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幻影
陆憬然和周潇离开后，洛雅见天气不错，突然很想到天江大学里走走。
春天的大学校园格外美好，一年之计，一生之计，总是让人对未来满怀憧憬。而洛雅的春天里有杨湛的忌日，这难免让她辜负了不少大好春光，甚至再也没庆祝过生日。此时她信步在静夜湖上的长廊，耳朵里塞着耳机。这几年，她的MP3里更新过无数歌曲，却始终保留着那首Nocturne。
这首名叫Nocturne的曲子陪伴了她四年，和杨湛有关的一切总是让她感到温暖。
那个网名叫Nocturne的人同样温暖了她四年，她将他视为杨湛的影子。
初到成都时，悲伤正浓。洛雅几乎每晚都会梦到杨湛，呓语连连，泪流满面，搞得室友们不堪其扰。虽然她表示过抱歉，但对自己的事从来避而不谈。她不想表达自己，也不在乎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情愿每天就这样独来独往，和整个世界保持距离。从峨眉山回来之后，她开始尝试让自己过得充实，开始相信悲伤每一天都在弱化，代价便是曾经活泼张扬的自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变得孤独而内敛。
Nocturne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当时洛雅忙着英语等级考试和《青春流放地》的初稿，偶尔会去电教室上网查阅资料。当她看到好友申请对话框里对方的网名，第一个想法就是杨湛没死，而是被他的姑妈藏了起来，只能伪装成网友和她联系；或者他的确死了，但他的灵魂化作一股能量聚集在网络上，化身成网友来找她。于是，她用颤抖的右手点下了确认，迫不及待去证实自己的臆想。
洛雅和这位Nocturne聊了很久才谨慎地断定对方既不是活着的杨湛，也不是死了的杨湛。他只是一个碰巧也喜欢那首曲子的人。不过按照Nocturne后来的说法，当时是洛雅先向他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感慨，然后纠缠他问了一堆奇怪的问题，搞得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他声称他完全是为了他的绅士风度才向她解释自己从小在欧洲求学，因为打算假期到中国游玩，所以下载了中国最热门的社交软件，想和国内的年轻人聊聊风土人情，加她为好友是因为看到某个论坛里有她发的峨眉山的照片。洛雅失望地看着屏幕，没再回复一个字便下线了。在回寝室的路上，她含着眼泪嘲笑自己，觉得自己真是有杜撰的天赋。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洛雅再次上线，看到了Nocturne的留言。确切说，是上次聊天时，她一声不吭走掉之后，对方义正言辞的控诉。洛雅这才有点相信他所谓的“旅居欧洲”并非吹牛，因为留言是用英语写的，措辞犀利，语法成熟，大意是说她神经质且没礼貌，还担心她会拉低中国大陆人口素质的平均水平。洛雅当时正准备英语等级考试，一肚子词汇量急需发泄，便也用英语回敬了他：“不好意思，虽然您关于绅士的扮演并不十分精彩，而我作为一个糟糕的观众，看了表演竟忘记鼓掌叫好。”
Nocturne的头像明明是暗的，结果洛雅刚一发送，他竟立刻回复道：“你的英文水平还不赖嘛。”后面紧跟着一个笑脸。
“考虑你中文未必那么好，我不得不迁就你。”洛雅说完不忘发一个白眼。
“哈哈，那你以后可以多上网，找我练习英语写作，或者口语听力什么的。”
“我替我的外教谢谢你。”
“其实那天给你留言之后我就后悔了，当时你认错人肯定很失望，也许那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我不该讽刺你。”
“我也不该失礼，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理我的，耐心解释了那么多，我却不吭声下线了，真是不好意思。”
“好吧，我们算是扯平了。我这边有点事，下次再聊。拜拜。”
“拜。”
一个月后，洛雅在个人主页里看到好友更新提醒，是Nocturne上传了中国之行的照片。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原来他去了上海、南京、BJ，还去了天江。可能是太过熟悉的缘故，洛雅一直觉得天江作为华北平原里一个只有几百年历史的工业城市，旅游资源相对乏善可陈，只因离BJ不远，游客们过来兜一圈就算是来过。看着看着，她竟然发现里面有天江大学和敬仁高中的照片，便立刻敏感起来，在敬仁高中照片下面评论道：“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Nocturne转天回复评论：“觉得建筑漂亮就拍下来了，其实只是一所高中。”
洛雅回复：“千里迢迢到中国旅行，去的地方也蛮特别的。”
Nocturne 进而解释：“学校临时派我参加文化交流，主要是去国内几所大学。看你的资料里写着你是天江人，应该也去过吧？”
洛雅盯着敬仁高中的照片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回复。后来她再次上线，阴冷的十二月已经过半。那段时间她有些消瘦，皆因对杨湛的思念反反复复，不得不把自己投入到忙碌中，这样一来也就很少有时间去电教室上网。
Nocturne在洛雅上线不一会儿就主动冒出来：“稀客啊。”
“本来也不是常客。”
“最近很忙吗，好像很久没看到你上线了。”
“嗯，很忙。”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没有，永远也不会找到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八个月前。”
“八个月前？开玩笑，那你两个月前为什么还把我当成他？”
“以为能出现奇迹，发现他没死。”
“哦，真令人遗憾。他是你的男朋友？”
“也许吧，如果他没死的话。”
“看来是个悲伤的故事，不知道如何安慰，但一切都会过去的。”Nocturne说完发来一首歌，是Suede的Everything Will Flow。
洛雅点击接收并播放，Suede的歌词透着哲理，曲调优美流畅。她心里依旧在幻想如果是杨湛的灵魂，会不会也是这样安慰自己呢？
“等这一切过去，我也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洛雅一边听一边回复。
“人生就是这样吧，你改变着生活，生活也改变着你。”
“这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个打击，不过希望这也是最后一个。”
“呵呵，怕了？”
“彻底失去的感觉，太可怕了。”
“你可以暂时把我当成他，随便聊点什么，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谢谢，我还好，忙起来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你每天都忙什么呢？听说国内大学毕业并不难。”
“不是为了毕业而忙，只不过想让自己充实点。”
“与其忙忙碌碌，不如去谈一场恋爱。根据我的经验，开展新恋情可以让你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困境。”
“那不是我能掌控的，这办法不适合我。”
“也对，你正处于为爱执着的年纪。”
“就算你大我八岁，难道就不需要为爱执着了吗？”
“我从小到大除了爱什么都不缺，犯不着为它执着。”
“你没爱过谁吗？”
“我所谓的爱，和你对爱的定义肯定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爱情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的位置不会比其他部分更优越。”
“用理智谈恋爱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理智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我个人更喜欢轻松自在的关系。”
“理智可以判断两个人合适不合适，但有没有感觉还得情感说了算。”
“我能用你举个例子吗？”
“我已经做好反驳的准备。”
“根据你刚才所说，你们实际上并没有正式交往，也就是没真正相处过。你喜欢他，把自己对爱情最美好的向往寄托在他身上，你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基于情窦初开的想象。可惜你们还没来得及发生分歧、争吵，还没来得及透彻地了解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就死了，这段感情才显得异常悲壮。而他虽然死了，却在你的回忆里生动地活下来，让你以为世上真有这样完美的人，还在你生命中出现过——可如果他事实上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完美，甚至截然相反，你发现真相后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吗？这已经是个无解的问题，你永远不能分清你爱的是他本身，还是你寄托在他身上的想象。”
洛雅盯着屏幕上的字，思考了半天。最终，她回复：“人们正是因为相爱，才会放弃完美的想象，去接受那个不完美但真实的人，同时也会心甘情愿改变自己，去接近对方那个想象。如果他还活着，我不敢保证我们没有分歧和争吵，但我相信我们会努力向对方靠近。即使最后走不到一起，我也不会后悔去经历那个过程。”
“现实有时候是你难以想象的，祝你好运吧。”
洛雅觉得现实中的Nocturne应该是一个缺乏安全感、对任何感情都有所保留的人。可能因为置身网络，他反而十分坦诚，不但会直言自己独到的见解，谈吐也十分风趣。而洛雅这种情感至上的人在Nocturne眼中也是个稀有动物。他把他们的交流形容为“不同物种对彼此产生好奇，想看看对方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洛雅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然而，她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用Nocturne和杨湛比较，比较他们有哪些地方相似，又有哪些地方截然不同。在无数个相思成灾的日夜，她放大了前者，忽略了后者，把Nocturne那素未谋面的脸想象成了杨湛的样子。她不想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也没有毫无保留地交待自己，甚至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他。她仅仅需要他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出现在她孤苦的精神世界里，而Nocturne在这方面也表现出了十足的默契。直到今天，Nocturne仍称洛雅为“杨小姐”，因为洛雅的网络昵称叫Miss Young。
她从来没跟他解释过，她不姓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