,这样,我可以用我的眼睛盯着它看,同时,把它当作一个模型[20],我就可以来描述你或任何人的任何行为。如果行为和这模型符合,这行为就是虔敬,不合,就是不虔敬。

欧:苏格拉底,如果那就是你要我给你的回答,那我就那样告诉你。

苏:我要的正是那样。

欧:好极了。能够让众神赞成的,就是虔敬,不能让众神赞成的,就是不虔敬。

苏:杰出的回答,欧绪弗洛,而且你回答我的方式,恰恰是我所要的[21]。它是否对,我还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你会接着向我说明你的陈述是正确的。

欧:当然喽。

苏:来吧,让我们来考虑一下我们所说的话。能让神喜爱[22]的行为或人,都是虔敬;让神怀恨的行为或人,都是不虔敬虔敬和不虔敬不同,是不虔敬的直接对立面。那是不是我们的立场?

欧:是的,它是。

苏:定义看来很满意?

欧:我认为如此,苏格拉底。

苏:欧绪弗洛,我们是不是也说过,众神是分歧的,他们之间有不同意见,而且彼此还有敌意?

欧:是的,我们说过。

苏:我的好朋友,是什么样的不同意见引起了敌意及愤怒?我们不妨从下面这个角度来看待它。如果你和我之间对两个数字中哪一个比较大这种问题有不同意见,这种不同会导致我们互相敌视并且发怒吗?为了要尽快解决这种争论,我们难道不应该向算术求助吗?

欧:当然会。

苏:如果我们对两个物体的体积有不同意见,我们难道不应该求助于测量来很快地结束我们的争论吗?

欧:正是这样。

苏:我猜想,我们应该求助于磅秤来解决有关重量的问题。

欧:当然喽。

苏: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主题的争论,会导致我们无法达成共识,以至于我们互相敌视,同时发脾气?很可能你不能马上回答;可是,你考虑一下我列举的情况,惹争议的主题会不会是对和错,高贵和低贱,好和坏这类问题。难道不是当我们在这类问题上有不同意见,同时,无法对它们获得一个满意的决定的时候,我们——你和我,还有所有人类——就彼此敌视(如果我们确实变得敌视)?

欧:是的,苏格拉底,那些就是在讨论你所提到的主题时发生的争论。

苏:众神的情况又是怎样呢,欧绪弗洛?如果他们之间真有不同意见,难道不就恰恰是这类问题么?

欧:不可避免。

苏:所以,我高贵的欧绪弗洛,顺着你的看法说下去,众神也对“什么事情是对的”有不同意见;同样,他们对高贵和低贱,好和坏,也有不同意见;因为他们如果对上述这些问题都没有不同意见,他们肯定就不会有分歧。是不是那样?

欧:你说得很对。

苏:那么,每一组神都爱他们认为高贵的、善的,以及正义的,同时憎恨它们的对立面。

欧:当然喽。

苏:可是,按照你的说法,对于同样的东西,有些神认为是对的,而另外一些神却认为是错的。我指的是那些使他们争论,因而分歧,并且最后彼此打了起来的东西。是不是这样?

欧:是。

苏:所以,很明显,同样的东西会被众神爱和恨;换句话说,同样的东西,会既被神爱,也会被神恨。

欧:很明显。

苏:所以,按照这种论证法,欧绪弗洛,同样东西也会同时是虔敬的和不虔敬的。

欧:也许是这样。

苏:这么说来,我的有才华的朋友,你就没有回答我方才问你的问题。我方才没要求你告诉我几件实际上同时是虔敬和不虔敬的事情;显而易见,被神爱的东西也是被神恨的东西。所以,欧绪弗洛,就你现在纠正你父亲的行为而论,你恰恰是做了让宙斯赞成的事,但却触怒了克罗诺斯和乌拉诺斯,能让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高兴,却让赫拉(Hera)发怒[23];同理,任何其他在这问题上彼此不能同意的众神会同时有不同的反应,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欧:不过,苏格拉底,我认为,无论如何,众神都不会在这一个论点上彼此有分歧的意见——不管是谁,一个没有正当理由杀人的人必须接受正义的制裁。

苏:可是,欧绪弗洛,告诉我:就一般人而论,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对“一个不正当地杀了人或犯了某些法的人应该为之受罚”的事起争议吗?

欧:正相反,人们从来没停止过对有关这种问题的争论,特别是在法院里面。人们犯各式各样的错,然后,就想尽一切说法和做法来逃避刑罚。

苏:欧绪弗洛,他们是不是实际上承认做错了事,然而,不理会他们的认错,声称他们不应该为之受罚?

欧:不是,当然不是那样。

苏:这么说来,他们并没有想尽一切说法和做法来逃避刑罚。因为,我觉得有一件事他们不敢说,他们不会辩称“如果他们做错了事,他们必须为之受罚”,而是,我认为,他们否认做错了事,是不是这样?

欧:这倒是真的。

苏:所以,他们并不争论“任何做错事的人必须受罚”。他们争论的多半是“谁是犯错的人?他做了什么事?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事?”

欧:确实是这样。

苏:好了,众神不就恰恰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假定如你所说,他们对“是和非”的问题有争论——有些神指摘别人做错了事,而另一些神否认指摘?因为,我的有才华的朋友,确实没有任何一个神或人敢坚持“如果一个人犯了错,他不必受罚”。

欧:对,苏格拉底,你说的话很对。不管怎样,大体上是如此。

苏:不过,欧绪弗洛,我认为争论者,不管是人还是神(假定神确实也争论的话),争论的都是一个一个的个别行为。这是因为他们在某一特定的行为上有不同意见:有些认为这行为做得对,另一些认为错。是不是那样?

欧:当然是。

苏:这么说来,亲爱的欧绪弗洛,现在你就得赶快把你的知识传授给我,让我可以变得更聪明一点。如果一个杀了人的佣人被被害人的主人捆绑了,然后,在捆绑的人从有关当局那里找到正当处理办法之前,杀人者因为被捆绑而死掉了,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所有的神会认为这个人是不正当地死去的呢?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为了那样一个人,一个儿子控诉他的父亲,并且谴责他犯了杀人罪,是对的呢?来吧。试着给我一些确切的证据,证明在这种情况底下,所有的神都会毫无疑问认为这一个行为是对的;如果你的证明能让我满意,我将永远不断地称赞你的智慧。

欧:那很可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苏格拉底。当然我可以把它为你解释得很清楚。

苏:我懂了;你说那些话是因为你认为我比那些陪审员还笨。显然你将为他们证明你父亲的行为是错的,而且所有神无一例外都痛恨那种行为。

欧:相当确定,苏格拉底,如果他们能听我要说的话。

苏:当然,如果他们觉得你会把你的案件陈述得很有条理,他们一定会听。不过,刚才你说话的时候,我有一个念头,而现在,这念头正在我心里翻搅,这念头是这样的:即使假定欧绪弗洛非常清楚地向我说明了所有众神无一例外地都认为这样杀人是错的,他究竟对我了解虔敬和不虔敬的意义有多少帮助?就表面上看,这一个行为很可能被神恨。可是事实上我们刚才并没有发现这是区别虔敬和不虔敬的关键;我们发现,让神恨的事,也可能让神爱。所以就你父亲的行为的性质而言,欧绪弗洛,我不和你计较: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假定所有的神都认为你父亲的行为是错的,而且全都憎恶它。但是设想我们现在改正我们的提法,说成所有的神都恨不虔敬,同时所有的神都爱虔敬,然而有些神爱,而另一些神恨的,既非虔敬,也非不虔敬,或者同时是虔敬和不虔敬;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我们为虔敬和不虔敬所下的定义吗?

欧: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苏格拉底?

苏:欧绪弗洛,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要你再考虑一下你的立场,这样假定是否会帮助你用最容易的方式履行你教导我的诺言。

欧:好极了;我当然认为,所有的神都爱虔敬,同时所有的神都憎恨虔敬的对立面,不虔敬。

苏:欧绪弗洛,我们是否接着要检验这个立场,看它是否令人满意,还是就让它过去,直截了当地接受我们自己以及别人的各种假设,把说话人的话当作他想表明的真实态度?难道我们不应该检验一下他所作陈述的含义吗?

欧:是的,我们必须检验。对我来说,我觉得这个定义现在是可以接受的。

苏:我的好朋友,我们很快就能作一个比较好的判断。现在考虑这个问题:虔敬的事是因为先已经是虔敬的事了,所以众神都爱它,还是因为众神爱了它,它才成为虔敬的事[24]?

欧:苏格拉底,我不了解你这话的意思。

苏:好,我会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们不是会提到“被搬的物”和“搬运”,“被管的人”和“统管”,“被看到的物”和“观看”么?你是否了解,在所有这些成对的字眼里面,一个和另一个是不同的。以及区别何在?[25]

欧:是的,我相信我了解。

苏:是不是也有些东西是“被爱的”,而另一些东西是“正在爱的”?

欧:当然喽。

苏:那么,告诉我:被搬的物之所以是被搬,是因为有人搬它,还是另有原因?

欧:没有其他原因;恰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苏:所以被管的东西之成为被管,是因为有人管他,而一个被看到的东西之所以被看到,是因为有人看它?

欧:当然是。

苏:所以我们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被看到的东西,恰恰相反,是因为我们看了它,所以它才是一个被看到的东西;同时,我们之所以管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被管的东西,而是因为我们在管,所以它是一个被管的东西;同理,我们搬运一个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被搬运的东西,而是因为我们在搬运,所以它是一个被搬运的东西。欧绪弗洛,我说话的意思够清楚了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个东西被产生了,或者以任何方式被影响到了,这并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是产品,所以被产生了,而是因为那个东西被产生了,所以它是一个产品[26];同理,一个东西被影响到了,并不是由于它是一个行动的对象,而是因为它是一个采取行动者的行动对象,所以它被影响到了。你同不同意这种说法?

欧:我同意。

苏:好,那么,一个被爱的物是不是必定是下述两种情况之一:它是一个产品,或者是一个某种行动的对象?

欧:当然喽。

苏:所以,上述的道理在现在这个实例里和在前面几个例子里是一样的:一件物之所以被爱它的人爱了,并不是由于它是一个爱的对象。它之所以是一个爱的对象,是由于它被爱了。

欧:是的,那必定是如此。

苏:那么,在虔敬这问题上,我们该怎么说呢?按照你的定义,虔敬不是被所有的神爱着么?

欧:是的。

苏:仅仅因为它是虔敬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欧:没有其他原因;是因为虔敬的缘故。

苏:所以说,因为一件物是虔敬的,它才被爱;并不是因为它被爱了,所以才成为虔敬的物?

欧:看来是这样。

苏:可是,一件物之成为爱的对象或蒙神的爱,是因为众神爱了它。

欧:当然。

苏:所以,欧绪弗洛,蒙神爱的东西跟值得虔敬的东西并不一样;跟你的说法不同,值得虔敬的东西和蒙神爱的东西也不一样;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东西。

欧:你怎么得出这结论的,苏格拉底?

苏:因为我们已经同意,值得虔敬的物之所以被爱,是因为它值得虔敬,而不是因为它被爱了,所以才变得值得虔敬。对吗?

欧:是这样。

苏:我们也已经同意,物之所以蒙神爱,是因为众神爱它,来自众神爱它这个事实;众神并不是因为它蒙了神的爱,所以才爱它。

欧:那倒是真的。

苏:可是,我亲爱的欧绪弗洛,如果蒙神爱的物跟值得虔敬的物是等同的话,那么,当值得虔敬的物之被爱是由于它值得虔敬的时候,结论就会变成蒙神爱的物之所以被爱,是由于它蒙神爱;当蒙神爱的物之蒙神爱,是由于众神爱它的时候,结论就会变成值得虔敬的物之所以值得虔敬,是由于众神爱它。就现况而论,你能看到,两者之间的关系恰好相反;它表明它们彼此是完全不同的。在一个情况里,一物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被爱了,在另一个情况里,一物之被爱是因为它可爱。我在想,欧绪弗洛,当我问你虔敬是什么的时候,你不愿意把它的本质告诉我,而只告诉了我它的一个属性[27],那就是,虔敬有被所有的神喜爱的属性;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有这种属性的东西是什么。所以,如果你不反对,请别再对我隐瞒真情,而是让我们重新开始,告诉我虔敬是什么,以至于它被众神所爱,以及它还有任何其他属性——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会有太多争论——;来,告诉我虔敬和不虔敬是什么,不要有任何保留。

欧:可是,苏格拉底,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不知道什么缘故,不管我们提出什么观点,它似乎总在改变它的位置,并且拒绝停留在我们置放它的地方。

苏:欧绪弗洛,你的话很像我祖先代达罗斯(Daedalus)[28]的作品;如果你刚才讲的话出自我的口,而且我又为它们设定了位置,你肯定会嘲笑我,并且说,由于我是代达罗斯的后裔,我用论证建构起来的产品会移动,同时拒绝停留在它们被置放的位置上。但现在的情况是,提议是你的,所以我们需要找别的取笑话题,而不盯住你现在所说的话;因为,你自己很明白,由于你的缘故,你的话才拒绝停留在一地不动。

欧:依我看,苏格拉底,由上面这些陈述所带出来的戏谑跟你所说的是一样的;因为那些陈述之所以在那里移动而且不停留在原地,并不是因为我给了它们这种本领。我认为你才是代达罗斯,因为对我来说,那些陈述应该会停留在它们被置放的地方的。

苏: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我亲爱的朋友,看来在我的技艺方面,我一定是比我的祖先代达罗斯更伟大的天才了;因为他只是把移动的力量给了他的作品,而我很明显地不仅把移动的能力传给了我的作品,还把它传给别人的作品。请注意,我的技艺最有魅力的特点是:我的独创性是不经心的。我宁可看到我们的陈述能够成立并且能够比坦塔罗斯(Tantalus)的财富[29]或代达罗斯的手艺更牢牢地站住脚。不过,我们对这问题已经谈得够多了。由于你看起来已经感到疲倦[30],我将帮助你努力地教导我自己有关虔敬的事。别过早地放弃。现在考虑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每一件虔敬的事情,在道德层面上,都必须是公正的?

欧:是的,都必须。

苏:那么,是不是所有正当[31]的事都是虔敬的?还是应该说,虽然所有虔敬的事情都必须是正当的,但是,正当的事情并不全是虔敬的——有些正当的事情是虔敬的,而有些是有其他性质的?

欧:苏格拉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你不仅比我年轻[32],还比我聪明;可是,正如我所说,由于你的过于聪明了,所以你就疲倦了。我感到很吃惊;来,振作起来。事实上,我的意思并不难以了解。我的意思和诗人[33]所写的恰恰相反:

可是,创造我们的世界及万物的宙斯,

他不会责难;

凡是有恐惧的地方,那里也就有尊敬[34]。

在这一点上,我和这诗人不同。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欧:当然。

苏:我并不认为有恐惧就有尊敬是对的。我觉得有很多人害怕生病和贫穷,以及其他无计其数类似的不幸事情,然而,他们虽然觉得恐惧,却并不对他们恐惧的事情有一丝的尊敬意思。你不觉得如此吗?

欧:当然。

苏:可是,我觉得,当你有敬意的时候,你会同时有惧意,这是对的。你曾遇到这样一个人吗?他对某一桩行为缺乏信心并且感到羞愧,但同时不害怕或恐惧因为做错了事而有坏名誉染身?

欧:不,他也会害怕的。

苏:所以,说“有恐惧,就有尊敬”是不对的。你可以说,有尊敬,就有恐惧;可是,有恐惧的地方,却不一定有尊敬,因为,就范围论,恐惧大于尊敬。尊敬是一种恐惧,就好像奇数是数的一部分;所以,有数的地方不一定有奇数,但是有奇数的地方一定有数。我相信你现在能了解我了吧?

欧:当然。

苏:好了,我方才问你的问题,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有道德正直的地方,就会有虔敬?还是说有“虔敬的地方,就会有正直,可是,有正直的地方,并不一定有虔敬”这句话才确实是真实的,我们要不要肯定这个说法,还是你有不同意见?

欧:我没有,让我们肯定它吧。我认为你说得对。

苏:那么,仔细看下一步。如果虔敬是一种道德的正直,那么我觉得我们必须找出它是正直的哪一种[35]。假定方才你就我提到的一个例子问我,譬如说,数的哪一种是偶数,或者问我这种数的真正性质是什么,那我就会告诉你,“偶数是指一个直立三角形中两边相等的时候的数,而不是指两边不相等的时候的数”[36]。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欧:是,我觉得是这样。

苏:那么我要你用同样方法给我解释,虔敬是正直中的哪一种;这样我就可以告诉美雷特斯停止向我做不公平的攻击,同时放弃控告我不敬,因为我现在已经被你充分地教导过,知道了什么是尊敬、虔敬以及不尊敬和不虔敬的意义。

欧:好,苏格拉底,我认为在正直里尊敬或虔敬是和服侍[37]众神有关的,而正直里的其他部分是和服侍人有关的。

苏:欧绪弗洛,我认为你的回答也很精彩;不过,我还没有得到全部我要的,因为,我还不太敢确定你说的服侍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你所说的对神的服侍和我们在所有其他地方用这字的意思不同。我想我们的确常用这个字;譬如,我们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去服侍马匹,只有驯马师才知道那种事情。不是那样吗?

欧:当然。

苏:因为驯马是服侍马?

欧:是的。

苏:同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服侍狗,只有驯犬师才清楚。

欧:的确是。

苏:因为驯犬就是服侍犬。

欧:是。

苏:饲养牛羊就是服侍牛羊。

欧:当然。

苏:那么,欧绪弗洛,虔敬或尊敬就是服侍众神?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欧:是,就是这个意思。

苏:所有这种服侍的效果是一样的吗?我的意思是,服侍是为了服侍对象的好或利益:你看,被驯马师服侍的马就获得利益和改善。你不认为如此吗?

欧:我认为如此。

苏:所以我相信,当狗被驯犬师服侍,牛羊被牧人服侍的时候,它们就得到好处。其他的事也可类推。还是说你认为服侍是为了伤害被服侍的对象。

欧:那当然不是。

苏:那么服侍是为了对象的好处?

欧:当然。

苏:那么,如果虔敬是服侍众神,它是否也是为了对众神有利,并使他们变得更好?你是不是同意,当你做一件虔敬的事情的时候,你使众神中的某一位变得好些?

欧:不,当然不是这样。

苏:欧绪弗洛,我也不敢设想你有那层意思——远远不是;也正是在那一点上,我逼着你解释,当你说服侍众神的时候,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认为你不是指我上面所举的这种服侍的意思。

欧:苏格拉底,你说得对;我并没有你描述的那种意思。

苏:很好。那么,你所说的虔敬是指哪一种对众神的服侍呢?

欧:苏格拉底,那是一种奴隶[38]对主人般的服侍。

苏:我了解。我相信这是一种伺候众神的服务。

欧:正是如此。

苏:现在来看医生提供的服务;你能不能告诉我实际上医生提供的服务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你不认为那是健康吗?

欧:我认为是。

苏:那么,造船工提供的服务是什么呢?这种服务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欧:苏格拉底,显然是造一条船。

苏:那么,就建筑工人而论,我认为是为了造房子。

欧:是。

苏:那么,你告诉我,我的好朋友,向众神提供的服侍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你显然知道,因为你声称你的宗教知识比任何其他人都好。

欧:是的,苏格拉底,我说的是实话。

苏:那么,老天在上,你告诉我,当众神采用我们服侍的时候,他们能完成的最伟大的工作是什么?

欧:苏格拉底,他们获得很多伟大的成果。

苏:我的朋友,将军们也获得很多伟大的成果;同理,人们能轻易地用获得战争胜利来总结他们所做的事。不是这样吗?

欧:当然。

苏:农夫们也获得许多显著的结果;可是,同样地,他们的成就可以总结为从地里生产食物。

欧:确实是。

苏:那么,众神所成就的许多伟大的结果是什么?他们的成就该如何总结?

欧:苏格拉底,我方才确实告诉过你,要很详细地为所有这些事情的分量估值,对你来说,是一件太繁重而不可能知道的事。不过我可以很泛泛地告诉你这么多。如果一个人知道在祷告和献祭中怎样说和做会讨众神欢喜,这就是虔敬;而这种行为不仅保存了私人家庭,也保存了国家的公共生活。可是,做不讨众神喜欢的事情就是不虔敬;而做这种事就会搞乱和毁坏所有事情[39]。

苏:欧绪弗洛,我相信,如果你存心的话,你肯定会把我要求你总结的话更简洁地说出来。事实是你并不真的愿意教导我——那是很明显的,因为你在回答我的时候,遇到关键时刻,仍然闪烁其词,否则我现在就应该已经从你那里了解所有我想从你那里知道的[40]有关虔敬的含义。现在——因为一个堕入恋爱的人必须一步一步地跟着他所爱的人[41]走——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虔敬的”和“虔敬”是什么意思;它们是一种祭祀和祷告的学问吗?

欧:是。

苏:那么,祭祀不是奉献给众神,祷告不是向众神要求吗?

欧:苏格拉底,确实是这样。

苏:所以按照这种看法,虔敬就是一种向众神要求及给予众神的学问了。

欧:苏格拉底,你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了。

苏:你看,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智慧的热情敬慕人,一直把我的注意力贯注在你的智慧上,所以你的话我一滴没漏。可是,告诉我,这种给众神的服侍是什么?你的立场是虔敬包含着向他们要求和给予他们?

欧:是,我是这么说的。

苏:那么,正确的要求办法是向他们要求我们需要的东西?

欧: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呢?

苏:同理,正确的给予办法不是把他们实际上需要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呈给他们作回报吗?因为把别人不需要的东西给人肯定是一个不适当的送礼物的办法。

欧:真是这样,苏格拉底。

苏:所以,欧绪弗洛,虔敬看来就是众神与人们之间的一种相互贸易的技巧罢了。

欧:是的,如果你觉得这样描述它比较好。

苏:除非它确实是这种性质,我就不会对它比较喜欢。不过,你得告诉我,众神从我们这里获得的礼物,对他们究竟有什么真正好处?每一个人都看得见他们给了我们什么,因为我们拥有的每一样好东西都是他们给的;可是,他们能从我们给他们的东西里面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所有好东西,而他们没从我们这里获得任何好处,我们和他们的贸易岂不是太便宜我们了?

欧:可是,苏格拉底,你确实觉得众神从我们给他们的礼物中获得好处吗?

苏:如果没有,欧绪弗洛,你觉得我们给众神礼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欧:哎呀,荣誉和尊重,以及——就像我方才所说的——感激;你觉得还应该有什么?

苏:所以,欧绪弗洛,虔敬就是讨众神高兴的东西,而不是对他们有用或他们爱好的东西。

欧:我觉得虔敬是他们最爱好的东西。

苏:所以,再说一次,对众神来说,虔敬显然是他们爱好的东西。

欧:绝对是的。

苏:如果那就是你想说的话,你会不会吃惊地发现,你的陈述很明显地已经改变立场,而不是站在原地不动?同时,当你自己是一个比代达罗斯更聪明的艺匠,能把论点围着圆圈打转[42]的时候,你还会再指控我是转变论点位置的代达罗斯吗?你难道没有看见我们的讨论已经走了整整一个圆圈而回到了它的出发点了吗?我相信你一定记得,在前一段讨论中[43],我们发现,虔敬和蒙众神爱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不记得吗?

欧:是的,我记得。

苏:那么,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你现在是在说虔敬就是众神爱好的东西?这肯定和蒙众神爱的东西几乎是一样的,不是吗?

欧:当然是。

苏:那么,不是前面的结论错了,(或者,如果那结论是正确的话)那就是现在的假设错了。

欧:看来是这样。

苏:所以我们必须再一次从头开始探讨虔敬是什么;因为,对我来说,我永远不会自动放弃,直到我知道答案为止。千万不要拒绝以严肃的态度对待我,而要在现在尽你的最大努力全神贯注,同时把真相告诉我;因为,如果全人类中有任何人知道答案,那人就是你,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你像普罗透斯(Proteus)[44]那样溜走,直到你说出来为止。如果你不确切地知道所有与虔敬和不虔敬有关的问题,你当初就绝对不会仅仅为了一个佣工而想要以杀人罪来控告你年老的父亲;你不会去冒这个险,因为万一你这么做错了,你会非常非常害怕众神,也会为人们可能作出的议论感到非常非常羞耻。就现况而论,我确定你认为你知道[45]所有与“什么是虔敬”和“什么是不虔敬”有关的事情。所以,我最敬爱的欧绪弗洛,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别再向我隐瞒了。

欧:苏格拉底,改天罢;因为我此刻在别的地方有一个紧急的约会,现在是我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苏:我的朋友,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态度吗!你想一想,你这么一走,岂不是让我的巨大期待落空!我原来想,如果我从你这里学到什么是虔敬和不虔敬,我就不仅能逃避美雷特斯的控告(藉着向他表明,我现在已经接受欧绪弗洛在宗教方面的教导,再也不会因为无知而表达独立和非传统的看法了),而且也能在我余生生活得好一点[46]。

注释:

[1]张东荪说,欧绪弗洛是一名神学家,当时可能很有名气。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Cratylus)对话录里也提到他,说他住在普洛斯芭尔笛安区(Prospaltian Deme)。可是不知这两个人是否同一个人。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页。——译者

[2]张东荪说,全篇对话录的主要目的,就在于界定“虔敬”和“不虔敬”这两个字的意义。“虔敬”是敬神的意思,也就是信教;“不虔敬”是渎神,也就是背教。希腊字里有Osiotes跟eusebeia这两个字,它们的意义本来相同。英文里把Osiotes译成holiness,把eusebeia译成piety(piousness)。中国人跟随日本人翻译的习惯,把holiness译成“神圣”,而把piety译成“虔敬”,可是这两个字本来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过,piety常常用在自己身上,譬如自己做了不干净的事情,就是“不虔敬”,而holy常常用在与神有关的事上,譬如“奉献”。两字的反面,都是“不虔敬”,不过有“自渎”(背神律)和“渎神”之间的差别。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36页。依照今天一般英文字典的解释,piety有“duty to god; loyalty/devotion to parents”的意思,而holy有“belonging to/coming from God; spiritual purity”的意思。所以,英汉字典把piety译成“虔敬,虔诚,孝顺,孝敬”,而把holy译成“神圣的,供神用的,虔诚的,宗教的”。——译者

[3]属阿波罗莱西乌斯(Apollo Lyceius)管区,坐落在雅典东北边;它包括一个休闲场地和一些建筑物。亚里士多德后来就在那些建筑物里面设立了他的哲学学校。张东荪说:原文是Lyceum,是指雅典城外的一片有树林的广场。据说苏格拉底很喜欢到那里去和他的学生们聊天。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页。——译者

[4]执政官,是一个把以前国王专享的祭司方面的功能都继承过来的地方长官。他主持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审判,包括对杀人案的起诉,而这种起诉涉及宗教方面。张东荪说,原文是Basileios stoa. Basileus是九名执政长官之一,专门管宗教方面的事务。它的办公处就在市政厅(Agora)里。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页。——译者

[5]美雷特斯:若要了解他对苏格拉底提起诉讼的详细情形,请读者参考《申辩篇》。

[6]希腊人有一个隐喻(是从发行假钱那里引申过来的),然而这个隐喻很难用英文表达。有关苏格拉底听到的“超自然的声音”,请看《申辩篇》。

[7]张东荪说,苏格拉底说“我有一种灵感。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如果有问题,它就会出来警告我,要我别做”。这是一种声音,只有他本人才听得见。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页。——译者

[8]显然这只是他自封的头衔;他并没有任何官方认可的职称。

[9]智者可是要收费的。请比较《申辩篇》19E节。

[10]按字面讲,是“飞人”。这里有一个双关语;在希腊文里,这个字有起诉跟追踪两个意思;而“追着鸟儿飞”是“疯狂作为”的习惯性的表示。

[11]欧绪弗洛控诉他父亲,很可能只是一个戏剧性的虚构故事,柏拉图把它呈现出来,为的是举例说明许多种“虔敬”的意义间可能发生的一个极端的冲突,特别是想牵引出欧绪弗洛根据传统神话所立的论点(5E)和从那个论点引申出来的神学上的困难。苏格拉底的态度有点令人吃惊,而且很明显的是跟他在《高尔吉亚篇》(Gorgias, 480B)里面所说的原则相抵触。在《高尔吉亚篇》里,做错事的人是必须按公正原则处置的;也许苏格拉底所说的话只是为了把欧绪弗洛真正的看法引出来。当然,欧绪弗洛看起来是很开明的——后来发觉他的动机多少还是受制于自我利益的立场。事实是,整篇对话录是探索性的而且有挑拨性;篇里树立了很多很多论点,而读者必须在双方提出的许多半真半假的观点及建议中决定自己的立场。

[12]纳克索斯(Naxos)是基克拉迪(Cyclades)群岛中最大的岛。(基克拉迪群岛位于爱琴海Aegean中部偏西一带)。公元前404年,雅典失去对它的控制(即这篇对话录写成前五年),有些评论家觉得时间上有一点困难;不过,诚如我们在前面指出,整篇故事很可能是虚构的。

[13]“翻译人员”是官方认可的在宗教方面——特别是有关仪式的净化方面——的顾问。张东荪说,这人叫Exegeton(exegetes),是一个巫师,专门解释神签的意义,供人咨询。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5页。——译者

[14]我们平常所说的“理念”(idea)就是从这希腊词演变来的,而苏格拉底用这字的时候,毫无疑问,是为了指向柏拉图的“相论”或“相”(见本书“英译者序”)。

[15]欧绪弗洛第一个想下的定义,显示了一般人常犯的“从被下了定义的词里面引用一个特殊(或半特殊)例子”的错误。

[16]这些很奇怪的原始的故事记载在公元前八世纪的诗人赫西奥德(Hesiod)的叙述神统的史诗(Theogony)里面,见第126页及第453页。乌拉诺斯(Uranus)并没有吞食他的巨人孩子,而是把他们深深地关在他的配偶盖亚(Gaia)的身体里面;盖亚鼓励巨人维护自己的权利,于是克罗诺斯(Cronus),孩子中最小可是也最可怕的一个,攻击了乌拉诺斯,同时把他阉割了。为了避免相同的命运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当他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就把他们吃了;可是他的妻子瑞亚(Rhea)把婴儿宙斯偷偷地送到克里特岛上,同时把婴儿的衣服套在一块石头上,而克罗诺斯不察,居然把石头吞进肚子;于是这块石头变成催吐药,促使克罗诺斯把其他孩子全都呕吐了出来。宙斯后来率领一群人反叛克罗诺斯,而且把他用锁链锁起来。

[17]这一点显然是讽刺性的。事实上,有关神的粗糙故事已经被许多思想家和诗人们,包括色诺芬尼(Xenophanes)、品达(Pindar)、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嘲笑过,至少被排斥过;很可能当欧绪弗洛提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对它们认真看待了——除非有人把它们拿来支持自己的论点。按:色诺芬尼(公元前570?—前480?年),古希腊诗人和哲学家,埃利亚学派的先驱,提出“神是一”的理论,对后来的哲学和宗教神学有很大影响;品达(公元前518?—前438?年),古希腊诗人,著有竞技胜利者颂等,品达体颂歌即因他得名;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年),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5—前406年),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中的另一位,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公元前496—前406年)是第三位。——译者

[18]譬如说,在荷马写的伊利亚特史诗里,众神之间就有强大分歧,有些神支持希腊人,而另外一些神就反对希腊人。

[19]特别大祭每四年举行一次。长袍是献给雅典娜的,而它是在一个盛大的队伍中被抬着的。帕台农(Parthenon)神殿的起绒粗呢装饰上就绣着这游行队伍。张东荪说,原文是The Great Panathenaea。按Panathenaea是祝贺女神雅典娜的祭典,因为她保护了城堡,每年一次(The Lesser Panathenaea),而每三年就有一次盛典,译为特别大祭(The great Panathenaea)。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6页。雅典娜是智慧、技术和战争的女神。——译者

[20]走向“相论”的又一步。在柏拉图早年写的对话录里面,他常常把“相”叫做典范(Patterns)。不过,请注意,“把他在一篇旨在为社会上一般人写的文章里用的一个隐喻,当作他在写作的时候自己的思想的最新发展”是绝对没有根据的。

[21]这是第二个定义。它的语言至少是一般性的,而且提供了讨论的基础。

[22]这一个“被神爱”和“被神恨”都是很别扭的词汇,可是,为了简短地把论辩的经过写出来,这些词汇几乎是不可少的。

[23]赫拉是赫菲斯托斯的妈妈,而且,由于赫菲斯托斯身体上有缺陷,赫拉把他从奥林匹斯山(Olympus)上丢下来;为了报复,赫菲斯托斯送给她一张魔术椅子,只要她坐上去,椅子就会把她牢牢扣住。由是(虽然后来他们又和好了)他们提供了另一个亲子之间互相敌视的例子。张东荪说,赫菲斯托斯是赫拉的儿子,而赫拉是宙斯的妹妹,都是神。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6页。赫菲斯托斯是火和锻冶之神,而赫拉掌管婚姻和生育,是妇女的保护神。——译者

[24]这个问题很困扰哲学家和神学家。在两个选项中,柏拉图显然认为第一个选项是真实的,因为他觉得道德价值是绝对的。这里他藉着把欧绪弗洛引入一个矛盾,来让第二选项变得不可信;不过,无论如何,“蒙神爱的东西”只把虔敬的类举了出来,而没有把定义说出来;可想而知,神也爱其他各种善。

[25]它们分别描述了被动者和主动者,果和因。

[26]产品和生产者之间的关系在这里是无关的;只是为了完整些,才把它收在这里。

[27]这里显然是这个重要的逻辑特征首次出现,也是第一次表示,任何一个东西的定义,必须描述那个东西的本质,那就是,一个东西不可或缺的品质或一些品质。严格说来,属性可能是必备的,也可能是不必备的(附带事件);这里,这个字的意思是后者。

[28]依照传统的说法,代达罗斯是许多种技艺(包括雕塑)的有创造性的大师;“他能让他雕塑的人物移动”归因于他把雕塑品和它的脚分开来了。苏格拉底声称代达罗斯是他的祖先,只是说他的爸爸是一个雕塑家。张东荪说,代达罗斯是最有名的雕塑家。不过是否确有其人,就不知道了。相传他的雕塑技术出神入化,他的雕塑品的眼睛会左顾右盼,它们的脚可以前后伸展。换句话说,他的雕塑品生动活泼,似乎能移动位置。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页。代达罗斯是建筑师和雕刻师,曾为克里特国王建造迷宫。——译者

[29]坦塔罗斯是财富女地神的儿子;由于他非常富有,他变得无比傲慢,也因此获得了惩罚。张东荪说,坦塔罗斯是宙斯的儿子,以富有著名。他曾被罚而被丢到湖里去。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页。坦塔罗斯因泄漏天机,被罚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口渴欲饮时,水即流失,腹饥欲食,果子就被风吹去。——译者

[30]苏格拉底的意思是(他稍后会把这一点弄得更清楚些),欧绪弗洛的专家知识导致他在辩论的时候变得懒惰了。当插曲结束后,苏格拉底又重新开始辩论。他提议“虔敬只是道德正直类里的一个种”。(“类”和“种”之间的区别,这里首次藉着“恐惧”和“尊敬”把它弄清楚了。)柏拉图在这里正援用他在《智者篇》和《国家篇》里用过的“分隔法”来为下定义的步骤作准备。

[31]张东荪说,这里所说的正当,是dikaion的译文。英文译成justice,可是应当译为righteousness,中文就是“正当”。一向有人把它译成“正义”或者“正谊”,容易使人误会,不可袭用。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页。——译者

[32]因为年纪轻些,所以应该在智力上灵活些。

[33]这名诗人究竟是谁,却不清楚。张东荪说,据斯托伯欧斯(Stobaeus)这本书记载,这首诗是斯丹西努斯(Stasinus)所作。这里是借用诗来评人。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页。——译者

[34]张东荪说,这里所说的尊敬,是指尊重自己的意思。原文是aidos,英文译成self-respect和reverence。这一个“敬”,和上文里所说的“虔敬”,意思稍稍不同。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页。——译者

[35]这里至少是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法的起源。亚里士多德认为定义是冲着“种”说的,而“种”又由“种”所属的“类”,以及把这一个“种”和其他的“种”区别开来的“特殊性”设立界限的。

[36]不等边三角形(scalene)和等腰(isosceles)这两个名词在其他讨论数字的地方似乎并没被用到,不过,在这里,它们很明显的是被用来描述能和不能被两个等值的整数除尽的数字。

[37]这是一个方便的(如果是不太熟悉的),用来涵盖“服务”和“照顾”两层意思的字——而“照顾”的意思目前被摒弃了。“虔敬”现在被定义为道德正直的一种。张东荪说,原字是therapeis。这字有三种意思:“照拂”(即“照顾”),英文译成to attend to, to tend to(即attending, tending);二是“服役”,即英文的service;三是“供奉”,即英文的cult。苏格拉底就是用这三种意思来难欧绪弗洛。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7—38页。——译者

[38]“学徒”可能把意思说得更好些,因为(从后面所举的例子看来)想像中的服务是在执行专业性责任的时候的帮助。

[39]欧绪弗洛很可能从来没有想到,人们之间需要合作,它的最主要目的是什么,而且他回到国家宗教的传统立场上去了。

[40]这肯定是一个露骨的暗示,告诉读者,正确地给苏格拉底的问题一个答案,会产生一个满意的定义。如果柏拉图自己给了答案,它很可能是“世界上的公正有序的政府”;可是,他无疑是要读者们为自己寻找出答案来。

[41]苏格拉底是一个爱好辩论的人。

[42]代达罗斯只是把他的雕塑品从不动变为动。(见11C)。

[43]见10D—11A。

[44]普罗透斯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海神,他用改变自己的形状来闪避问他话的人,可是,当问他话的人穷追猛打的时候,他会投降[见荷马著,奥德赛(Odyssey)第四章,第382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所著《农事诗》(Georgics)第四章,第437页。]张东荪说,普罗透斯是海神的名字。故事记载在荷马写的奥德赛史诗中。这一个神如果被拘捕,就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他自己的形象,或变为人,或变为物。苏格拉底在这里把欧绪弗洛和普罗透斯相比,有讽刺的意思。他的本意是:不管你怎样变,我都会穷追不舍。见张东荪,前引书第38页。——译者

[45]注意这里的保留;苏格拉底不再说欧绪弗洛知道。事实上他已经尽了他最大努力来指出欧绪弗洛的自信心是误导的,而且要摧毁它。这样就为欧绪弗洛获得真正智慧铺路。可是欧绪弗洛(虽然没有发脾气)却觉得他受够了。

[46]苏格拉底的抗议只是假装很严肃;可是,由于苏格拉底已经走近他人生旅途的终点,他最后那句话有点戏剧性的讽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