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灵符(3)
看了这许多使过去的民族或个人身后留名的遗物,这许多历史的见证,这青年人的感觉终于变得迟钝了;驱使他走进这间古董店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从真实的生活中游离出来,一级一级地上升到一个理想的境界,到达了令人神往的仙宫瑶圃,这里的世界在他看来像是由无数碎片和火花组成的,就像当初圣徒约翰在巴特摩斯岛[20]上看见人类的前途闪闪发光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许多痛苦的、优雅的、可怕的、晦暗的和光亮的、远古的和近代的人物,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都站了起来。僵硬而神秘的埃及屹立在沙漠之上,由一具用黑绷带捆扎的木乃伊来代表;随后便是牺牲无数人民为自己构筑陵墓的埃及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隐约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世界。一尊鲜明美妙的云石雕像,坐在一根闪着白光的螺纹圆柱上,在向他述说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充满肉感的神话。啊!看到在一个精致的爱特鲁斯克陶瓶的红色背景上,在天神普里阿波[21]面前跳舞,快乐地向天神敬礼的棕黑色头发的少女,谁能不像他一样微笑呢?对面是一位罗马皇后,以宠爱的心情在抚摩她的一匹怪兽!这儿充分表现了罗马帝国无奇不有的任性行为,也泄露了一个懒洋洋的沉在梦幻中的朱莉[22],她的寝床、浴室、妆台,她正在等待她的提布尔[23]。凭着阿拉伯符咒的威力,西塞罗[24]的头脑唤起了自由罗马的回忆,使迪特-利夫[25]的历史篇章重现在他的眼前。这青年人在默默地观看罗马共和国的文物:督政官、前驱军官、紫红绲边的长袍、议政厅的争论、愤怒的人民,这一切人物慢慢地在他面前经过,面目模糊,仿佛在梦里看见似的。最后基督徒的罗马出现,这些形象便退居次要地位。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在那儿看见圣母马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彩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太阳的光辉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复活的夏娃在倾听不幸的人们向她诉苦时以温柔的神情微笑着。在触摸到一幅用维苏威和埃特那火山熔岩的各种颜色的细块做成的镶嵌画时,他的灵魂早已飞向炎热的、野性的意大利了;他参加了博斯亚[26]家族的狂欢宴,驰骋在阿布鲁兹山区,欣赏意大利式的爱情,为洁白的脸蛋,细长的黑眼睛而神魂颠倒。当他看到一把中世纪的短剑,剑柄雕镂精巧,像花边般细致,剑上的锈痕就像血迹,因而联想到两个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利剑中断时,不禁毛骨悚然。印度和它的宗教在一尊中国佛像身上再现了,这佛像头戴一顶菱形的尖帽,反翘的菱角上挂着小金钟,身上穿着绣金的丝袍。在佛像的旁边,有条辫子,它像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一般美丽,香泽犹存,还散发着檀香的气味。一只眼睛反吊,嘴巴歪斜,四肢弯曲的中国怪物,那是这个民族为了使人脑筋清醒而发明的玩意儿,因为中国倦于老是看到单一的美,便从百丑中找到不可磨灭的快乐。一只出自宾旺努多·舍里尼[27]雕刻室的盐盅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欲横流,国王们以拷打犯人为乐,主教们酣睡在妓女怀里,却下令普通教士要严守清规。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28]的丰功伟绩,从一支火绳枪上看到了毕查尔[29]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纷乱、暴怒和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他看到一些欢笑的骑士形象,他们从一副米兰制造,镶嵌金银,擦得雪亮的甲胄中显出他们的英姿,在面甲下仿佛还看到一个英勇骑士闪亮的眼睛。
这无数家具、各种发明、时式服装、艺术品和古代遗迹的海洋,给他构成一首没完没了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全都在这里复活了;但是,对心灵并没有提供任何完整的东西。诗人的任务应该是去完成大画家的草稿,因为画家只是把无数人类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故事,轻蔑地涂抹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而已。这青年人在占有了世界,欣赏了许多国家、各个时期、各个朝代之后,又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上来。他重新恢复了现实感,只注意人们生活的细节,不再关心各民族的生涯,因为对个人来说,那似乎是太重的负担。
在那儿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这是从吕意斯赫[30]陈列室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唤起了他童年时代的乐趣。看到塔希提[31]岛上少女们的一幅富有魅力的处女的缠腰布,他狂热的想象力给他描绘了大自然的朴素生活和真正贞洁的、清白的裸体,美妙的闲适生活对人类是多么自然呵,整个人生都在一条梦一般的清溪之旁、在一株不用耕耘就可获得美味食品的香蕉树下安静地度过,那又是何等幸福。但是,突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海盗,并且把作者骇人的诗篇在拉勒[32]的角色中深刻地体现出来,他看到许多发出螺钿光彩的贝壳,便充满灵感,看到一些发出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飓风气味的石珊瑚就特别兴奋。他再走几步,欣赏到几张精美的小幅绘画和使几卷珍贵的弥撒经抄本显得富丽堂皇的天蓝色和金色的装饰图案之后,便忘记了海洋的喧豗。于是他让自己软绵绵地飘荡在安静的思想里,想要重新投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希望过隐修士的安稳生活,置身于尘世苦乐之外,睡在一间修持室的深处,从那拱形窗子眺望修道院的草场、树林和葡萄园。当他站在几张但尼埃[33]的画前时,他似乎穿起了士兵的大衣或是工人的破衣,他甚至想戴上一顶弗朗德勒人肮脏的、烟熏的软帽,喝啤酒喝个烂醉,和弗朗德勒人一块玩纸牌,向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乡下姑娘微笑。
当他看到米埃里[34]的飘雪图时,身上便冷得发抖,当他看到萨尔瓦多·洛沙[35]的战斗图时,心里又起了打仗的念头。当他抚摩一柄伊利诺伊的印第安人战斧时,他感觉到一个印第安红种人的解剖刀在剥去他的头皮。当他见到一把三弦古提琴时,便十分叹赏,似乎亲手把它递给了一位古城堡的女主人,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前欣赏她弹奏出的美妙动听的短曲,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慕,而昏暗中却无从看见她是否心许的眼色。他着意享受一切快乐,也不回避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生活方式他都要尝试一下,并且毫不吝啬地在这类造型美的和空荡荡的幻影上消耗他的生命和感情,以至他走路的声音在他心灵中的回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的响声,又像巴黎的市声传到了圣母院[36]的钟楼。
他走上通往二楼各房间的楼梯时,看到了一些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一些中古骑士用的全副甲胄,各种雕花的圣体盒子和一些木雕的头像,分别挂在墙上或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他被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被这些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追逐,使他觉得像在一个神奇的梦境里行走。最后,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也像这些稀奇古怪的物品,既没完全死去,也不完全活着。当他走进一些新的陈列室时,太阳的光线开始暗淡了;但是,在这些堆积如山,发出金银光辉的财宝面前,光线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些曾是百万富翁,后来穷死在阁楼里的挥霍者,他们生前为一时的爱好,肯花最大价钱购买的东西,现在都汇集在这间表现人类的疯狂性的大杂货店里。一个文具箱,从前花十万法郎买来,后来别人却以一百个铜子把它买到手了,放在它旁边的一把密码锁,从前价值连城,足以赎回一个国王的性命。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由穷奢极欲到贫困,由无上荣华变成极端下贱的形象。一张按照若望·古庸[37]的素描雕刻的紫檀桌子,艺术家真正崇拜的对象,当初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雕成,后来也许只要拿出买木柴的价钱就可以弄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出自仙女的巧手制成的家具,都被人轻蔑地堆在一起。
“你们这里可以值几百万啦!”那青年人走到一列大套房的最后一间时嚷着说。这些房间都是刷上金漆和镶有上世纪的艺术家雕刻的护壁板的。
“就说好几十亿也够得上,”双颊鼓鼓的胖伙计回答,“可是,这些还不算什么,请到四楼上看看,你就会明白!”
陌生人跟着他的向导走到了四楼美术品陈列室,在这里不断出现在他的倦眼之前的是好几幅普森[38]的油画,一座米开朗琪罗[39]的绝妙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40]的引人入胜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道[41]的图画,看去像是读斯特恩的一页小说。还有一些伦勃朗[42]和缪里罗[43]的油画,几幅色彩浓烈的委拉斯开兹[44]的画,就像一首拜伦的诗;还有一些古代的浮雕、玛瑙杯、绝妙的缟玛瑙雕刻品!……总之,搜集在这儿的都是些使他的倦眼看后便厌恶创作、憎恨艺术和丧失灵感的稀世珍品。他来到一幅拉斐尔[45]的圣母像前,但是,他对拉斐尔已经厌倦。一幅高雷琪[46]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无价之宝的云斑石雕成的古瓶,周围刻有古罗马人崇拜的普里阿波神狂欢节的行乐图,图像十分滑稽、放荡,这是科林纳[47]之流所醉心的东西,却只勉强引起他的微笑。他在这已经逝去的五十个世纪的残骸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人类的思想都使他苦恼,奢华和艺术使他极端厌烦,他被这一切再生的形象迫害,这些东西像是被什么刁猾的妖怪在他的脚下制造出来的怪物,和他展开着无穷无尽的斗争。
像近代化学把瓦斯用来随意制造各种物品,难道心灵由于迅速集中了享乐、力量或思想,就不包含有可怕的毒素?许多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受到某种精神酸素在他的体内突然散发所引起的冲击而遭殃吗?
“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来到一个大房间里,这儿是人类的光荣创造、勤奋努力的结果,奇妙成就和财富的最后堆积处,他指着其中一只用银链挂在墙上的红木制方形大匣子问道。
“啊!先生有这匣子的钥匙,”那胖子伙计带点神秘的样子说,“如果你想看看这张画像,我愿斗胆去告诉先生。”
“你说斗胆!难道你的主人是位王爷?”青年人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伙计回答说。
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彼此都感到惊奇。那古董店的学徒看出陌生人的沉默是一种愿望的表示,便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你在阅读居维埃[48]的地质学著作的时候,是否曾投身于无限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被他的天才指引,你是否曾像被魔术师的一只手托信那样,飞越一个无边无际的过去的深渊?当人们在蒙马尔特的石矿或乌拉尔的片岩之下,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发掘出属于洪水前文化期的兽类骸骨的化石时,不禁为瞥见几十亿年的时间,数以百万计的民族被人类的微弱记忆和不可摧毁的神圣传统遗忘而感到惊骇,而这些民族的尸灰堆积在地球的表层,构成那几米给我们带来面包和鲜花的土壤。居维埃难道不是我们世纪里最伟大的诗人吗?拜伦诚然用文字描写了人类精神的激动状态;但是,我们不朽的自然科学家却用白骨重建了各个时代的世界,像卡谟[49]那样,他用牙齿重新建筑了城市,用煤块复原了隐蔽整个动物学的秘密的千万座森林,而且从巨大毛象的一只脚,重新找到了巨兽群生活的痕迹。这些形象都一一站立起来,逐渐变大,和谐地布满了与它们的身躯相适应的各个地域。居维埃是运用数字的诗人,他在把零放在七的旁边时简直是绝顶聪明。他唤醒虚无,而不装腔作势地口中念念有词,他检查一块石膏,在上面发现什么痕迹便向你叫嚷:“你瞧!”突然间云石变成了动物,死的东西复活了,世界也在向前发展;经历了无数年代,在巨兽类绝迹后,在鱼类和软体动物之后,终于出现了人类,它也许是从被造物主毁灭的某种巨型动物种类演变的退化生物。这些出生于往昔的瘦弱的人们,被他用回顾既往的眼光温暖,便能够超越混沌,领唱一首没有结尾的赞歌,恰像把《启示录》颠倒过来,把过去的世界又重新搬演一遍。面对这样一种仅由于一个人的声音而引起的骇人的复活,在这为一切领域所共有,被我们叫作时间的无以名之的无限里,我们被允许得到片刻的享受,这一分钟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实在可怜。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被压倒在这么多人世的废墟之下,我们的光荣、我们的仇恨、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如果为了在将来留下一小点看不见摸不着的痕迹,难道就值得接受目前生活的痛苦?脱离现在的环境,直到我们的仆人进来对我们说“伯爵夫人回话说,她正在等候先生”时,可以说我们都不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