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阿梅代奥·莫迪里阿尼。我在法国和美国的博物馆里见过莫迪里阿尼的几件雕塑,也看到他的一些油画,觉得对比一下也许更能理解他。他的雕塑多为女性头像,油画里的女人之形体与线条美俱已有了,只是没有色彩而已。脸部及颈部也是故意被拉长了的,这显然出自莫迪里阿尼对于人体美的独特理解。莫迪里阿尼那些肖像画,特别是女人的裸体画,也总有一种雕塑才具有的表面或者说是最初接触时的冷漠,模特儿的精神、心情、性格和欲望都被这种冷漠所隐蔽,所束缚,需要进一步体会才能流露出来,而迟缓流露可能就使它们变得更生动,也更强烈。回过头再看那些浑然、静默的雕塑,就像是女人那沉睡在画的深部的灵魂。
莫迪里阿尼的肖像画很少有背景,即使有也很简单,无从引发任何关于人物社会身份与生存环境的联想。这仿佛类似席勒那种集中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画法。然而莫迪里阿尼的女人显然没有席勒的女人那种痛苦,她们其实没有什么情感问题,甚至根本没有情感。席勒所画的是女人的人性,而莫迪里阿尼画的是她们的非人性。
莫迪里阿尼笔下裸体的女人,或侧卧,或直立,总是正面对着观者,充分展现她丰满的双乳和长满乌黑阴毛的部位,为此甚至要把身体扭转一下。但只画到她的大腿的一部分,以下的肢体则用画框截掉了。这使观者与女模特儿的距离变得更近。画家也是截去了他感觉多余的东西。他是最纯粹的,只保留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打算着意强调的部分。
莫迪里阿尼画的女人,要么在双眼的部位只涂了单一的白色或黑色——这给我们的感觉就像他的那些雕塑;要么闭着双眼;要么虽然睁开眼睛,但却毫无神情。在《坐着的裸体女人》(约1916)、《红色的裸体女人》(1917)、《斜倚的裸体女人》(1917)、《戴项链的裸体女人》(1917)、《双臂交叉在脑后躺着的裸体女人》(1917)等作品中,她们久久地迷惘着,消歇着,欲望睡在她们美丽的肉体里,仿佛期待着观者一方去主动唤醒;而在《蓝色垫子上的裸体女人》(1916)、《坐在沙发上的裸体女人》(1917)、《做梦的裸体女人》(1917)、《披着头发的裸体女人》(1917)、《躺着的裸体女人》(1917)等作品中,她们一旦像动物似的苏醒过来,只是用空幻的眼神看着你。观众无从借由她们的目光与之交流,能够交流的只有她们的肉体,但这种交流是单方向的,观者只是在充分地感知她们肉体的美而已。这画法约略接近克里姆特,但克里姆特毕竟暗示了——有时还表现了——女人通过目光与观者交流的可能性;在莫迪里阿尼笔下则根本没有这回事。很少有一位画家像莫迪里阿尼这样尽量屏蔽别的东西,而仅仅强调女人的肉体——严格说只是肉体的某一部分。她们的皮肤涂以均匀一致的橙红色或玫瑰色,这与其说是肉体的颜色,不如说是欲望的颜色。她们那被刻意拉长的身体,则有娴静与柔顺之感。可以说,精神的虚无和肉体的实在,和谐地统一在她们身上。莫迪里阿尼的画是对通常所谓“灵肉一致”的一种否定。
却说美与善分离之后,就常被安排与恶相结合,所以总是予人“美得可怕”“美得凶险”之感。然而“恶之华”与“善之华”虽然方向是相反的,但毕竟还是在同一价值体系里,在这一点上比尔兹利和波德莱尔的作品都只是特定时期的产物;我对进一步的或者说是真正的唯美更感兴趣。当审美摆脱道德而成为独立的价值取向,从道德的立场看,这个审美的态度就是“颓废”。大概汉语里与“纯洁”“健康”“积极”“向上”相反的那些词,限定在审美的范畴之内,庶几近乎这个意思,但是要除去通常人们赋予“淫荡”“病态”“消极”“堕落”这些词的道德意义。一言以蔽之,颓废,所以没有世俗方面的一应顾忌。诸如“颓废如果失去精神指向就是堕落”之类说法其实很可笑,颓废本身就是精神指向,另外再给定一个精神指向则从根本上剥夺了颓废的意义。真正达到颓废绝不容易,这是很高贵的、不容玷污的品味;换句话说,颓废是纯粹的,彻底的。颓废是美的极致。大概莫迪里阿尼和他这些恍惚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是颓废的了。她们似乎有点儿忘乎所以,但只因知道自己很美,富于魅力,绝不到炫耀和夸饰的程度,说到底还是自然而然。她们确实勾魂摄魄,但却很安全,没有那么多坏心眼儿,甚至没有那么多心眼儿。这样的女人只有美,没有善,也没有恶——她们与此无关,甚至根本不知道善恶之辨。这是些沉沦在美里的女人。
阿梅代奥·莫迪里阿尼
《坐着的裸体女人》
约1916年
布面油画
118.2cm×86.3cm
科陶德艺术学院藏
英国
阿梅代奥·莫迪里阿尼
《躺着的裸体女人》
1917年
布面油画
60.6cm×92.7cm
大都会美术馆藏
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