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般说来,诗的起源仿佛有两个原因[1],都是出于人的天性。人从孩提的时候起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摹仿得来的),人对于摹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经验证明了这样一点:事物本身看上去尽管引起痛感,但维妙维肖的图像看上去却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例如尸首或最可鄙的动物形象。(其原因也是由于求知不仅对哲学家是最快乐的事,对一般人亦然,只是一般人求知的能力[2]比较薄弱罢了。我们看见那些图像所以感到快感,就因为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断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比方说,“这就是那个事物”。假如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所摹仿的对象,那么我们的快感就不是由于摹仿的作品[3],而是由于技巧或着色或类似的原因。)摹仿出于我们的天性,而音调感和节奏感(至于“韵文”则显然是节奏的段落)[4]也是出于我们的天性,起初那些天生最富于这种资质的人,使它一步步发展,后来就由临时口占而作出了诗歌。
诗由于固有的性质不同而分为两种[5]:比较严肃的人摹仿高尚的行动,即高尚的人的行动,比较轻浮的人则摹仿下劣的人的行动,他们最初写的是讽刺诗,正如前一种人最初写的是颂神诗和赞美诗;在这些诗里,出现了与它们相适合的“韵文”[6](“讽刺格”一词现今所以被采用,就是因为人们曾用来彼此“讽刺”);古代诗人有的写英雄格[7]的诗,有的写讽刺格的诗。荷马以前,讽刺诗人大概很多,我们却举不出讽刺诗来;但是从荷马起,就有这种诗了,例如荷马的《马耳癸忒斯》和同类的作品[8]。荷马从他的严肃的诗说来,是个真正的诗人,因为唯有他的摹仿既尽善尽美,又有戏剧性,并且因为他最先勾勒出喜剧的形式,写出戏剧化的滑稽诗,不是讽刺诗;他的《马耳癸忒斯》跟我们的喜剧的关系[9],有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跟我们的悲剧的关系。
自从喜剧和悲剧[10]偶尔露头角,那些从事于这种诗或那种诗的写作的人们,[11]由于诗固有的性质不同[12],有的由讽刺诗人变成喜剧诗人,有的由史诗诗人变成悲剧诗人,因为这两种体裁比其他两种[13]更高,也更受重视。
悲剧的形式,就悲剧形式本身和悲剧形式跟观众的关系来考察,是否已趋于完美,乃另一问题。[14]总之,悲剧是从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悲剧如此,喜剧亦然,前者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占[15]发展出来的,后者是从低级表演[16]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的,这种表演至今仍在许多城市流行),后来逐渐发展,每出现一个新的成分,诗人们就加以促进;经过许多演变,悲剧才具有了它自身的性质[17],此后就不再发展了。埃斯库罗斯首先把演员的数目由一个增至两个,并减削了合唱歌,使对话成为主要部分。〔索福克勒斯把演员增至三个,并采用画景[18]。悲剧并且具有了长度,它从萨堤洛斯剧发展出来,抛弃了简略的情节和滑稽的词句,经过很久才获得庄严的风格。〕[19]悲剧抛弃了四双音步长短格而采取短长格[20]。他们起初是采用四双音步长短格,是因为那种诗体跟萨堤洛斯剧相似,并且和舞蹈更容易配合[21];但加进了对话之后,悲剧的性质就发现了适当的格律;因为在各种格律里,短长格最合乎谈话的腔调,证据是我们互相谈话时就多半用短长格的调子;我们很少用六音步格[22],除非抛弃了说话的腔调。至于场数的增加[23]和传说中提起的作为装饰的其他道具[24],就算讨论过了[25];因为一一细述就太费事了。
注释
[1] 其中一个是“摹仿的本能”,另一个是“音调感”和“节奏感”。一说是指“摹仿的本能”和对摹仿的作品感到的“快感”。
[2] 或解作“感受这种快乐的能力”。
[3] 指画中的形象。
[4] 如果整首诗是用一种节奏写成的,则每行诗只是节奏的一个段落。关于“韵文”参看第1章注[8]。
[5] 诗分为两种,是由于它固有的性质不同,而性质不同,是由于所摹仿的对象不同。或解作:“由于诗人的个性不同,诗便分为两种。”
[6] 译文根据厄尔斯的改订译出。“这些诗”指讽刺诗、颂神诗和赞美诗。“韵文”抄本作“讽刺格”,指四双音步短长格。如保留“讽刺格”,则“这些诗”专指上文所说的“讽刺诗”。
[7] 即六音步长短短格。
[8] 此句(自“荷马以前”起)根据厄尔斯的改订,自上文“赞美诗”后移至此处。《马耳癸忒斯》(Margites)是一首滑稽诗,不是讽刺诗,描写一个名叫马耳癸忒斯的傻子,他甚至问他母亲他是母亲的儿子还是父亲的儿子(残诗第4段)。此诗采用“英雄格”,其中偶尔有“讽刺格”(四双音步短长格)诗行。此诗大概是公元前6世纪的戏拟诗,并非荷马所作,只存片段。
[9] 摹仿滑稽事物的喜剧(参看第5章第1段),不是指“旧喜剧”(例如阿里斯托芬的政治讽刺剧),更不是指“新喜剧”,因为亚理斯多德去世那一年,“新喜剧”的创始者米南德(Menandros)才开始参加戏剧比赛。亚理斯多德心目中的喜剧主要是早期的世态喜剧和“中期喜剧”(“中期喜剧”中也有世态喜剧)。亚理斯多德认为,严格的说,《马耳癸忒斯》并不是讽刺诗,而是滑稽诗,因此它开了喜剧的先河。
[10] 指荷马诗中的喜剧成分和悲剧成分。
[11] “这种诗”指喜剧,“那种诗”指悲剧。“人们”指忒斯庇斯(Thespis)等早期悲剧诗人,不是指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
[12] 或解作“由于诗人的个性不同”。
[13] “这两种”指喜剧和悲剧,“其他两种”指讽刺诗和史诗。
[14] 关于悲剧形式跟观众的关系,参看第26章。
[15] 酒神颂是本章第2段中所说的“颂神诗”的一种。“临时口占”原文意思是“带头者”,指酒神颂的“回答者”,由酒神颂的作者扮演,他回答歌队长提出的问题。这个“回答者”实际上是一个演员。
[16] 11世纪抄本及15世纪抄本均作“低级表演”(10世纪由叙利亚文译成的阿拉伯文译本也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一种滑稽表演,公元前6世纪初,墨加拉和西西里即有这种表演。只有一种15世纪抄本作“法罗斯歌”(phallos,意即“崇拜阳物的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阿卡奈人》(Akharneis)中有一支“法罗斯歌”(第261到297行)。
[17] 下文即解释悲剧如何获得它的性质,即采用对话和适合口语的短长节奏。
[18] 此句疑是伪作,因为所谓第一个“演员”实际上是第二个演员,所谓第二个“演员”,实际上是第三个演员,而原来的“回答者”则是第一个演员(参看本章注[15]),并且因为公元前5世纪名画家阿伽塔耳科斯(Agatharkhos)曾为埃斯库罗斯绘制古希腊悲剧演出中的第一幅画景。
[19] “悲剧并且具有了长度”句中的“长度”或解作“宏伟性”。这句意思不明白,或解作:“悲剧抛弃了简略的故事而获得长度,并抛弃了滑稽的词句;由于悲剧是从萨堤洛斯剧发展出来的,所以经过许久,它才获得庄严的风格。”此段疑是伪作,特别因为亚理斯多德刚才说过,悲剧是从酒神颂发展出来的。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们曾否认悲剧是从萨堤洛斯剧发展出来的。萨堤洛斯意即“羊人”,羊人年轻,是人形而具有羊耳和羊尾。此外还有塞勒诺斯(seilenos),意即“马人”,马人年长,是人形而具有马耳和马尾(与通常所说的马身人头的马人肯陶洛斯有区别)。羊人和马人都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伴侣。萨堤洛斯剧是一种笑剧,剧中的歌队由羊人或马人组成。最初的萨堤洛斯剧是“羊人剧”;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萨堤洛斯剧则包括“马人剧”在内(当日的雅典剧作家把“羊人”和“马人”混在一起使用,因此“马人剧”也称为“萨堤洛斯剧”)。
[20] 指“三双音步短长格”,即六音步短长格。
[21] 最初的悲剧很生动活泼,跟萨堤洛斯剧相似,也只是相似而已。长短格节奏是舞蹈节奏,参看第24章第3段。
[22] 指六音步长短短格,即史诗格。
[23] “场”是两支合唱歌之间的部分。古希腊悲剧由两三场增加到五六场。
[24] 指面具、服装等。
[25] 《诗学》是讲稿,故有这类文体,显得不连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