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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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爱德华·蒙克。说来平生憾事之一就是迄今没到挪威看看奥斯陆的蒙克博物馆、国家美术馆以及卑尔根的拉斯穆斯·迈尔画廊所收藏的蒙克作品。不过这里所写的各位画家中,我最早见到原作的却是蒙克——一九八三年在北京举办了“挪威蒙克绘画展览”,展品均来自蒙克博物馆,可以说我对西方现代绘画产生兴趣即始于那次观展。查旧日记,当年十月七日和十六日都有去看展览的记载。以后我在法国、德国和美国也看到过蒙克的一些画,前不久更在东京都美术馆参观看了规模颇大的“蒙克展:灵魂尖叫的共鸣”。

蒙克有两幅描绘女性形象的作品,见于他的各种画册,也常被论家放在一起作为对比。一幅是《青春期》(1894—1895):一个尚未发育好的女孩光着身子坐在床边,双腿双脚紧紧闭拢,两臂交叉护住阴部,两眼圆瞪,神色在紧张与麻木之间。她的巨大黑影投射到身后的墙上,整幅画的光线与色彩也都有点凶险。另一幅是《圣母玛利亚》(1894—1895):一个体格强健的女人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上身赤裸,双手背向身后,以至胸部显得特别突出,给人一种“君临天下”之感。她扬着脸,闭着眼睛,表情淡漠,像在享受,又像在受难;头上戴一顶红帽子,据说是妓女淫荡的暗示。她那张过于骨感的脸和有点僵硬的姿势,甚至让人想到木乃伊。蒙克的女人大致分成这样两类,其一作为人生的载体,承受着无限的惊吓与痛苦,在这一点上与画家笔下的那些男人性质相仿;其一作为命运的化身,在爱或两性关系中,她们将给予男人以诱惑、折磨和彻底毁灭。而这里所有男人无疑都代表着蒙克本人。

爱德华·蒙克

《青春期》

1894年—1895年

布面油画

151.5cm×110cm

挪威国家画廊藏

挪威

爱德华·蒙克

《圣母玛利亚》

1894年—1895年

布面油画

151.5cm×110cm

蒙克博物馆藏

挪威

但是如果再参照一下画家的其他作品,上述对比也许会变得不那么明晰,其间有很多混杂和递进的成分。《柳条椅边的女模特儿》(1919—1921)中低头不语的女人,《哭泣的裸女》(1913—1914)中掩面痛哭的女人,都像是《青春期》里那个女孩长大之后的样子,不仅被这个世界给吓坏了,而且实实在在地被它给压垮了。这时她们身上的写实意味要大过象征意味。

如果在《圣母玛利亚》中引入男人的形象,那就变成了《吸血鬼》(1895):一个头发鲜红、皮肤红润、面容略显怪异的成熟女人,拥抱着一位绅士打扮的男人,并将嘴凑向他的后脖颈处。她的动作以及发色和肤色使人联想到“血”与“吸血”。而那男人显然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恋的,享受的。这恰好又与《少女与死神》(1894)合为一体,在那里,一个壮硕的裸体女人正无比投入地拥抱、亲吻着一具骷髅。所以那被死神所纠缠的,或许本身就是纠缠对方的死神。

在《嫉妒》(1895)中,当一位丈夫似的角色无法面对放荡不羁的妻子时,他的内心纠结与隐忍令人倍感凄凉。那女人身披一件红色长袍——这使我们想到《圣母玛利亚》里红色的帽子和《吸血鬼》里红色的长发——性器官却尽皆袒露,一手高举,另一手背在身后,与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交谈正欢。她显然是包括自己丈夫在内的男人所渴望的对象,但《吸血鬼》却预示着她的爱抚将同时是摧残,于是对爱的渴望也就成为对爱的恐惧。

《男人与女人Ⅱ》(1912—1915)、《女人与裸体男人》(1932—1934)和《马拉之死Ⅰ》(1907),构成了蒙克心目中男女关系变化的必然序列:即使女人暂时为一种冷漠所隔绝,凶兆也是显而易见,而且她们总是冷漠于其行将进行或已经进行的杀戮行为;面对她们的男人则希望冲破这种隔绝,尽管已经知道了那个必然的结局。三幅画中,每一幅都画着一对男女,我们始终只能看见女人的脸,而她始终面无表情。在第一幅中,二人大概初次见面,都穿着厚重的深色衣服,男人双手插在衣兜里,女人做出打算解开上衣的动作,背景则是带点血腥气的红色。他们像是为某种情感或欲望所暗暗驱动,但彼此的关系仍是疏远的,那男人多少抱着点警惕之心。在第二幅中,男人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女人还穿着衣服,但裹得不再那么严实,双手的姿势与第一幅一样,屋里的气氛显得柔和了几分。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至少在男人一方是如此——显然已经接近多了。在第三幅中,两个人都是裸体的了,这似乎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某种事情。然而现在他变成了床上的一具沾满血污的尸体,她则直面观者而立,仿佛是向公众宣示自己做了什么。然而在蒙克的世界里,当女人最终战胜了男人,只剩下她——而不是她们——自己时,大概就又回到《哭泣的裸女》所描绘的那副样子了。

《女人的三个时期》(1894)则对这一切有所总结:并排站着的四个人中,如果说左边穿白色长裙和右边穿黑色长裙的两个女人分别代表将被施与和已被施与痛苦者,那么,中间的裸体女人——她的身姿使人想到《圣母玛利亚》,头发使人想到《吸血鬼》——就是痛苦施予者,她们正是同一个人。同样,《青春期》和《圣母玛利亚》其实也是同一个人。而站在最右侧的那个垂首而立,缄默不语,有如正在祈祷的男人,除了是被施与痛苦最多的人,也是这种施与关系中必不可少的媒介。

回过头去再看看《青春期》和《圣母玛利亚》,一方面,稀薄的性欲在无来由的恐怖的压抑下畏缩不已;另一方面,性欲又强大到足以带来死亡的地步。《青春期》里笼罩在全人类头上无法逃避的厄运,完全都体现在这位“圣母”身上了。蒙克的女人有一种“要命的美”。画家始终被这样的异性魅力所吸引,但他显然更害怕她们。在他眼里,美好只是虚幻,而黑暗则是永恒。

爱德华·蒙克

《女人的三个时期》

1894年

布面油画

164cm×250cm

蒙克博物馆藏

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