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米特文集:政治的浪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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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德国人的观点:政治浪漫派作为反动和复辟的意识形态

根茨(Gentz)去世那年—1832年,1848年德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征兆已清晰可辨。这场新的革命运动把浪漫派视为自己的政治对手,即反动的绝对王权主义(Absolutismus)的意识形态,直到海姆(Rudolf Haym)的著作(1870年)奠定了历史客观性的观点以前,文学史对浪漫派的解释一直充满政治仇恨。

1815年后,德国的自由派把复辟、封建和教士势力的反动以及政治镇压,跟浪漫派精神联系在一起。于是,根茨—给梅特涅(Metternich)办报的人和著名浪漫派人士的朋友—成了政治浪漫派的典范。“浪漫派作为一个整体,从施莱格尔(Schlegel)【中译者注】施莱格尔是一个产生了好些文化名人的家族;除特别注明外,本书中的施莱格尔均指德国浪漫派旗手之一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而非其兄弟威廉·施莱格尔。其代表作的中译本有《雅典娜神殿断片集》(李伯杰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和根茨传给了最年轻的青年德意志人和来自柏林或哈勒祷告学校(Hallischen Betschule),甚至来自爱尔兰根那片死寂沼泽的最贫穷的祷告迷(Betbruder)”参见卢格(Arnold Ruge),“哲学宣言及其反对者”(Das Manifest der Philosophie und seine Gegner, 1840),见《卢格文集》第3卷(Mannheim, 1846),第167页。,在1815—1848年这个时期的年轻革命者眼里,浪漫派是他们的敌人。根茨尤其如此,他是“萨丹纳帕路斯式的”(sardanapalische)【中译者注】萨丹纳帕路斯(Sardanapalus, ? —公元前700),传说中的亚述末代国王,生活穷奢极欲,极为傲慢。放荡不羁的英雄、“卢琴德(Lucinde)的精神化身”、浪漫派傲慢无礼的楷模,其历史意义仅在于他把浪漫派的政治和实践后果集于一身。结果,为了反动的警察国家惬意的安宁,根茨牺牲了为自由而奋斗所作的努力。参见“根茨与享乐原则”(Friedrich von Gentz und das Prinzip der Genuβsucht),载卢格和埃希特迈尔(Echtermeyer)编,Hallische Jahrbücher(1839),第281页及以下。另参见卢格,《根茨和浪漫派的政治后果》(Friedrich Gentz und die politische Konsequenz der Romantik),《卢格文集》第1卷,第432—450页。于是,根茨被当作浪漫派列入大量的文学史和政治著述。从罗雪尔(Wilhelm Roscher)的文章“德国国民经济学的浪漫学派”(Die romantische Schule der Nationalökonomik in Deutschland)中仍能明显地见出Hallische Jahrbücher的影响;该文载Zeitschr.f.d.ges.Staatswissenschaft,第26卷(1870),第57页,第65—66页。就个别情况来看,这种无意识的影响是巨大的。作为有趣的例子,不妨提一下埃瓦尔德(Osca Ewald)的《作为当代基本问题的浪漫派问题》(Die Probleme der Romantik als Grundfragen der Gegenwart,Berlin,1905,S.10 f)和克拉尔(Emma Krall)的《毕希纳的“丹东”的宿命论及其与浪漫派的关系》(Der Fatalismus des Büchnerschen“Danton”und seine Beziehung zur Romantik,Wissen und Leben,XI,1918, S.598 f)。埃瓦尔德这本书提出了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他也想在该书中借根茨描述一种具有典型浪漫派特征的国家思想;克拉尔则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将毕希纳笔下的丹东与作为“浪漫派”的根茨联系起来:在这里,根茨再度成为“路琴德的精神化身”。正确的评价开始于埃尔施(Ersch)和格鲁贝尔(Gruber)百科全书(第58卷,Leipzik, 1854,第324—392页)中海姆的描述。在这里,根茨思想实际的明晰性和纯粹表面的浪漫“色调”得到了正确认识。类似的文献还可参见莫尔(R.v.Mohl),《国家学说的历史和文献》(Die Geschichte und Literatur der Staatswissenschaften,Erlangen,1856,II),第488、491页;布伦奇利(J.C.Bluntschli),《普通国家法和政治学的历史》(Geschichte des allgemeinen Staatsrechts und der Politik, München, 1864),第438页,他将根茨与伯克(Burke)、米勒(Johannes v. Müller)并置在一起,认为根茨不同于迈斯特、博纳德、哈勒(Haller)、亚当·缪勒和戈勒斯(Görres)。古格利亚(Eugen Guglia)在《弗里德里希·冯·根茨》(Friedrich von Gentz,Wien, 1901, S.117 f)中也对根茨作了如下评论:“这种对浪漫神智学国家学说的热情确实是纯粹柏拉图式的。总体上看,恰恰在这个方面,梅特涅针对根茨所说的那句话最为恰当:根茨其实与一切类型的浪漫主义都相距甚远。”施莱格尔原本不会犯下将根茨视为浪漫派的错误;事实上,他认为有一个卓越的品质可将根茨归入18世纪:“其辩才无可指摘,风格卓异,头脑清楚,妙趣横生,恰恰反映了18世纪这种富于多样性的精神文化。”(《时代的标志》[Signatur des Zeitalters],第354、363页)然而,人们逐渐认识到,就像迈斯特一样,根茨是个完全扎根于18世纪古典精神的人物。在读过他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通信—出版这些书信得归功于维特辛(F. C. Wittichen)参见维特辛编,《根茨书信集》(Briefe von und an Friedrich von Gentz,München und Berlin, 1909;引用时标明W. I, W. II, W. III 1 und 2)。—之后,不可能再得出另一种判断。根茨与缪勒的友谊是一种反常的心理个案。像根茨这般敏感的人,接受浪漫派的无稽之谈,就像歌德的情况一样,证明不了什么。重要的在于,根茨的思想有着理性主义的明晰性,他的态度合理而务实,有法理的论辩力参见其对拿破仑的合法性的阐述,W. III, 1,第247页及以下。,意识到国家作用的局限性,从本能上反感施莱格尔之流,憎恨费希特(Fichte)。从思想上说,根茨和莱辛(Lessing)、利希滕柏格(Lichtenberg)、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一起,延续了18世纪。尤其在政治问题和国家哲学方面,浪漫派的每一次概念拆解都令根茨大惑不解,他拒绝跟“充满幻想、神秘莫解的格言和形而上学幻想”发生任何纠葛,即使出自他的朋友缪勒。根茨有着恰如其分的“平衡”感,在梅特涅复辟时期—尽管对梅特涅百依百顺—只要能让自己摆脱对革命的恐惧,根茨便表现出对自由主义的种种要求的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语词混乱。根茨过世后,梅特涅给一位朋友写道:“说到底,根茨给予他的帮助是想象力方面的”;在梅特涅看来,根茨与浪漫派无涉,只是在最后几年,从他身上才可以看到某种浪漫派的东西,这时结局已经开始。参见维特辛的文章,载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österreichische Geschichtsforschung,卷30(1910),第110页。在这里,梅特涅把浪漫派理解为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倾向,在他看来,根茨似乎没有彻底摆脱它。这不是梅特涅个人的说法。复辟时期的贵族在这方面非常敏感。宽容、人权和个人自由,皆属于革命、卢梭主义和无约束的主体主义,所以也属于浪漫派。

然而,在德国反动时期的革命派如卢格看来参见《卢格文集》,第1卷,第42、248、263、301页;第3卷,第249、433页(1846)。在他看来,不仅伦茨(Lenz)、克林格尔等“狂飙突进”作家是浪漫派的先驱,施托尔贝格(Stolberg)、雅可比(Jacobi)、克劳狄乌斯(M. Claudius)同样是浪漫派的先驱。真正的浪漫派包括:施莱格尔兄弟、蒂克(Tieck)、瓦克罗德尔(Wackenroder)、维尔纳(Z. Werner)、斯特芬斯(Steffens)、克劳伊泽尔(Creuzer)、根茨、亚当·缪勒、哈勒、迈耶(J. F. Mayer)、舒伯特(Schubert)、布伦坦诺(Brentano)、阿尔尼姆(Arnim)和富凯(Fouqué)。浪漫派的后继者包括:图尔纳份子(die Turner; 【中译者按】当时的一个体操组织,其实是一为反拿破仑而成立的政治组织)——他们属于精力充沛的那种类型;根茨、萨维尼(Savigny)、戈勒斯、施塔尔、雅尔克(Jarcke)——他们属于虔信派——贵族——耶稣会类型。1830年以后,浪漫派又有了一个新的开端:青年德意志、新谢林派、浪漫黑格尔派(格舍尔[Göschel])。于是,这个词就变成了所有政治上的敌人的集合名词。黑格尔将浪漫和自由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因此,只要清除掉黑格尔哲学的浪漫因素,就向前迈进了一步。参见《卢格文集》,第1卷,第431——445页。,这是浪漫的基本特征,他们常常难以让自己的说法至少在表面上避免自相矛盾。卢格宣称:“所有浪漫派的基础是不安分的反叛勇气”,这就是为何浪漫派被说成脱胎于新教主义(Protestantismus)、脱胎于自由自我的原则。新教主义与浪漫派的关联一目了然。不但天主教的反革命派注意到了这一点,德国的新教徒也如此。不久前,一位德国学者指出,法国人“有充分理由”感到,浪漫派中有些新教的东西。克伦佩雷尔(Victor Klemperer),《浪漫派和法国的浪漫派:沃斯勒纪念文集》(Romantik und französische Romantik,Festschrift für Karl Voβler,Heidelberg,1922),第27页。贝洛(Georg von Below)也持这种观点:浪漫派虽然“不是新教精神的产物,但确实是新教土壤及其国家即普鲁士的产物”。参见《自由战争至今的德国历史学》(Die deutsche Geschichtsschreibung von den Freiheitskriegen bis zu unsern Tagen,2.Auflage,München und Leipzig,1924),第4页;关于伦茨,参见Jahrbuch der Goethe-Gesellschaft,1915,II,第299页。反动时期的那些反浪漫主义的革命派只是补充说,浪漫派是滋生动乱和专横的酵母,是想让世界屈服于自身的过度的个人自由。“浪漫派是专横精神的战争宣言——对当时的自由和守法精神最咄咄逼人、最专断、最固执的专横”。它们与反动的政治形成了辩证关系,因此作为一种否定,浪漫派虽然确实包含着革命性原则,但因其主体主义的专横,浪漫派又是“限制真正的自由”的敌人,它摒弃了肇端于启蒙运动的革命。对于年轻的革命者来说,法国大革命是自由精神的展现。浪漫派则是没有精神的自然主义,是不迈向观念和自我意识的实体。因此,“政治浪漫派要把植物或者动物树为国家的理想,鼓吹国家模仿植物的生长和动物机体的本能运动”。

这类黑格尔主义的建构,无疑比今天流俗的关于浪漫派特征的种种说法更为深刻和正确。不过,这些建构仍然包含着一个严重的混淆:极端个人主义和植物性的麻木被并称为[浪漫派的]特征。此外,黑格尔主义者作为“真正的精神”的代表,指责自然主义的浪漫派以超验和抽象的方式逃避现实生活。据说浪漫派—就像我们今天很可能会说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向往中的完美,一种没有真正得到满足的渴望在幻想中的满足。于是,浪漫派被解释成德国可悲的政治处境的结果。“浪漫派植根于尘世的痛苦,这就是人们为何会认为,一个民族的处境越不幸,就越浪漫和哀怨。”卢格,“真正的浪漫派:一份反宣言”(Die wahre Romantik, ein Gegenmanifest),《卢格文集》第3卷,第134页。由此可见,浪漫主义是一种期盼。就连克服浪漫主义的期盼也是浪漫主义;尽可能充分地享受自由,“这是我们这个焦虑时代最隐秘的心愿”。黑格尔派革命者的现实主义也反对“基督教”的属灵论及其对现实的贬低,反对缺乏“对象性”马克思,《神圣家族》(Die heilige Familie,Frankfurt am Main,1845),第19页。马克思在《德法年鉴》中对“浪漫派”的批评是人所共知的。下面这句话具有特殊意义,出自恩格斯写于1892年9月28日的一封信(转引自梅林[Franz Mehring],《莱辛逸史》[Die Lessing-Legende,Stuttgart,1893],第440页):“马克思在波恩和柏林的那段时期,了解到缪勒和哈勒的复辟论。他以相当轻蔑的口吻谈到过对法国浪漫派迈斯特和博兰德(他指的是博纳德)红衣主教的这种幼稚、絮叨而又夸大其辞的模仿。”在论黑格尔《法哲学》的文章中,马克思没有使用“浪漫派”一词,但他在《哲学的贫困》(1847,第116、117页)中说过,宿命论的经济学家不是古典派就是浪漫派。古典派在观察发展时表现出一副缺乏怜悯的厌倦神态。浪漫派则是人道主义者,建议贫穷的无产者厉行节俭,等等。这里法语的用法很明确:浪漫=博爱。,尽管他们未能运用简洁的概念成功俘获其自相矛盾而又多变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