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燕京往事(下)
杨南屿见到陈天丽十分激动,他用略显生硬的普通话告诉她,自从得知国内形势有变,母亲董玉茹就一直担心她和陈叔叔,但几经周折都没有联系上。后来,他们从小道消息了解到运动的激烈,更不敢随意打探,怕给陈家招来麻烦。母亲从此对国内更加牵肠挂肚,父亲杨查理去世后,她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好不容易盼到运动结束,他们却因搬家搞丢了通讯簿,遗失了国内所有亲友的联系方式。母亲一心回国与至亲团聚,却因疾病缠身无法成行,情急之下便派他先过来探路寻亲。
望着杨南屿亮出的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陈天丽忍着眼泪,亦从信封里小心取出自己珍藏的那张。这对素未谋面的姐弟攥着各自的老照片相拥而泣,陈天丽当天便和远在美国的母亲通了电话。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却还是在喊出一声“妈”之后失声痛哭。电话另一端的董玉茹更是欲语泪先流,声音哽咽地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女儿的乳名。陈天丽于悲恸中发现,自从父亲去世后,世上再也没有人这样喊过她了。整个通话过程中,没有人提及陈梓炎,但他一直都在她们的意会之间。挂断电话后,白发苍苍的董玉茹哭晕在儿媳苏珊的怀里,她知道,她亲爱的前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丈夫和婆婆的支持下,陈天丽暂时放下家庭和工作,随杨南屿前往美国探望病中的母亲——这确实合情合理,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登上飞机的。她只是感慨命运对自己缺乏仁慈,感慨自己和弟弟同是母亲的孩子,人生境遇却如此截然不同。得知弟弟年纪轻轻便拿到世界名牌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和妻子共同致力于细胞学研究并成立了私人实验室,陈天丽赞不绝口,也更加自惭形秽。当弟弟问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她几乎难以启齿。她无法坦然告知,自己当年学业被迫中断,大好年华被迫荒废;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颇大,她伤心之余更加恐惧;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她对未来充满迷茫与无助,最后只得通过结婚来寻求安稳。婚后她忙着怀孕生子,错过了数次职称评选,工作能力出类拔萃却在主治医师的位置上停滞不前。公公病逝后,婆婆依旧碍于老干部的身份不愿请保姆,怕别人说闲话;如今儿子尚不足一岁,丈夫粗手笨脚也帮不上什么忙,照顾一家老小的事情自然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的生活已然被工作和家庭填满,很多时候连基本的睡眠都无法保证,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进修。若不是看到年轻有为的弟弟,陈天丽几乎忘了自己当年也是燕京医学院的天之骄女,教过她的老师无不夸赞她是学医的好材料,期待她将来能在学术上取得超越前辈的成就。而今,往昔的荣耀就像心里的一根刺,每逢想起它的存在,她就会感到阵阵锥心之痛。如果注定要碌碌无为过一生,她宁可自己生来就是平庸之辈,那样至少不会产生这种足以让灵魂粉身碎骨的落差。
飞机上的陈天丽一再告诉自己,她的人生已经无力回天,即使现在去了美国,不过是多了几个海外亲属,生活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她终究要回到天江,重复着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她必须让自己坚信,守着亲人才是最大的幸福。可惜,越是努力说服自己下定的决心,就越是容易在诱惑面前土崩瓦解,更何况对陈天丽来说,这个诱惑本身就是她无法抗拒的。陪母亲小住几日后,母亲便看穿了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来美国留学深造——只要她想,学校和钱都不是问题。望着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无法再忽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尽管彭家有太多她难以割舍的牵绊,但这世上恐怕只有这一件事,能够让她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活一次。于是,陈天丽不顾丈夫和婆婆的强烈反对,毅然向弟弟的母校递交了留学申请,在母亲等人的帮助下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成为该校一名特别的中国留学生。只是每当想起被自己抛在家中的儿子,她便忍不住流着眼泪自嘲,自己怕是还不如当初的董玉茹呢!
陈天丽来到美国的第三年,母亲董玉茹在医院病逝。她在遗嘱中将财产平分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并希望姐弟二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彼此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陈天丽也确实感激弟弟和弟妹,若没有他们的无私帮助,她不可能以如此快的速度顺利拿到学位。母亲去世后,她和他们始终保持密切的往来,更有意思的是,侄儿杨湛恰好出生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当时事发突然,陈天丽不得不亲手为弟妹苏珊接生,所幸过程还算顺利。看到粉嘟嘟皱巴巴的亲侄儿,儿子彭琛出生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陈天丽顿时热泪盈眶,归心似箭。
陈天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天江,却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牵绊她的小家。她永远记得彭祖民主动向她摊牌并提出离婚时,那一脸令人作呕的坦然。明明是他搞婚外情,他竟不带半点愧疚地对她说:“究竟是你太自我,还是我太自私,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自从你当初一意孤行去美国,就注定回不来了。”陈天丽无法接受丈夫理直气壮的背叛,也无法接受一向与她情同母女的婆婆对这件事的包庇与纵容。最让她出离愤怒的是,他们竟教唆彭琛去亲近那个叫徐漫菲的女人!当她红着眼睛问丈夫,是不是对那个女人动了真情时,彭祖民竟直言他对徐漫菲的真情早于任何人。陈天丽这才知道,徐漫菲是他青梅竹马的初恋,他当年擅自转业,不是因为婆婆所谓的牵挂父母,而是因为他的初恋下落不明!回想来到彭家这些年,婆婆千方百计将她笼络在家里,暗示她出身不好就要安于现状、知恩图报,不过是利用她孤苦无依,思想单纯,将她培养成彭家的免费保姆,而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好归宿,不但尽心尽力伺候一大家子人,还为彭家传宗接代!到头来,只因她为了实现理想离家几年,他们就翻脸无情找了个替补,她反倒成了妨碍有情人的第三者!
对家人失望透顶的陈天丽心性大变,主动出击赶走了插足自己婚姻的第三者,生活却已然无法回到从前。她当够了彭家的贤妻良母、孝顺儿媳,她要他们为所有的自私与欺瞒付出代价!彭祖民不是要离婚吗?她偏不遂他的愿!婆婆劝说无果,还以为她要好好占住原配的位子,像从前那样忙里忙外,以此等待丈夫回心转意,便直接辞退了保姆。结果,她每天早出晚归忙事业,对家里的事完全不闻不问。婆婆仗着从前的情分提了几次意见,她只是建议婆婆再找个保姆回来。七岁的彭琛起初闹着要找徐阿姨,被她怒扇几个耳光后老实许多,但事后无论她如何讨好,儿子跟她却再也亲近不起来。对于她的随心所欲,丈夫和婆婆能忍便罢,稍有反抗她便歇斯底里,将种种家丑吵到人尽皆知。婆婆最初的养老计划彻底落空,两年后便在压抑的气氛中郁郁而终。彭琛哭得惊天动地,却也没重新投入母亲的怀抱。不仅如此,他还指责母亲是气死奶奶的罪魁祸首。在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之后,陈天丽只好向医院提出申请,继续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陈天丽失魂落魄地回到美国,只能将心中无处挥洒的母爱全部倾注在侄儿杨湛身上。弟弟和弟妹得知她婚姻不幸,多次劝她尽早抽身止损,她虽有几次打算回国离婚,但终究是放不下。她当然知道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不值得留恋,可正是在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中,有她疯狂想念的儿子,有她恨之入骨的丈夫,还有一个欲将她取而代之的女人。就此放手的话,她的确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这种歇斯底里的报复上了瘾。因为她被压抑得太深太久了,这么多年来,她做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对丈夫和婆婆的报复,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如今婆婆没了,徐漫菲走了,只剩下一个彭祖民,她若离了婚,还怎么报复他呢?于是,陈天丽拿到博士学位后,便回到天江继续跟彭祖民死磕。彭祖民知道妻子不会善罢甘休,便早早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一步便是将彭琛送到英国读书。谁知两人还没来得及过招,刚刚创业成功的彭祖民便因违规操作吃上官司,赚的钱赔光不说,若罪名成立,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陈天丽一反常态,慷慨地拿出自己从母亲那继承的财产助其度过难关,前提是彭祖民永远不能主动向她提出离婚或分居。走投无路的彭祖民只好同意,逃脱牢狱之灾的同时,也将自己困在婚姻这座围城之内。
数年后,不幸降临在大洋彼岸那个幸福的家庭——似乎所有给予过陈天丽温暖的地方,都会被命运摧残得面目全非。十岁的杨湛突发怪病,杨南屿夫妇放下所有工作,终日在实验室里设法为儿子续命。他们竭尽毕生所学,最终成功提取杨湛体内的变异细胞A,经过复杂的化学处理获得抑制细胞B。将B与麻醉类药物结合,便得到一种可抑制A分裂且有阵痛效果的针剂。长期注射此针剂,皮肤表层会形成一片片星团状的黄疹,杨湛便将此针剂命名为“星夜”。后来,杨南屿夫妇离奇暴毙,陈天丽作为杨湛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将他接到天江,在彭公馆安家落户。
回首前半生,陈天丽悲哀地发现,那竟是一部写满了关于抛弃的辛酸史,记录着她从幼年时被母亲抛弃、青年时被社会抛弃、中年时被家庭抛弃的种种不幸。如今的她权势加持,风光无限,却依旧感到自己不过是站在断壁残垣上,目光所及尽是凄楚与苍凉。这世上只有远在英国的彭琛和近在眼前的杨湛寄托着她所剩无几的人间真情,但彭琛一向和她疏远,能时时慰藉她心中孤苦的,也只有杨湛。每当看到侄儿一脸沉静地坐在这间阁楼里,她都无比心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被上天赐予美丽的羽翼却又生生任由它被折断的痛苦。这个从小就被预言长大要拿诺贝尔奖的化学天才,生命还没真正开始就响起了尾声,父母也因此死于非命;短暂的余生不知何时结束,却始终要在“星夜”的副作用中饱受折磨——上天待他如此残忍,叫他怎能不以极端的方式报复呢?
杨湛见姑妈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发呆,立刻将她引至茶几处。他拿起保温杯,依次吃下托盘里的药,最后看着针剂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先停一下吧,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陈天丽不大赞成,说:“不得已的时候再用,情况会很严重!”
杨湛却十分坚定:“最近这段时间情况不错,我想试着不那么依赖它,再看看吧!”
陈天丽只好嘱咐道:“别坐得太久,注意休息。”
杨湛回答:“好的,我知道。”
陈天丽没有马上离开,犹豫片刻道:“对了,最近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杨湛直言道:“您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陈天丽笑了笑,这才直说:“听说学校里正流传彭祖民和两个女生的闲话,你听说过吗?”
杨湛认真地点了点头:“听说过。不过据我所知,那些的确只是闲话而已。”
陈天丽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那两个女生都很漂亮?”
杨湛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个学校的学生大多不好管教,彭祖民那个人呢,又向来喜欢标榜自己的手段与众不同。只不过这次他没占上风,所以显得他是在包庇她们。”
陈天丽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屑地哼了一下。她知道杨湛和自己一条心,既然他这么说,自然没什么问题。
杨湛继续说道:“彭祖民既然用徐漫菲留下的图纸建成了敬仁高中,还以她父亲的名字命名,无非就是大张旗鼓地迎她回来,又怎么会对其他人动歪心思呢!”
提起徐漫菲,陈天丽果然咬牙切齿道:“这倒也是。只要那个贱人敢露面,我就让她尝尝‘星夜’的厉害!”
杨湛宽慰道:“放心吧姑妈,敬仁高中那么多双眼睛,我也会帮您盯着的。”
陈天丽安心离开后,杨湛重新回到画架面前。他看着画中的洛雅,眼神愈发黯淡——她肯定想象不到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圈子,也想象不到书声琅琅的敬仁高中潜藏着多少能让人万劫不复的暗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最后,杨湛将画取下,面朝里,搁置在角落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