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只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前任中场球员

“波士顿外科团队”的组长是尼古拉斯·M.扎耶克,他是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手部外科医生,这家医院的手部医疗技术在马萨诸塞州首屈一指。扎耶克医生还是哈佛大学的临床外科助理教授,在他的倡议下,“www.needahand.com”诞生,该网站通过互联网寻找手部捐赠者和需要接受捐赠的人。

扎耶克医生比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年长十多岁,曾先后在迪尔菲尔德中学和阿默斯特学院就读,这两所学校都只招收男生,但这个事实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扎耶克医生习惯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唯我独尊的派头,并且总是选择那么难闻的须后水。

他在迪尔菲尔德和阿默斯特读书四年间的同学没有一个记得他。他在中学和大学时代都加入过长曲棍球校队——实际上还是先发球员——但教练也不记得他了。参加过运动社团却没给别人留下印象,这实在是非常少见,然而扎耶克在少年时代和刚成年时确实很不起眼,他一心追求上进,最后也成功了,但始终没有朋友,也没有性经验。

读医学院时,与未来的扎耶克医生共同解剖同一具女性尸体的另一位医科生却永远不会忘记他刚刚见到这具尸体时震惊的表情。“问题并不在于她已经死了很久,”他的实验伙伴后来回忆,“让尼克[7]吃惊的是,那尸体是女人的,他显然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

扎耶克医生的妻子毫无疑问是第一个与他上床的女人,有些男人会因为过于感激而跟让他们第一次尝到做爱滋味的女人结婚,他就属于这种人。后来,他和他的妻子都后悔了。

那具女性尸体和扎耶克医生后来决定专攻手部治疗脱不了关系,因为根据前实验伙伴的说法,扎耶克医生唯一能够忍受并且愿意检查研究的部位便是那具尸体的双手。

我们显然需要多了解一些关于扎耶克医生的事。他强迫自己保持瘦削的身材,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瘦一点儿,爱好跑马拉松、观鸟,喜欢吃植物的种子——观鸟的爱好导致他养成这个习惯,尤其痴迷鸟类和名人——并且非常容易被这二者吸引,他也专门为名人提供手部医疗服务。

这些名人大部分是体育明星,也就是受伤的运动员,比如波士顿红袜队的投手,他投球的那只手前桡尺骨韧带撕裂。这位投手后来转会到多伦多蓝鸟队,和他交换球队的是两个始终表现平庸的内野手,还有一个把主要才华发挥在打老婆方面的指定击球手。扎耶克也给这位指定击球手做过手术,击球手的老婆想把自己反锁在车里,这时丈夫的手恰好伸进门缝,车门关上时挤了他的手,造成第二近节指骨和第三掌骨严重损伤。

体育明星在球场、赛场或冰上运动场之外的地方受伤的案例多得让人吃惊。以波士顿棕熊队的守门员为例,他有一次握红酒杯太用力,手上的结婚戒指把酒杯压破,割断了左手的浅表横韧带,不得不退役。还有新英格兰爱国者队那位经常挨罚的线卫,在用瑞士军刀撬牡蛎壳的时候切断了指头上的动脉和好几条神经。他们是遇险概率极高的运动员,是容易发生意外的人群,但他们都很有名。扎耶克医生有一段时间很崇拜他们,把他们的签名照挂在办公室墙上,让他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凡俗人等。

不过,体育明星即使是因公受伤,也往往受的是些没必要的伤,比如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中锋,他在计时器显示比赛结束时尝试反向扣篮,不但没有进球,手掌的筋膜还被篮筐撞烂了。

但这些都无所谓,扎耶克医生依然爱他们,而且他爱的不仅限于体育明星。

摇滚明星似乎容易在旅馆里遭受两种类型的伤害,其中又以被扎耶克医生归类为“客房服务暴行”的伤害最为常见。这类暴行会造成刺伤、被咖啡或茶烫伤,以及各种因撞击静止物体而导致的意外伤害,常见程度紧随其后的是发生在湿乎乎的浴室里的无数灾难,不只是摇滚明星,电影明星也倾向于遭遇此种不幸。

电影明星还会在餐馆发生意外,一般是在离开餐馆的时候。从手部外科专家的角度来看,比起拳打狗仔队的照相机,不如直拳攻向狗仔队的脸。倘若赤手空拳对金属、玻璃、木头、石头或者塑料制品表示敌意,必然铸成大错,但根据扎耶克医生的经验,名人受伤的原因多半正是对这些比血肉之躯坚硬许多的物体拳脚相向。

看着名人患者们温和有礼的面庞,扎耶克医生意识到,他们的成功和表面上的志得意满,只不过是公开场合佩戴的面具。

这些问题或许曾经令扎耶克医生感到困扰,但他也是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同事们备感困扰的对象,虽然他们并没有当面骂他拍名人的马屁,但他们清楚他有这个毛病,自以为高人一等——仅仅就这方面而言,作为外科手术医生,他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这一点同事们也明白,同样是他们厌烦他的原因之一。

尽管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医生们不会公开指责扎耶克逢迎名人,但他们会摆出关心的态度,批评他不该把自己弄得这么瘦。人们普遍认为,导致扎耶克婚姻失败的原因便是他比妻子瘦。不过,既然以前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人就没有一个劝得动他,让他多吃点东西来挽救婚姻,那么现在他们更不可能说服已经离婚的他把自己喂得胖一点儿。

另外,扎耶克医生对鸟类的热爱快要把他的邻居逼疯了。出于某些连当地的鸟类学家都无法理解的原因,扎耶克医生坚信,大波士顿地区的狗屎成灾威胁到了当地的鸟类生态。

扎耶克医生曾经拍过一张照片,尽管只有一位同事亲眼见过它,但所有人都喜欢拿它说事。照片拍摄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在他位于布拉特尔街、积雪覆盖的自家院子里,只见当时这位著名的手部外科医生脚蹬及膝高筒靴,身披红色法兰绒浴袍,头戴一顶造型滑稽的新英格兰爱国者队滑雪帽,一手拿着一只棕色纸袋,另一手握着一根儿童用的长曲棍球棒,正在院子里搜寻狗屎。虽然扎耶克医生本人没养狗,但他有几个不体谅别人的养狗邻居,而且布拉特尔街是剑桥地区最受欢迎的遛狗街道之一。

照片中的长曲棍球棒是扎耶克为他的独生子买的,这个不爱运动的孩子每隔三个星期就会来跟他共度周末。父母离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焦虑不安,虽然已经6岁,但他的体重很轻,与年龄完全不符,因为他执拗地不肯吃东西,这很可能是受到了母亲的怂恿,因为她有一项尚未完成的任务,那就是把扎耶克逼疯。

扎耶克的前妻名叫希尔德里德,提及这个问题,她向来不屑一顾:“这孩子为什么非得吃东西?他爸爸就不吃,他看见爸爸整天挨饿,所以自己也要挨饿!”正因如此,根据离婚协议,扎耶克每隔三个星期才能见一次孩子,而且每次见面不得超过一个周末。对于这种处理方式,马萨诸塞州竟然美其名曰“无过错离婚”!(沃林福德表示,这是他最喜欢的矛盾修饰法。)

事实上,宝贝儿子的饮食失调让扎耶克医生很是担忧,扎耶克想要同时从医疗和实践两方面寻找解决方案。(希尔德里德根本不会承认她面黄肌瘦的儿子有问题。)孩子名叫鲁迪,他去父亲家过周末时,经常能看到扎耶克强迫自己吞下一大堆食物的罕见景象,扎耶克事后会背着他,熟门熟路地悄悄把食物吐出来。然而,不管有没有父亲做榜样,鲁迪都不会吃东西。

有位儿科胃肠病专家要给他动手术,探查结肠方面的病因;另一位医生给他开了一种难以消化的糖浆,据说是利尿剂;还有一位医生认为,鲁迪长大后会不药而愈——这是扎耶克医生和他的前妻唯一能够接受的胃肠病诊断结果。

在此期间,原来住在扎耶克家的管家辞职了,因为她再也没法忍受每隔三周的周一就要眼看着大量的食物被主人扔掉的事实。而新来的住家管家艾玛不喜欢被称呼为“管家”,虽然这个年轻女人的主要职责是打扫房子和洗衣服,但扎耶克只能小心翼翼地称她为自己的“助理”。她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每天都要在院子里搜寻狗屎这件活计——拿着棕色纸袋和小孩用的长曲棍球棒,这简直是种耻辱。

艾玛不到30岁,是个平凡健壮的姑娘,她没想到,为一位“医学博士”(艾玛是这么称呼扎耶克的)工作,竟然需要自我贬低,向布拉特尔街狗屎遍地的痼疾宣战。

更让她情感受到伤害的是,扎耶克医生竟然以为她是来自某个将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国家的新移民。实则英语是艾玛的母语,也是她的唯一语言,扎耶克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解,是因为每次他不小心听到她对着电话用发牢骚的语气嘟囔的时候,都不明白她说了什么。

艾玛的卧室在厨房旁边,里面装着管家专用的电话。每到三更半夜,扎耶克突袭冰箱时,经常看到她抱着电话和她母亲或者姐姐们说个没完。(这位瘦成一把手术刀的医生唯一愿意下咽的零食是生胡萝卜,他家冰箱里常备一碗搁在融化的冰块上的胡萝卜。)

对扎耶克来说,艾玛的英语像是外国话,这是因为他的听觉毫无疑问受到了咀嚼生胡萝卜声的干扰,当然,家里无数鸟笼子中的鸟不断地扑腾和烦人的吱吱叫也是重要干扰源。可扎耶克总是错误地认为,主要原因在于艾玛和她母亲或者姐姐打电话时老是歇斯底里地哭哭啼啼,他不知道的是,她每次都在向她们抱怨扎耶克医生多么瞧不起人,让她受尽了委屈。

艾玛厨艺不错,但医生很少吃正餐;她的缝纫技术也挺好,然而扎耶克把他在办公室穿的衣服和医生工作服全都拿到了干洗店清理维护,剩下来交给她洗的,主要是他跑步时穿得汗津津的运动服。扎耶克每天清早(有时天还黑着)吃饭之前就出门晨跑,一天结束时(天常常已经黑了)再跑一次。

与其他40岁出头、身材瘦削的男人一样,他每天沿着查尔斯河岸一路奔跑,好像在参加一场永恒的健身比赛,要和在附近的纪念大道上跑步、散步的所有学生一较高下。无论冬天下雪、地上全都是烂泥时,还是夏天酷暑难耐,甚至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时,这位瘦弱的外科医生总是跑个不停。扎耶克医生身高5英尺11英寸,体重却只有135磅。

身高5英尺6英寸、体重150磅的艾玛确信自己讨厌他。她夜里对着电话抽抽噎噎的诉苦,无非是扎耶克如何如何冒犯她,但这位手部外科医生每次听到她的话,只会疑惑地想:“是捷克语?波兰话?还是立陶宛语?”

扎耶克医生问艾玛从哪里来,她没好气地说:“波士顿!”说得好!扎耶克医生暗忖,这位感恩的欧洲移民显然热爱美国。因此扎耶克医生真心实意地恭维道:“怪不得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结果当晚艾玛在电话里哭得更伤心了。

医生每隔三个星期的星期五都要大量采购食品,艾玛对此并没有评论,而扎耶克医生每隔三个星期的星期一又要让她把这些吃的全都扔掉,对此他也不会多加解释。要扔的东西都搁在厨房的桌子上,比如一整只鸡、一整条火腿、水果和蔬菜、融化的冰淇淋什么的——另附一张打印出来的字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处理掉。就这么简单。

艾玛猜测,医生此举必定和他对狗屎的憎恶有关,头脑简单的她认为医生也许对扔东西这件事上瘾,是个偏执狂。然而,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扎耶克每天一早一晚跑步时,都会随身携带一根成年人用的长曲棍球棒,他抱着球棒跑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怀里兜着一个并不存在的球。

扎耶克家里有很多长曲棍球棒,除了给鲁迪的看上去比较像玩具的那根,还有不少成年人用的,每一根都因为使用过度、缺少修理而带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痕迹,甚至还有一根他在迪尔菲尔德中学读书时用过、早已坏掉的木质球棒。它看起来很像某种武器,网兜上的生牛皮绳早就磨断了,后来重新绑了一遍,缠着胶带,胶带上糊的泥巴已经干硬,但扎耶克医生妙手回春,使这根老旧的球棒重新恢复了它年轻时的生命活力,那时候,这位神经衰弱的手部外科医生虽然体重不足,但是个非常优秀的中场球员。

每当医生沿着查尔斯河岸奔跑时,这根过时的旧球棒像士兵的步枪那样随时待命,等候主人用它捞起路上的狗屎,抛下河岸。剑桥的不少赛艇运动员都有目睹一两坨狗屎飞过船尾的难忘经历,扎耶克的一位医学院学生——他曾是哈佛大学八人赛艇队的舵手——宣称他曾经在训练中敏捷地躲过瞄准他脑袋飞来的狗屎的袭击。

扎耶克医生却否认自己故意抛出狗屎袭击这位舵手,声称他的唯一目的不过是消灭纪念大道上泛滥成灾的宠物大便,只须用球棒前端的网兜一抄一甩,就能把这些垃圾丢进查尔斯河。但是,自从跟这位神经兮兮的前中场球员打过交道之后,就读医学院的前舵手就始终提防着他。除他以外,还有别的桨手和舵手发誓说,他们见到扎耶克动作熟练地用他的旧球棒舀起狗屎,朝他们发射。

这位前迪尔菲尔德中场球员曾经创造纪录,在对阵号称战无不胜的安多佛队时打进了两个球,对阵埃克塞特队时,两次比赛各进了三个球。(就算扎耶克的队友们都不记得他,他的某些对手可忘不了他。)对于他的技术,埃克塞特队的守门员简洁明了地概括道:“尼克·扎耶克的射门路数怪得一逼。”

扎耶克医生在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同事们也听到他亲口嘲笑过赛艇运动:“比赛的时候竟然必须把脸朝向后方,真是蠢得要命。”这为扎耶克对赛艇运动员的蔑视留下了证据,但那又怎么样?成就优异的人不都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吗?

扎耶克在布拉特尔街上的房子活像密林中的幽深峡谷,婉转多样的鸟鸣声不绝于耳,饭厅的几扇大飘窗上用黑漆喷着大大的“×”号,以防鸟儿撞上玻璃,这让扎耶克家有点末日避难所的意思。厨房里,有一只翅膀骨折的鹪鹩躺在笼子里养伤,不久之前,一只脖子断掉的雪松雀死在了同一只笼子里,这让艾玛越想越难过。

清扫散落在鸣禽笼下的鸟食是艾玛永远也做不完的琐碎工作之一,尽管她很努力,脚踩在地上时也难免听到鸟食碎裂的嘎吱声,因此,只有笨贼才会把这座房子当成盗窃的目标。无论如何,鲁迪喜欢鸟——此前,他母亲无论什么宠物都不许这个营养不良的男孩养——而只要能让鲁迪开心,或者让他吃得下饭,叫扎耶克住鸟舍都行。

可希尔德里德铁了心要折磨前夫。只是限制扎耶克一个月只能跟儿子相处三天两夜,并不能让她心满意足,所以她想出了一个能进一步给这三天两夜的宝贵时间添乱的办法——给鲁迪弄来一条狗,这孩子一直想养一条。

“不过,你得把它养在你爸爸家,”她告诉6岁的孩子,“它不能住在这里。”

这条杂种狗来自某个人道主义组织,通常被叫作“混血拉布拉多”。拉布拉多血统指的是它身上黑色的那部分吗?扎耶克想。狗是母的,已经做了绝育,大约两岁,有一张焦虑、懦弱的脸,身形比拉布拉多寻回犬矮胖笨重,上唇松软下垂,盖住了下颌,有点像猎犬,前额毛色偏棕,不怎么黑,因为老是皱眉头,上面有不少褶子。这条狗走路时,鼻尖对着地面,为此经常踩到自己的耳朵,它的尾巴粗壮,摇起来像指示犬的尾巴。(希尔德里德把它弄来,是希望这只被抛弃的杂种狗攻击前夫家的鸟儿。)

“爸爸,要是我们不收留美狄亚,它会被安乐死的。”鲁迪严肃地告诉父亲。

“美狄亚。”扎耶克重复道。

用兽医的行话来讲,美狄亚有“饮食不慎”的毛病,它吃棍子、鞋子、石头、纸张、金属、塑料、网球、儿童玩具和它自己的粪便。(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什么都吃的毛病绝对是拉布拉多的血统使然。)以前的主人抛弃它,正是因为它喜欢吃狗屎,而且不只是它自己拉的屎。

希尔德里德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这条即将被安乐死的狗,她觉得这条狗的习性肯定能把前夫逼成精神病人,或者比以前更疯癫。美狄亚的名字取自古典戏剧中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女巫,这一点简直完美,因为这条贪吃的杂种拉布拉多要是能生小狗,八成也会吃掉它们。

事情的结果却是,希尔德里德差点儿吓成精神病——因为扎耶克竟然爱极了这条狗。跟扎耶克一样,美狄亚孜孜不倦地搜寻狗屎,人狗之间可谓惺惺相惜,有了狗作为玩伴,鲁迪也更愿意去父亲家了。

在名人们眼里,尼古拉斯·M.扎耶克医生可能不过是一位手部外科医生,可他最重要的身份是离了婚的父亲。艾玛被他的父爱深深打动,于她而言,起初这是不幸,后来却成了她的收获。艾玛没出生之前,她的父亲便抛弃了她母亲,对小艾玛和她的姐姐们不闻不问。

某个周一的早晨,鲁迪回到他母亲家之后,艾玛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她首先打算清理鲁迪的卧室,这个6岁孩子不在的三个星期,房间总是收拾得像神殿那样一尘不染,老实说,它真的是神殿,因为扎耶克医生经常神情虔诚地坐在里面,那条愁眉苦脸的狗也喜欢跑到鲁迪的房间去。美狄亚似乎和扎耶克一样,非常想念鲁迪。

这天早上,艾玛惊讶地发现扎耶克医生一丝不挂地躺在儿子房间的空床上睡着了,医生的两条腿搭在床尾,被子让他给掀了起来,因为躺在他旁边的美狄亚足有60磅重,无疑令他觉得很热。狗和手部外科医生胸贴着胸,狗嘴抵着他的喉咙,一只爪子轻柔地按在医生赤裸的肩头。

艾玛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受干扰地打量裸体的男人。这位前中场球员的身材非常健美,竟然没有女性被他吸引。对此他并没有感到受侮辱,而是觉得不可理喻。不过,虽然他绝对不是一个缺乏魅力的男人,但从他的身体也能看出他神经质的一面。(扎耶克睡着的时候,这一点并不明显。)

他的同事们对这位痴迷于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既蔑视又嫉妒。他像着了魔一样地跑步,几乎什么都不吃,爱鸟成癖,最近又迷上了一只神经兮兮、整天乱吃东西的狗。他担心自己的儿子,却苦于难以见他一面。不过,现在艾玛眼中的扎耶克医生却并非只是如此古怪和可怜,在她眼里,他是深爱儿子但孤立无援的英雄,只能跟一只狗来分享这份伟大的爱。(这个新发现让艾玛的心软了下来,同时也被美狄亚感动了。)

艾玛从未见过鲁迪。她周末不上班,只能从照片上看到他长什么样。医生的宝贝儿子每次来访之后,家里就会多出几张他的照片。虽然艾玛觉得鲁迪的房间是个神殿,但她没想到能看见扎耶克和美狄亚在小男孩的床上相拥而眠。噢,她想,被这样爱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就在那一刻,艾玛爱上了扎耶克医生,被他强大的爱人的能力俘获——尽管这位优秀的医生还没有表现出爱她的能力。艾玛当场甘愿成为扎耶克的俘虏,可他却没有很快注意到。

在那个改变人生的瞬间,美狄亚睁开了它自怨自怜的眼睛,抬起了沉重的头颅,下垂的唇边淌下一条口水,艾玛的心情激动得难以平复。她正要在最平常的地方寻找不平凡的预兆,因此,在她看来,这条狗的口水简直像一串珍珠那样晶莹剔透。

艾玛看出,扎耶克医生快要醒了,已经勃起的阴茎足有他的手腕那么粗,长度足有……嗯,这么说吧,虽然医生的身体骨瘦如柴,但他那玩意儿的长度却很可观。艾玛当即决定,她要变瘦。

这个决定与她对扎耶克医生的爱意一样突如其来,腼腆的艾玛比离婚的医生小了近20岁,她险些没能在扎耶克醒来之前及时地跑回走廊里去。为了提醒医生她就在附近,她在走廊里呼唤狗的名字。美狄亚无精打采地踱出鲁迪的房间,艾玛开始怜爱地给狗冲澡,这让美狄亚先是感到奇怪,继而无奈地摇起了尾巴。

凡事都有目的,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孩暗忖。她想起自己早些时候的不快乐,现在她意识到,可以借着这条狗得到扎耶克医生的心。

“过来,亲爱的,跟我来,”扎耶克听到他的管家/助理对狗说,“我们今天只吃对我们有好处的东西!”

正如前面指出的那样,扎耶克的同事们在外科医术上比他差劲很多,幸好他们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比他强,否则会更加嫉妒和鄙视他。而这位勇敢无畏、技艺超群的行业领导者竟然在郁郁寡欢、不思饮食的儿子面前犯了难,这让他们欢欣鼓舞:出于对鲁迪的父爱,波士顿最杰出的手部外科医生不得不和一条喜欢吃屎的狗朝夕相对,简直妙不可言。

这些医术不如扎耶克的家伙竟然对一个6岁小孩的饮食失调幸灾乐祸,不但冷酷无耻,而且还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他们凭什么认为那孩子一定会“越来越瘦”?鲁迪的肚子里满是维生素和橙汁,他喝水果冰沙(主要是冻草莓和捣碎的香蕉),而且每天都尽量吃一个苹果或梨。他还吃炒鸡蛋和烤面包,假如给黄瓜抹番茄酱的话,他也会吃。他不喝牛奶,不吃肉、鱼和奶酪,偶尔对酸奶表现出谨慎的兴趣,前提是酸奶没有结块。

鲁迪虽然体重不足,但只要坚持做少量的常规运动,或者根据健康原则在饮食方面加以调整,就能和普通小男孩一样,拥有正常的体型。这个孩子非常可爱,不仅仅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好孩子”,而且还是公平和善良的典范。他只是被母亲摆弄坏了,他的母亲想要破坏鲁迪对父亲的感情,她差一点儿得逞。毕竟,希尔德里德有整整3个星期的时间在这个心灵脆弱的儿子身上下功夫,而扎耶克每隔3周才能在48个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里抵消她施加的负面影响。因为希尔德里德很清楚扎耶克医生过度迷信和依赖剧烈运动,所以她禁止鲁迪放学后去踢足球或者溜冰,这孩子只好不停地看各种电影。

跟扎耶克在一起时,希尔德里德有许多年拼命保持苗条,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现在她乐于保持丰满,说这样“更有女人味”,哪怕只是想想这句话,她前夫都会觉得恶心。

然而,鲁迪的母亲最残忍无情的地方,莫过于想方设法让儿子相信父亲并不爱他。希尔德里德乐于向扎耶克指出,这孩子每次从父亲家回去,都会闷闷不乐,可她却从没想到,这是因为鲁迪回家之后总会遭到她盘问的缘故。

“那里有没有女人?你碰到什么女人没有?”她一上来就会这样问。(那里只有美狄亚,还有一大群鸟。)

几个星期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旦见到,难免会想给孩子礼物,可扎耶克一给鲁迪买东西,希尔德里德就会告诉儿子,他父亲只是想拿钱买通他。再不然她会这样说:“他给你买了什么?溜冰鞋!要不了几次你就能穿坏,他肯定是想让你摔破脑袋!而且我猜他从来没让你看过电影。老实说,他只需要伺候你三天两夜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即便是表现得对你有多么好也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问题在于扎耶克努力过了头。他狂乱的热情让儿子难以招架。

一见到鲁迪,美狄亚的兴奋劲儿丝毫不逊于扎耶克,但这孩子不为所动——至少比那条疯了一样的狗冷静得多。虽然房子里处处都能看出手部外科医生为儿子的到来所做的细心准备,体现出他想让儿子过得开心的愿望,可鲁迪却似乎对父亲充满敌意。经过母亲的洗脑,他变得异常敏感,不必费劲就能找出父亲不爱他的事例。然而实际上他一个例子都没找到,所以每次来过周末时,起初他都会感到疑惑。

每到鲁迪去父亲家的那个星期五晚上,除了绞尽脑汁哄儿子跟自己说上几句话,扎耶克医生什么事都不能做,不过,即使在这样的晚上,鲁迪依然喜欢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是扎耶克发明的,身为人父的他对此感到很自豪。

6岁的小孩都喜欢重复,虽然父子俩懒得给它取名字,但扎耶克医生发明的游戏可以命名为“重复再重复”。他们每次共度周末时,一开始就只玩这个游戏。

他们轮流把厨房计时器藏起来,每一局都把计时器设定为一分钟,然后藏在客厅,其实也不算是“藏”起来,因为游戏只有一个规则:必须把计时器摆在能看见的地方。所以不能把它塞到垫子下面或者放进抽屉(或者埋在紫梅花雀的鸟食堆里),必须一眼就能瞥见,但因为它很小,又是米色的,所以很难被注意到,尤其是在扎耶克医生家的客厅。如同布拉特尔街上的所有其他老房子一样,所谓的“重新装修”都是匆匆而就,希尔德里德说这是“没品位”,离婚的时候,她还把好家具全都带走了。客厅的室内装潢乱七八糟,一点儿都不协调,就好像扎耶克家的人一连三四代都在这里住到老死,他们的东西全都留在屋子里,一样都没有丢掉过。

客厅的状况使得父子俩可以把不起眼的小小计时器摆在视线可及之处却丝毫不惹人注目。鲁迪偶尔才能在计时器响起后的一分钟内把它找出来,而扎耶克即使不到十秒就发现了它,也不会赶在一分钟的时限之内宣告胜利,这让鲁迪很开心,他哈哈大笑的时候,扎耶克还会配合地装出十分懊恼的模样。

除了寻找厨房计时器游戏带来的纯粹欢乐,还有一件事令父子俩意外,那就是念故事书——大声读故事的乐趣源源不断,扎耶克医生念给鲁迪听的书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两本:《小老鼠斯图亚特》和《夏洛的网》,作者都是E.B.怀特。

《夏洛的网》里的小猪威尔伯让鲁迪印象深刻,他想把美狄亚的名字改成威尔伯。

“那是男孩的名字,”扎耶克说,“美狄亚是女孩,但我觉得也没关系,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叫它夏洛,夏洛才是女孩的名字。”

“可是夏洛死了,”鲁迪争辩道(书中的夏洛是只蜘蛛),“我本来就害怕美狄亚会死掉。”

“鲁迪,美狄亚要很久之后才会死掉。”扎耶克向儿子保证。

“妈妈说你可能会杀了它,因为你发脾气的时候很凶。”

“我保证不会杀了美狄亚,鲁迪,”扎耶克说,“我不会对它发脾气。”(这恰好说明希尔德里德多么不了解他,狗屎会惹他发脾气,但狗却不一定。)

“再给我讲讲,他们为什么要叫它美狄亚。”孩子说。

给6岁的小孩讲希腊神话故事可不容易,光是描述女巫是什么就已经很麻烦了,不过,美狄亚帮助丈夫伊阿宋取得金羊毛的那一段要比她对待亲生骨肉的故事更好解释。扎耶克也很纳闷:为什么有人会给一只狗取名“美狄亚”呢?

离婚后的六个月里,他读了十多本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书,主要是讲父母离婚对孩子造成的困扰。书中强调,父母必须保持幽默感,然而展现幽默并非这位手部外科医生的强项。

只有在用长曲棍球棒兜起狗屎时,扎耶克医生的恶作剧精神才会集中爆发。但他在迪尔菲尔德读中学时,除了担任过中场球员,还参加了合唱团,虽然他如今只在洗澡时唱歌,但每次和鲁迪一起淋浴时,他都会有种想要插科打诨的冲动。鲁迪喜欢和父亲一起做的事情不多,不过这种事情的数目在稳步增长,一起淋浴正是其中之一。

跟许多独生子女一样,鲁迪喜欢唱歌,他在幼儿园里学会了唱《我是河流》,于是,这一天,借着《我是河流》的曲调,尼古拉斯·M.扎耶克医生在洗澡时突然唱道:

我是美狄亚

我爱吃我的屎,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还杀过我的小孩!

“什么?”鲁迪说,“再唱一遍!”(他们已经讨论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当父亲又唱过一遍之后,鲁迪乐不可支,6岁的小孩格外喜欢屎尿屁类型的幽默。

“别在你妈面前唱这首歌。”鲁迪的父亲警告他,从此父子俩有了共同的秘密,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过了一段时间,鲁迪先后把《小老鼠斯图亚特》和《夏洛的网》带回家,可希尔德里德不肯念给他听,甚至把两本书都扔了,鲁迪撞见她扔掉了《夏洛的网》,就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子的感情又进一步。

每到两人团聚的周末,扎耶克会从《小老鼠斯图亚特》和《夏洛的网》里挑一本念给他听,或者两本都念,小家伙怎么也听不腻。每次听到夏洛死了,他都会难过得哭起来,听到小老鼠斯图亚特撞到牙医的隐形车,又会哈哈大笑。而且,跟斯图亚特一样,鲁迪觉得口渴时,会告诉父亲,他“渴得快毁灭了”。(当然,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得先问问爸爸“毁灭”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尽管扎耶克医生在抵消希尔德里德对鲁迪的洗脑效果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那孩子越来越相信父亲是爱他的,但这位手部外科医生心胸狭窄的同事们却依然自认为高出扎耶克一等,因为据说扎耶克的6岁儿子郁郁寡欢、营养不良。

起初,扎耶克医生的同事也在艾玛身上找到了优越感,他们觉得,只有失败者才会找她当管家。但当艾玛开始改变自己之后,他们很快便注意到了她,而扎耶克得等到很长时间以后,才会跟他们一样对艾玛产生兴趣。

未能察觉到艾玛的巨大转变,进一步证明扎耶克果然是个大脑时常放空的疯子。这个女孩体重减掉了20磅,办了健身卡,每天跑3英里——可不是悠闲的慢跑。她买来的新衣服尽管依旧缺乏品位,但能凸显身体曲线,艾玛虽然不会变成大美女,但她的身材很不错。希尔德里德很快就开始散布谣言,说她前夫和脱衣舞女约会。(40多岁的离婚女人一般不会对身材火辣的20岁女性嘴下留情。)

而且不要忘了,艾玛为了爱情已经义无反顾。有天晚上,她赤身裸体、蹑手蹑脚地穿过二楼幽暗的走廊,盘算着假如扎耶克还没有上床睡觉,而且碰巧看到她一丝不挂,她就告诉他,自己有梦游的毛病。这天晚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她游荡到他的房间,艾玛巴不得扎耶克医生看到她的裸体——当然是不经意地看到——因为她不仅锻炼出了完美迷人的身材,还因此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然而,踮着脚尖经过扎耶克医生紧闭的卧室门时,艾玛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像是扎耶克医生在做祷告的声音,因为她本人的信仰并不虔诚,所以,发现手部外科医生竟然也祷告之后,她怀疑这并不符合科学。她在医生房门口又听了一阵子,意识到他并不是在祷告,她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只是在用祷告的虔诚语调,大声朗读《小老鼠斯图亚特》。

“吃晚饭的时候,他拿着斧头,砍下一株蒲公英,打开一罐辣味烤火腿,享用了一顿火腿配蒲公英汁的清淡晚餐。”扎耶克医生朗读着《小老鼠斯图亚特》的片段。

艾玛不禁对他更加痴迷,但听到“辣味烤火腿”几个字之后,她又有点恶心,于是踮着脚尖折回自己在厨房旁边的卧室,半路上停下来,打开冰箱,从冰块碗里拿了几根胡萝卜,放进嘴里嚼起来。

这个孤独的男人何时才会注意到她呢?

艾玛每天都会吃很多坚果和水果干,也吃新鲜水果,还有成堆的蔬菜。她会用姜根和豆豉调制味道清淡的蒸鱼,扎耶克医生很喜欢这道菜,甚至心血来潮,邀请他在医学院带的学生来吃饭,他的举动吓了艾玛一跳。

扎耶克觉得,这些哈佛学生里面可能会有想和艾玛约会的人,他觉得艾玛好像有点寂寞,而大多数男学生也很寂寞。这位医生压根儿不知道,艾玛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当他把艾玛以“助理”的身份介绍给自己手下的年轻医科男生时,因为她一看上去就十分风骚,他们立刻便猜想她是他的情人,不敢打她的主意。(扎耶克班上的医科女生们则可能会认为,艾玛和扎耶克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寂寞难耐、心急火燎的样子。)

无论如何,每个人都很喜欢那道姜根豆豉蒸鱼,而且艾玛还有别的拿手菜。她在美狄亚的狗粮里掺了嫩肉粉,因为她在牙医诊所的一本杂志上读到,嫩肉粉会让狗大便的味道变得很怪,连狗自己都不吃,然而美狄亚好像例外,嫩肉粉让它更有胃口了。

扎耶克医生在户外喂鸟器的鸟食里面放了辣椒片,他告诉艾玛,这样可以防止松鼠吃鸟食。后来艾玛也尝试着在美狄亚的粪便上撒辣椒片,可这样一来,狗屎的颜色变得很鲜艳,看起来似乎更好吃了,尤其是在上面沾了雪之后,而且美狄亚很快就适应了辣椒的味道。

自家院子里的狗屎变得如此显眼,扎耶克医生可不怎么高兴,他有个更简单的防止美狄亚吃自己的屎的办法,但要耗费一点儿体力。那就是在美狄亚拉屎之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拿长曲棍球棒将狗屎兜起来,他一般会把屎放进搁得到处都是的棕色纸袋,但艾玛偶尔也见过他挥动球棒,瞄准布拉特尔街对面树上的松鼠,把狗屎砸过去。虽然扎耶克医生每次都砸不中松鼠,但他挥棒的身姿却直接击中了艾玛的芳心。

现在就断言希尔德里德口中的“尼克的脱衣舞女情人”能否找到通往扎耶克医生的心灵之路还为时尚早,而且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的同事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尽管扎耶克医生才40多岁,但这家波士顿顶级的外科诊所的名称里面迟早会添加他的姓氏,用不了多久,它就得更名为“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扎耶克联合诊所”了。

另外,不要以为姓氏已经进入诊所名称的沙茨曼医生不会因为此事而感到不痛快,也别以为金格列斯基兄弟中还在世的那一位不会生气。要知道,金格列斯基兄弟中的另一位还活着的时候,这家诊所可是叫作“沙茨曼—金格列斯基—金格列斯基”的,那时候连孟格林克都还没出头呢。(扎耶克医生私下倒是说过,他怀疑孟格林克医生连指尖上的倒刺都不一定能治好。)至于孟格林克,他曾经和希尔德里德有过一腿,那时她还没和扎耶克离婚。虽然提出离婚的是希尔德里德,但孟格林克还是因为扎耶克离婚的事瞧不起他。

扎耶克医生不知道的是,他的前妻同样打算逼疯孟格林克。对孟格林克而言,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扎耶克的姓氏出现在这家外科诊所的信纸抬头和招牌上面,然而,假如扎耶克顺利完成了全美国有史以来第一台手部移植手术,到那时诊所的名字还不改成“扎耶克—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诊所”的话,就算他们撞了大运。(还可能出现更糟的结果,比如哈佛大学将扎耶克晋升为副教授。)

现在,扎耶克医生的管家/助理已然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台刺激男人瞬间勃起的机器,而扎耶克却稀里糊涂,根本没发现。连已经退休的老沙茨曼都察觉到了艾玛的变化,孟格林克也注意到了她。为了防止扎耶克的前妻打电话给他,孟格林克曾经把自家的电话号码换过两次。至于金格列斯基,他说:“就连另一位金格列斯基,都能从人群里一眼看到艾玛。”他指的当然是那位已经过世的兄弟。

就连坟墓里的尸体都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位管家/助理脱胎换骨般的性感转变,她的样子就像是个白天兼职私人健身教练的脱衣舞娘。扎耶克怎么能对此视若无睹?怪不得他这样一个人在读完高中和大学之后不会被任何同学记住。

不过,当扎耶克医生在网上寻找潜在的手部捐赠者和受赠人时,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没有一个人指责他的做法愚蠢,也没人敢批评“www.needahand.com”这个网站不好。尽管他有条改不了吃屎的狗,迷恋名气,日渐消瘦,还有个问题缠身的儿子——另外,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对自己的大屁股性感助理视而不见——但他依然是手部移植这一尖端领域的领军人物。

波士顿最出色的手部外科医生是个麻木冷漠的性冷淡,这件事对他的独生子来说却完全算不得什么,一个6岁的孩子根本不会关心父亲的事业和性欲,尤其是他现在刚刚体会到,父亲确实是爱他的。

至于是什么促使鲁迪和他性格复杂的父亲培养出了新感情,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医生家那条爱吃自己的屎的狗;还有多年以前迪尔菲尔德的男子合唱团——参加了这个合唱团之后,扎耶克医生就误以为自己唱歌还不错。(父子俩首先会合唱一句“我是美狄亚”,然后就随心所欲地胡乱编歌词,内容非常幼稚,而且跟屎尿屁有关,在此不便转述。)当然,厨房计时器和E.B.怀特也功不可没。

另外,恶作剧在促进父子感情方面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于经常用长曲棍球棒抄着狗屎抛进查尔斯河,扎耶克这位前中场球员开发出了恶作剧的本能。虽然扎耶克没能让鲁迪对长曲棍球产生兴趣,但在历史悠久的查尔斯河畔遛狗时,这位优秀的医生最终让儿子注意到了这项运动的优雅一面。

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那条以逐粪为乐的狗紧扯着身上的狗绳,拖着扎耶克医生向前走。(在剑桥地区有一项遛狗的规定:遛狗必须拴绳。)而与这条热情洋溢的杂种拉布拉多狗并肩奔跑的,正是6岁的鲁迪·扎耶克——没错,他是真的在跑,真的在锻炼身体!他拿着自己那根儿童款式的长曲棍球棒,让球棒一端的网兜低低地扫过地面。

用长曲棍球棒捡狗粪比捡球难多了,尤其是在跑步的时候。(狗粪大小不一,有的上面还缠着青草,有的被踩扁了。)尽管如此,鲁迪还是得到了良好的训练。美狄亚的决心和它那足以反抗狗绳束缚的强大心肺功能,使得小男孩无论从事何种运动都能得到完美的锻炼——特别是这项父子俩称之为“狗屎长曲棍球”的运动,美狄亚是鲁迪不可多得的陪练。

随便什么业余爱好者都能用长曲棍球棒抄起狗粪,但假如旁边有一只爱吃屎的狗看着你,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不管进行什么体育运动,压力都是最好的教练。况且,美狄亚比鲁迪重了10磅,可以轻易地将这孩子撞倒在地。

“你要一直背对着它,好孩子!”扎耶克会这样鼓励儿子,“兜住,兜住——别掉了!别忘了河在哪个方向!”

河是他们的目标——历史悠久的查尔斯河。鲁迪从父亲那里学来了两个投球绝招:其一是标准的过肩投球(包括长距离高吊球和轨迹相当平缓的直飞球);其二是侧投球,抛出的狗屎紧贴水面低空飞掠,可以打出一连串的水漂,因此鲁迪最喜欢这种投球方法。但侧投球有风险,因为球抛出后靠近地面,可能会被美狄亚成功截走,迅速把屎吞进肚子。

“河中间!河中间!”前中场球员要么这样指挥儿子,要么高喊:“瞄准桥下!”

“可那里有条船,爸爸。”

“那就瞄准船!”扎耶克会压低声音说,反正他跟赛艇运动员们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

赛艇运动员们随之而来的大呼小叫会让比赛更加白热化,扎耶克医生特别喜欢听船上的扩音器里传出的舵手们的高分贝惊呼声——尽管眼下必须多加小心,因为有些舵手是女的。

扎耶克不赞成女人玩双桨赛艇或者更大型号的赛艇,无论她们是桨手还是舵手。(这显然是他一直念男子学校形成的性别偏见。)

至于扎耶克医生对查尔斯河的持续污染是否贡献了微薄之力……好吧,说句公道话,扎耶克从来都不是什么环保主义者。在他无可救药的老派观点看来,每天都不知有多少比狗屎还糟糕的东西被人扔进查尔斯河,他这点小爱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小鲁迪·扎耶克和他父亲是怀着善意往查尔斯河抛掷狗屎的,目的在于巩固一位离婚父亲和他儿子之间的亲情。

艾玛也为这份亲情的巩固出了一份力,尽管她只是个平凡的姑娘,而且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和扎耶克医生一起观看狮子啃掉人手的录像,并且表示:“我从来都不知道,狮子吃东西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凡是关于手的事情,尼古拉斯·M.扎耶克医生几乎无所不知,每次看到这段视频,他必定不由自主地惊呼:“啊,天哪!我的天哪!没啦!老天爷!就这么没了!全给狮子吃了!”

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是个名人,这个事实有助于扎耶克首先选择他成为第一例手部移植的受赠者。估计有数百万电视观众目睹了沃林福德的可怕事故,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5年,而且在电视上播出的事故画面才不到30秒,但成千上万的孩子和无数的成年人现在还是会做噩梦。

“假如被咬的是你的手,那30秒对你而言可绝对不算短。”帕特里克如是说。

无论是谁见了沃林福德——尤其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肯定会针对他那男孩子般的魅力评论一番。女人会提起他的眼睛。而自从发生意外、落下残疾之后,以前总是被男人嫉妒的沃林福德再也没被同性嫉妒过,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觉得他的魅力不可阻挡。

扎耶克医生无须上网就能找到帕特里克·沃林福德,从一开始他就是波士顿外科团队的第一治疗人选。更有趣的是,“www.needahand.com”招募到了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捐赠者——扎耶克所谓的“捐赠者”其实是指尸体,而这位捐赠者不但还活着,甚至可能活很久!

这位前所未有的捐赠者名叫奥托·克劳森,他的妻子在威斯康星州给沙茨曼—金格列斯基—孟格林克联合诊所写了一封信。“我的丈夫有意把他的左手遗赠给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就是那个被狮子咬掉了手的人。”克劳森太太在信中表示。

扎耶克医生收到信时,家里的狗恰好闯了祸,但他立刻注意到了这封不同寻常的信件。那天,美狄亚吞下了一大段浇草地的水管子,胃部需要动手术,这条可怜的狗本应该整个周末都住在兽医院里,但那个周末恰好轮到鲁迪探望父亲,没有美狄亚做伴,这个只有6岁的离婚事件幸存者说不定会变得像以前那样闷闷不乐,所以,即使狗被打了麻醉,也比没有狗要好。那个周末虽然没法玩长曲棍球棒抛狗屎的游戏,但防止美狄亚吃掉伤口的缝线也会是一大挑战,而且厨房计时器和E.B.怀特的天才作品同样不可或缺,同时这也是个建设性地调整鲁迪的食谱的好机会。

简而言之,这位手部外科医生那天有些心不在焉,假如克劳森太太的信里面有不太对劲的地方,他很可能看不出来。他一心希望把各种杂事交给媒体去操心,而且这对威斯康星州的夫妇毫不掩饰地特别指定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成为奥托·克劳森左手的受赠人,这是个很好的新闻素材。

捐赠信的撰写者并非奥托本人,而是由其夫人代笔,但扎耶克并没有察觉到个中的蹊跷之处。奥托只是签署了一份简短的声明,随同声明一起寄出的便是他妻子写的信。

克劳森太太来自阿普尔顿,她自豪地提到,奥托已经在威斯康星的器官捐赠协会进行了登记。“但捐赠手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它毕竟不能算身体器官。”她说。

手确实和器官不一样,扎耶克医生明白,可奥托·克劳森才39岁,完全没有很快就要死掉的迹象。所以,扎耶克相信,必定会有一具更适合将手部移植给沃林福德的尸体早于奥托出现。

至于帕特里克·沃林福德本人,他对新左手的渴望和需求程度很可能已经让扎耶克医生把他列在等待移植名单的首位。扎耶克并不是个完全没有同情心的人,但他也是把那段三分钟的狮子吞手视频录下来的数百万名观众之一,于他而言,这段镜头不仅称得上手部外科医生最喜欢的恐怖片,也预示着未来他会借此出名。

可以这么说,帕特里克·沃林福德和尼古拉斯·M.扎耶克医生即将走上一条彼此冲突的道路,而且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