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德国人的观点:政治浪漫派作为反动和复辟的意识形态
根茨(Gentz)去世那年—1832年,1848年德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征兆已清晰可辨。这场新的革命运动把浪漫派视为自己的政治对手,即反动的绝对王权主义(Absolutismus)的意识形态,直到海姆(Rudolf Haym)的著作(1870年)奠定了历史客观性的观点以前,文学史对浪漫派的解释一直充满政治仇恨。
1815年后,德国的自由派把复辟、封建和教士势力的反动以及政治镇压,跟浪漫派精神联系在一起。于是,根茨—给梅特涅(Metternich)办报的人和著名浪漫派人士的朋友—成了政治浪漫派的典范。“浪漫派作为一个整体,从施莱格尔(Schlegel)和根茨传给了最年轻的青年德意志人和来自柏林或哈勒祷告学校(Hallischen Betschule),甚至来自爱尔兰根那片死寂沼泽的最贫穷的祷告迷(Betbruder)”,在1815—1848年这个时期的年轻革命者眼里,浪漫派是他们的敌人。根茨尤其如此,他是“萨丹纳帕路斯式的”(sardanapalische)放荡不羁的英雄、“卢琴德(Lucinde)的精神化身”、浪漫派傲慢无礼的楷模,其历史意义仅在于他把浪漫派的政治和实践后果集于一身。结果,为了反动的警察国家惬意的安宁,根茨牺牲了为自由而奋斗所作的努力。于是,根茨被当作浪漫派列入大量的文学史和政治著述。然而,人们逐渐认识到,就像迈斯特一样,根茨是个完全扎根于18世纪古典精神的人物。在读过他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通信—出版这些书信得归功于维特辛(F. C. Wittichen)—之后,不可能再得出另一种判断。根茨与缪勒的友谊是一种反常的心理个案。像根茨这般敏感的人,接受浪漫派的无稽之谈,就像歌德的情况一样,证明不了什么。重要的在于,根茨的思想有着理性主义的明晰性,他的态度合理而务实,有法理的论辩力,意识到国家作用的局限性,从本能上反感施莱格尔之流,憎恨费希特(Fichte)。从思想上说,根茨和莱辛(Lessing)、利希滕柏格(Lichtenberg)、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一起,延续了18世纪。尤其在政治问题和国家哲学方面,浪漫派的每一次概念拆解都令根茨大惑不解,他拒绝跟“充满幻想、神秘莫解的格言和形而上学幻想”发生任何纠葛,即使出自他的朋友缪勒。根茨有着恰如其分的“平衡”感,在梅特涅复辟时期—尽管对梅特涅百依百顺—只要能让自己摆脱对革命的恐惧,根茨便表现出对自由主义的种种要求的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语词混乱。根茨过世后,梅特涅给一位朋友写道:“说到底,根茨给予他的帮助是想象力方面的”;在梅特涅看来,根茨与浪漫派无涉,只是在最后几年,从他身上才可以看到某种浪漫派的东西,这时结局已经开始。在这里,梅特涅把浪漫派理解为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倾向,在他看来,根茨似乎没有彻底摆脱它。这不是梅特涅个人的说法。复辟时期的贵族在这方面非常敏感。宽容、人权和个人自由,皆属于革命、卢梭主义和无约束的主体主义,所以也属于浪漫派。
然而,在德国反动时期的革命派如卢格看来,这是浪漫的基本特征,他们常常难以让自己的说法至少在表面上避免自相矛盾。卢格宣称:“所有浪漫派的基础是不安分的反叛勇气”,这就是为何浪漫派被说成脱胎于新教主义(Protestantismus)、脱胎于自由自我的原则。新教主义与浪漫派的关联一目了然。不但天主教的反革命派注意到了这一点,德国的新教徒也如此。不久前,一位德国学者指出,法国人“有充分理由”感到,浪漫派中有些新教的东西。贝洛(Georg von Below)也持这种观点:浪漫派虽然“不是新教精神的产物,但确实是新教土壤及其国家即普鲁士的产物”。反动时期的那些反浪漫主义的革命派只是补充说,浪漫派是滋生动乱和专横的酵母,是想让世界屈服于自身的过度的个人自由。“浪漫派是专横精神的战争宣言——对当时的自由和守法精神最咄咄逼人、最专断、最固执的专横”。它们与反动的政治形成了辩证关系,因此作为一种否定,浪漫派虽然确实包含着革命性原则,但因其主体主义的专横,浪漫派又是“限制真正的自由”的敌人,它摒弃了肇端于启蒙运动的革命。对于年轻的革命者来说,法国大革命是自由精神的展现。浪漫派则是没有精神的自然主义,是不迈向观念和自我意识的实体。因此,“政治浪漫派要把植物或者动物树为国家的理想,鼓吹国家模仿植物的生长和动物机体的本能运动”。
这类黑格尔主义的建构,无疑比今天流俗的关于浪漫派特征的种种说法更为深刻和正确。不过,这些建构仍然包含着一个严重的混淆:极端个人主义和植物性的麻木被并称为[浪漫派的]特征。此外,黑格尔主义者作为“真正的精神”的代表,指责自然主义的浪漫派以超验和抽象的方式逃避现实生活。据说浪漫派—就像我们今天很可能会说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向往中的完美,一种没有真正得到满足的渴望在幻想中的满足。于是,浪漫派被解释成德国可悲的政治处境的结果。“浪漫派植根于尘世的痛苦,这就是人们为何会认为,一个民族的处境越不幸,就越浪漫和哀怨。”黑格尔派革命者的现实主义也反对“基督教”的属灵论及其对现实的贬低,反对缺乏“对象性”,尽管他们未能运用简洁的概念成功俘获其自相矛盾而又多变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