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归去来兮（下）
5月13日下午，雨停了。
C大校园里，各种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帐篷拔地而起，学生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固自己今晚的住处。戴晋下了出租车，并没有马上给洛雅打电话。他一边打听一边寻找，脑海里勾勒着与她在这里重逢的浪漫场面。
戴晋在各种帐篷中间穿梭了许久，最后不得不拿出手机：“喂，丫头！我已经在你们系的营地里，你在哪儿？”
“我是洛雅的室友，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此时说话的是李菲，她毫不见外地问道，“你就是短信轰炸的那位吧？”
“哈哈，应该是我，”戴晋尴尬地笑了笑，问道，“请问洛雅她怎么了？”
“急性肺炎。她现在在校医院输液呢，刚睡着。你问一下路，直接过来吧！”
C大校医院是一所非盈利性质的二级乙等医院，洛雅所在的二校区分院是一座独立的四层小楼，相当于一所规模不大的卫生院。地震后，医院患者明显增多，大部分是附近受了轻伤的居民，情况还算乐观。洛雅上午被室友送来时，已经出现了脱水症状，必须住院治疗。戴晋提着水果和零食走进病房，守在洛雅身边的除了李菲，还有黄玉宇。
“你们好，我是戴晋。”戴晋彬彬有礼道。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短信哥！”李菲赶忙起身迎接。
“真没想到居然能在毕业前见到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黄玉宇在旁恭维道。
“客气客气，这是给你们的。”戴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看着洛雅问，“她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你太周到了！”李菲谢过戴晋，简单介绍了洛雅的病情，最后说道，“总之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后果还真不好说。”
戴晋慷慨道：“辛苦你们了，这里就交给我，你们先好好休息吧！回头我请客，叫上你们玩得好的同学一起来！”
黄玉宇眼睛一转，说：“那不行，得经过洛雅同意，我们才敢让你破费。”
戴晋笑道：“那好办，你们帮我劝劝她呗！”
黄玉宇连连摆手：“你们天天发那么多短信，如胶似漆的，还用我们劝？赶紧把她拿下吧！”
李菲也附和道：“就是，从大一聊到毕业，你也是真沉得住气！”
自从洛雅昨晚在众目睽睽之下接收戴晋十几条短信，大家便以为他就是那个四年来和她往来密切的神秘人物。戴晋此时虽有疑惑，但马上反应过来，是她们认错了人。不过他并没有澄清，反而借机问道：“那她是怎么评价这个跟她发短信的人，透露透露呗？”
“她不爱跟我们说这些，只说是聊得来的普通朋友。”李菲说完觉得不妥，马上话锋一转，“但是谁信啊，普通朋友哪会天天晚上发短信，是吧！”
黄玉宇抢着补充道：“没错，她上午死活要留在寝室给手机充电，不就是为了跟你保持联系嘛！”
戴晋打哈哈道：“希望她晚上发短信没影响你们睡觉。”
李菲忍不住吐槽：“还好吧，反正比说梦话强多了。”
三人又聊了几句关于地震的事，李菲和黄玉宇便离开了。戴晋看着洛雅熟睡的脸庞，心中既激动又失落。他发现自己越过千山万水来到她面前，却还是站在她的世界之外；她的偏爱属于别人，她的思绪、她的呓语也都与他无关——从前是与他无关，那么现在以及以后呢？
洛雅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面对风尘仆仆且对自己一脸关切的戴晋，她只觉得似实非实，似梦非梦。
洛雅虚弱地问：“你是怎么来的？航班没有停飞吗？”
戴晋一边倒水一边调侃道：“我劫了架飞机，中途跳伞，正好落在这里。”
“瞎扯！”洛雅抿了口水，含蓄道，“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冒险。”
“冒险言重了，只能说是关心则乱。”戴晋温柔纠正道，“后来收到你的短信才知道你在学校，当时真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你还活着更好的事了。”
洛雅看着戴晋，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话——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答曰：是仁者心动。如果没有心动，无论是风动还是幡动都会视而不见吧。此刻她能想到这些，是否就意味着心动了呢？Nocturne的事尚未烟消云散，她不愿过早下结论。
戴晋见洛雅低头沉默，继续说道：“刚知道四川发生这么大的地震，而且震中离你不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真的。”
洛雅故意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没去成吗。”
戴晋想了想，低声道：“你不要有压力，就当我是个普通朋友。再说我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给我一个逞英雄的机会，不然……我在你同学面前很没面子啊！”
洛雅扑哧笑了，看着他眼睛里的真诚和嘴巴周围冒出的胡渣，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却分明生出一股暖意。
夜色将至，雨却越下越大。操场上到处是积水，那些塑料布和绳子搭起来的简易帐篷很快沦陷，上面漏雨，下面进水。住在一二楼的学生们索性回了寝室，其他学生则集中在方便逃生的室内休息。整个学校仅剩几个质量过硬的帐篷，在风雨中摇晃得格外惨淡。
洛雅所在的病房已经满员，每床最多留一个陪护家属，且只能打地铺。戴晋的出现让室友们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理应功成身退，纷纷各忙各的去了。洛雅也不好再麻烦大家，驳戴晋的面子，只好默许戴晋留下。于是，戴晋欢天喜地地掏出一个睡袋，铺在了洛雅的床边。
病房里的小夜灯一直开着。不知过了多久，又一场余震姗姗而来，犹如命运沉重的足音。周遭骤然掀起一阵激烈的骚动，洛雅亦在惊慌中醒来。在条件反射的支使下，她快速翻身下床，却被戴晋的睡袋绊倒在地。爬起来后，她喊上戴晋一起逃，却被戴晋紧紧抱住。
“别慌！乱跑容易出事！”戴晋竭力安抚道。
余震早已淹没在人们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病房里很快只剩下洛雅和戴晋两人。戴晋话音未落，小夜灯突然熄灭，整个医院已然陷入黑暗。各病房逃出来的人们聚集在拥挤不堪的楼道里进退两难，叫喊声、哭泣声一时间连成一片。
洛雅的心砰砰跳，不知是因为这场强余震太过突然，还是逃生的气氛太过紧张，亦或是戴晋把她抱得太紧。医护人员把应急灯打开，将人群疏散，好在一切最终有惊无险。戴晋的手臂渐渐放松，却依旧圈在洛雅身上。这时，她闻见他身上的一股味道，混着潮湿和凉意，闻起来竟有点上瘾。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她，又在这股味道中紧张起来。
电路很快维修完毕，小夜灯重新亮起。洛雅抬头，与戴晋那倾泻着无限温柔与爱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戴晋突然低头吻了洛雅——她以为她会拒绝、会躲闪，可她闭上眼睛之后，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
第二天，戴晋联系了那位神通广大的刘先生，对方马上帮忙弄到两张最快返回天江的机票，并在当天派人将他和洛雅送到双流机场。候机大厅里，洛雅将一张她和戴晋的合影上传到她的个人主页——那个记录着她最隐秘的心事、只有Nocturne一个人能看到的个人主页。在此之前，她从未在这里上传过自己的照片。她在照片说明里写道：回归现实，与新生一起。
英国伦敦，某人工智能研发公司。
几声巨响后，彭琛神情颓败地陷在宽大的真皮转椅里。合伙人威廉闻声过来，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威廉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彭琛欲言又止，最后有气无力地指了指电脑。
威廉走过去，从开裂的电脑屏幕里看到一对俊男美女的合影，两人显然是情侣。他知道这个女孩是彭琛隐瞒身份与其来往的洛雅。
威廉直言道：“你把办公室砸成这样，是因为功亏一篑，还是因为嫉妒？”
彭琛不悦地看看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是知道的。”
“我只知道，当初因为你表弟的事，你对她产生好奇；因为这份好奇，你跟你母亲打赌，还跟她成为网友。你跟她在线上聊得热火朝天，只是出于好心让她在大学期间保持单身状态，以避免被你母亲报复。结果让她在大学毕业前萌生爱意的，却是你自己。”威廉说完，坦率地补充道，“我只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你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于情于理，我都不想跟她怎么样，之前是，现在也是。”面对威廉犀利的目光，彭琛瞬间泄气道，“好吧，我承认我没控制好局面，也没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说实话，我认为你不应该让秘书冒充女朋友接她的电话，更不应该在地震之后对她不闻不问，还让我冒充你，在电话里对她说出那些无情的谎言。”
“我不想让她抱有希望，也不想让她记住我的声音，我有我的苦衷！”彭琛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地震之后我打不通她的电话，整个技术部陪我折腾了六个小时才定位到她的手机和电脑还在成都！这叫不闻不问吗？倒是她！我爸都收到她报平安的短信，我到现在都没收到！她根本没给我发！”
威廉皱着眉头：“你是傻瓜吗？她是因为喜欢你，才试探你对她的关心！况且你刚刚向她透露你有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你还指望她主动跟你报平安！？哎，难怪她会这么快跟别人在一起！”
彭琛摇摇头，疲惫道：“威廉，不要自以为是，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
威廉不解道：“别告诉我你还在担心那个赌局，你母亲很可能已经忘了。即使没忘，只要不刻意去查，谁知道她这段恋情是在大学毕业前一个月开始的？”
彭琛咬牙切齿道：“别人或许能混过去，但偏偏是这小子！”
威廉又看了看照片里的戴晋，诧异道：“你认识这个人？”
彭琛的语气明显不屑：“我妈后来收的干儿子，算是见过几次。就是个自命不凡、喜欢吹牛的官二代。”
威廉点点头：“你很少这样评价别人，不过我可以理解。”
“现在只要他们回到天江继续交往，必然又要掀起一场风波。我母亲对这个干儿子很是看重，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怎么会想不起那个赌局，怎么会不找洛雅的麻烦！正如你所说，真的是功亏一篑！”彭琛说完，忍不住补充道，“再说，这小子根本配不上她，她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在跟我赌气！”
“你刚才打翻了醋瓶子吗？好大的酸味儿！”威廉嗅着鼻子调侃道，“不过结果表明，赌气有效！官二代既然是你母亲的干儿子，至少不会允许你母亲对洛雅不利吧？”
“那傻货连他老爸都不了解，怎么会知道他干妈的手段！再说，就算我母亲这次手下留情，洛雅和戴晋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彭琛猛然想起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道，“她若回去再和这伙人搅和到一起，杨湛当年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威廉知道彭琛的意思，主动开口道：“如果有必要，你就放心地回去吧，公司的事情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