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崖泪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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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向日葵计划(下)

洛雅晃晃悠悠走到杨湛面前,突然感到一阵更加强烈的晕眩,随后便猝不及防倒了下去。杨湛伸手将她接住,顺势抱在怀里。不是洛雅醉意太浓,而是她刚刚吃下的那颗用迷药炮制的车厘子,正在酒精的掩护下发挥作用。在洛雅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杨湛果断俯身吻了她。她感觉到他的鼻息,他身上的味道,朦胧的一幕就这样烙在了她的记忆里,却永远无法更加清晰。

杨湛的吻犹如蜻蜓点水,紧张之余,恐有亵渎之嫌。他抱着不省人事的洛雅在地板上坐了很久,其间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如此诀别,实在令他难以承受。待情绪平复,他将她轻轻放平,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套针剂。这便是经过他精心改良的疫苗“向日葵”,不但能帮助沾染“星夜”的人逐渐摆脱抑制细胞B的侵害,普通人注射后更可对“星夜”终身免疫。

几个月来,杨湛并没有出国,甚至没有离开敬仁高中。他一直藏身在理科实验楼的地下实验室里,以研制“星夜二号”为名,实则检验“向日葵”的临床效果,并作出相应调整。为此,他不断从自己的血液中提取能对抗“星夜”的最有活力的抗体,制成针剂后再反注射回体内,以此来检验并提高“向日葵”对“星夜”的免疫效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只能让自己成为矛盾争锋的战场。随着“向日葵”的药效日益增强,每次试验后杨湛只能加倍注射高浓度的“星夜”来抑制病情的恶化,忍受着更加剧烈的副作用。而这一切,连李修昀都被蒙在鼓里。

在此期间,杨湛时常想起《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想起他“当初怎样为胜利而战,如今便怎样为失败而战”。同样是清醒之后的厌倦,多年后的今天,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厌倦了自己为报复命运而站在实验室里的虚伪。明明是他多次放下对准太阳穴的手枪,再将懦弱包装成不甘,以报复命运的名义堕落成魔鬼,以此来证明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与尊严。风起云涌,大雾消散,残破的苍穹里,那所谓命运的真实面目,其实是他自己。他是一个既没有勇气去死,也没有勇气去活的怪物。如果说重启“向日葵计划”是为了保全洛雅,那么在不惜一切代价检验、修整的过程中,他已是为了自我的救赎而站在实验室里——当初怎样为报复而战,如今便怎样为忏悔而战。

当一切准备就绪,杨湛撩起洛雅的裙子,心中默默祈求她原谅他不得已的冒犯。随后,他熟练地将“向日葵”注射进她的臀大肌,完成了他视为余生唯一的使命。

杨湛收拾好东西,在洛雅身边坐下,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突然想起她的回答,关于她喜欢他什么——而他又喜欢她什么呢?答案或许很简单,不过是动极思静、静极思动。他们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只是刚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缺少的东西,所以才那么渴望向对方靠近。可他们不能永远生活在敬仁高中,靠碰撞着眉梢眼角度日。一旦离开这方寸之地,即使没有身不由己的苦衷、错综复杂的身世,他们最终也未必不会失之交臂。

就这样结束也不错,杨湛释然地握起洛雅的手。她就像一株美丽的向日葵,为他黯淡的世界带来一抹鲜亮,而他只需将她守护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生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把生死看淡。他虔诚感恩这最仁慈的宽恕,也甘愿领受这最严厉的惩罚。他有种预感,一切就快结束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能按照原计划在高考之后为洛雅注射“向日葵”的原因,他的病情快要脱离“星夜”的控制了。今天出门前,他史无前例地为自己注射了八支高浓度“星夜”,这八支高浓度“星夜”可以降低酒精对他的影响,也足够维持他整晚的正常状态,让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还有时间把洛雅安顿好。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八支高浓度“星夜”的药效过后,他的身体将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反正他也不在乎了。

杨湛叫来每天接送他的司机,将昏睡中的洛雅和那幅油画送到洛记包子铺,亲手交给洛军和孟桂珍。

孟桂珍和一个伙计胆战心惊地搀扶住洛雅坐在一旁,洛军上前揪住杨湛质问道:“你把我们小雅怎么了!?”

杨湛平静地回答:“为她庆祝生日,喝了点清酒。睡醒就没事了。”

洛军怒道:“你敢灌我女儿喝酒!?你……”

司机见状赶紧挡在洛军面前,杨湛在后面冷静解释道:“我没对她做什么。”

孟桂珍扶着洛雅不依不饶道:“那她怎么醉成这样!?”

杨湛想了想,把司机拦到一边,凑到洛军耳边道:“给你个忠告,趁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高考之后全家离开天江。”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洛军耳边轰然炸响。他眼睁睁看着杨湛在司机的护送下离开,转身前还不忘看上洛雅最后一眼。他很想揪住这个语出惊人的男生问个究竟,问他如何知道、知道多少,但是他不敢。他知道,即使杨湛今天真对洛雅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单凭这句话,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回到彭公馆后,杨湛身心俱疲。彭祖民和陈天丽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佣人和刚刚回国办事的表哥彭琛。他和彭琛之间素有嫌隙,这种状态下更加无心理会他。

杨湛径直来到阁楼,将Nocturne单曲循环,任由自己完全陷进舒适的沙发里。此时的他,疲倦也轻松,心有所属却了无牵挂。他安适地闭上眼睛,仿佛站在了宇宙之巅,看着那颗属于自己的行星从容地走向末路。当天才的光环瞬间散尽,魔鬼的印记骤然消除,他在这条轨迹的尽头看到阳光下成片的向日葵金黄耀眼,一个长发飘飘、衣裙漫飞的身影伫立在天边。他健步如飞地穿过一片又一片花海,却始终没能缩短自己与那身影的距离。他刚刚惊讶自己竟不知疲累,温和的阳光便顷刻化作毒日,灼得他头痛欲裂,呼吸急促;周围的向日葵犹如鬼魅般张牙舞爪,汹涌地向他扑来……

沙发上的杨湛猛然睁大双眼,两手痛苦地捂着胸口,试图起身却一头栽倒在地。他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急、这么快,按照他之前的计算,他下午出门前注射了八支高浓度“星夜”,起码要到后半夜才会发病。但前半夜或后半夜又有什么区别呢?自从偷偷研制“向日葵”以来,他每次发病都像一场闪电战,姑妈不止一次告诫他,如果等到发病后再注射“星夜”很可能来不及——而他现在要的就是这种来不及!

Nocturne的旋律还在房间里流淌,杨湛即将熄灭的意识被屡屡唤醒。他挣扎着站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终于打翻了茶几上的托盘。针剂和药品散落一地,他要利用它们来伪装这场致命的停顿。

楼下的彭琛闻声赶来,看见地上的杨湛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围巾,正艰难地朝一幅被布蒙住的油画爬去。他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并通知父母赶快回来。其间杨湛已然爬到油画面前,用尽全力将布扯下。彭琛惊讶地看到,一向麻木不仁的杨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深情凝望着画中的少女,而少女脖子上的围巾竟和他手里的那条一模一样。没有人知道,此时的杨湛正穿过阳光,穿过无尽的向日葵花海,来到了他想守护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