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老子之道
一
闻一多先生在札记《龙凤》中曾认为龙是夏之图腾,而凤则为殷的图腾。夏文化的代表是老子,而殷文化的代表则为孔子,所以后人总将凤与孔子相连,甚至楚之狂人接舆“歌而过孔子”,也反唇相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关于老子与龙的关系,我们在《庄子·天运》看到这样的记载:“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因为老子是不赞成孔子积极地遍行列国而问政的。孔子的弟子们问:先生,您已见到了老子,您对他有所规劝吗?孔子讲:我今天算是见到了真龙了,龙啊,合起来成为龙的形体,分散开则成为云锦天章,何等的美妙啊,它乘着云气而养息于天地之间,在阴阳之中吞吐大荒,我在他面前何等自惭,我瞠目结舌,无以应对,哪里还谈得上规劝他老人家啊!从这段描述,我们至少知道战国时代人们对春秋时老子的印象是何等绚丽而神秘,那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奇谲伟岸的神仙中人。
他仰观穹昊,俯察万类,探求那宇宙本体的根源;他阅尽沧桑,看惯枯荣,深知天地万物的嬗变;他凭着直感而不假理性的求证,依靠悟性而不作枯涩的推论;他大朴无华,脱尽庸凡;他谦和冲融,远离骄躁;他站在宇宙的中心,发出了那悠远而朴质的声音,那智慧的元素无所不在地浸透到中华文化的广阔领域。
老子出关
二
宇宙,这无涯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来源于什么,老子说,它来源于“无”——“无名天地之始”。
这是迄今无法有更高明于老子的一种玄妙的说法,倘若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哪里会有李白的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没有天地(空间),万物无所庇寓;没有光阴(时间),又何来匆匆的过客?那是什么呢?那是“无物”,老子称之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这叫做“惚恍”。因为没有时间和空间,这“无状之状”,既没有上,也没有下;既无前,也无后;既无光明,也无黑暗,那就是“惚恍”,那就是“无”。然而“惚恍”也有它自己构成的三要素,它存在着未来的可视、可闻、可抚摸的信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它们只是杨振宁先生讲到的可以捡起来的原子(一根发丝的直径上可排列一百万粒原子)的体积的一百万分之一。这当然是我的猜测,然这猜测本身便有悖老子的学说,那原子的一百万分之一,还是一种体积,还是“有”。于是老子在提出“无”的概念同时,辅之以“有”,意思是“存在着,那是一种无的存在”。“有”和“无”两者是同一个来源而有着不同的名称,而“有”和“无”的共同的名称则是“玄”。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在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惚恍”中有着“玄”,它妙不可测,是一种“无的有”,这“无的有”中有什么呢,有“夷”、“希”和“微”(《老子·十四章》)。
这“无”,我们试想它是“精神”;这“有”,我们试想它是“物质”。在老子的哲学之中,最具玄妙意味的是精神和物质合而为一,所以《老子》书也自称,这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我们已无法用物质决定精神这种唯物主义观点或者精神决定物质这种唯心主义观点去框定老子思想的范畴,他不是二元论者。老子讲得很清楚,它们没有先后,是一个东西,只是名称相异。这里,精神即物质,物质即精神,它们共同的名字叫做“玄”。
我们不妨设想这“玄”是一种什么形态的存在。不,这个问题本身又有悖于老子思想。“玄”没有形态,何谓存在?那是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惚恍”,那是一种最彻底的空虚,归根结底是空无一物,那无中之有“夷”、“希”、“微”,也是一种最彻底的子虚乌有,总而言之是了无痕迹。
仅止于此吗?不,在那彻底的空虚中,在那绝对的静寂中,在那绝对的空虚无形中,恍兮惚兮有了一些消息、一些动静,似乎里面有了一些幻象,有了一些事物(《老子·二十一章》)。这时,只是在这时(注意:我开始用了“这时”一词。此前,是谈不上“这时”的,因为没有“这时”、“那时”的概念),这混成之物,才具有了实体的意义,它特立独行,不被神仙和上帝指挥着;它不停地运动,无所不至,往复延伸,周而复始,而绝无停止懈怠;它原来就是宇宙本体。这时,只是这时,宇宙的概念才产生,才有了空间和时间。这混成之物不啻为天地的圣母,化育繁衍,万物滋生。老子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因为一有固定的名字,它就执着于一物,就不是那变而不居的“常名”;如果道是可以明白讲出的,它就是具体个别的道,而不是那涵盖诸道的道(《老子·一章》)。那么,我就给它一个字吧,叫做“道”;勉强地给它一个名吧,称它作“大”。那么,我们读后来的《礼记·礼运》讲的“大道之行也”,便是指的这“大”或者“道”。那是宇宙的大道,它大不可方,深不可测,它无限伸延,无远弗届,而且还要回归——“归根复命”(《老子·十六章》)。
老子出关(大象无形)
至此,老子对宇宙本体的论述告一段落,我们不自觉地已经走进他博大深奥的哲学殿堂,他正静坐着,隐言忘机。对他,我们已有仰之弥高的深深敬意。
三
我们从上面的论述中已了然老子的宇宙观:首先,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不承认凌驾于宇宙和万物之上的造物主或上帝,而他所讲的可以为天下母的道,则是比上帝更为根本。它不是一个可以名状的可道之道,它冲虚平和地发挥作用,永远不会枯竭或用尽;它渊深旨远,好似天地万物的源头。道之所在,足以使天地万物处于一种和谐之境,它会将过分锐利的加以磨挫、纷乱杂陈的予以舒解,使过分刺目的光芒变得温和,而又教导人们能居卑处微,能处众人之所恶。道啊,真是清澈得使人觉得隐然不见,又似乎的的确确地存在着。道,到底是谁的儿子?好像在上帝之前它已存在。(《老子·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的这段关于道的和谐的描述,极其简练而含义却至为广大。我们纵观世界,远古及至现今一切人类的仇杀和争斗,都是不能做到一个“冲”字,即不能“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我们也已了然老子十分天才地解释着宇宙的形成,在远古实证科学阙如之世,竟能凭着直感的悟性而非理性之求证,作了一番惊天地、骇古今的最宏观而博大的论述,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的胸襟,又是何等的深邃!你尽可以认为他徒托空言,然而今天不托空言的科学实证又如何,能否逃脱老子学说所涵盖的范畴?譬如,宇宙的起因、物质与精神、物质性的原子构成、物质的运动等等,到最后,无不在朦胧之中继续探索。正因为宇宙本身的无穷极性,这探索则永无休止。万世之后,人类还将继续探索,而要回答的问题,不只跳不出老子的圈子,似乎答案也会日益接近老子天才的幻想和奇妙的敏悟。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老子出关(大音希声)
四
老子为了进一步说明他对宇宙的感悟、对宇宙的产生——也就是由一个完全没有空间和时间概念的,彻底的,虚无而达至豁然天开、万类纷呈的境界——有着一个非常天才的“悟谈”。称这是“悟谈”,因为它同样不是实证后的结论,而是一种直接来自灵府的感悟,他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老子的哲学中把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用一个数字“一”来代表,它是由道所生,接着如前面所述,它发生了变化——隐然“有象”、“有物”的惚恍玄冥之境来到。照现代天体物理学家的理解,这不正是宇宙大爆炸的前兆吗?“热大爆炸宇宙学”现在已被学术界公认为标准宇宙学,据理论和观测,大概二百亿年前宇宙也处于一个混沌未开的温度均匀、密度均匀和对称性极高的状态。首先,我提出质疑的是,当基本粒子都不存在,当然没有物质,既无物质何来空间,无物质、无空间,又无相对的运动,何来时间?现代宇宙学提出的这种宇宙状态,本来就是类似中国哲学上的“无”的概念。现代宇宙又以在宇宙创生(谁“创生”了宇宙?)后的1/10 36秒产生粒子,如中子、质子,再过100秒的时候开始产生元素,然后是星汉的形成、银河的运转、太阳系的形成,地球、月亮的诞生。我们很难笃信此说的原因是其用精确的数字来说明二百亿年以前的事,譬如为什么在大爆炸之后1/10 36秒钟而不是1/10 35秒钟或1/10 37秒钟产生粒子,为什么是100秒钟而不是99秒钟或101秒钟产生元素?这难道不是和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不期而遇了吗?太遥远的过去,用太精确的方法表述,就近“玄”。
老子出关(复归婴儿)
有的物理学家,通过现代宇宙学的描述,证明中国古代哲学的荒诞无稽,而我们不正可以以此证明中国古代哲学的悟性深邃吗?
前面提到老子哲学中的“一”,在惚恍之境中,由于气的冲和(可以认为是宇宙大爆炸)一分为二,这“二”,就是负阴抱阳的阴、阳二气,由于它们的参(参,古音可念为三)和是为三,而生了万物。这又进一步证明,宇宙万物之所以能生生不息,是离不开阴阳的和谐的。“和”,是阴阳的交互作用,有无的相生、矛盾的化解、仇恨的泯灭、生命的滋生、男女的欢爱都是“和”,而且是未来大同世界的最崇高的精神。
至此,我愿再一次明晰地重述老子对宇宙本体的思维:
(一)在老子哲学中,道、惚恍、混沌、朴、无极、虚极、玄、一等概念,大体上有相同的内容,意思是指宇宙产生(开始有空间和时间)之前的状态,之所以有这种名称上的区别,在于老子论述的方面或有不同:形容宇宙产生之前的无状、无物用“惚恍”;形容“惚恍”的不可思议,则用“玄”、“玄之又玄”;相对于万物(器)则用“朴”,“朴散而为器”;用以说明阴阳的交合则用“一”,一生二,二生三等等。
(二)老子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同时又相应地提出“有”、“无”、“同出而异名”和“有无相生”的辩证观念,这里“无”和“有”不是本和末的关系,不是“无为有之本”,是同时并生并存的哲学概念。为了说明有也生无,老子又提出了“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根”便是“无”,这“静”便是“无”的状态。这里我们是否也可以想象一下,现代宇宙学所不能解答的问题是:亿万年以后宇宙会不会坍塌而重新化为子虚乌有,复归于无?老子的有无相生,不只存在于老子举例的个别事物如陶器和车轮,也包含着极广大的时空问题,包含着未来是否复归于无。从老子的很多命题,如“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我们体会到老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思维。以前是空无一物,以后也是空无一物,一切都嬗变不居。所以他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天地使飘风、骤雨不能持久,那么天地(指人的目力所及的六合之内)倘若也反自然之道呢,天地难道能持久吗?广而大之,宇宙万有就永远在守恒中运转吗?永远在膨胀(现代宇宙学名词)中发展吗?一旦失序,一旦收缩,难道没有一天复归于虚无吗?老子所可能提出的问题,现代宇宙学也同样提出,前者是天才的悟性,后者是天才的发现,对于不搞科学的我,它们同样使我痴迷、使我倾倒。
(三)“道”不是上帝所造,它在上帝之先已然存在。它是由似有似无的因子“夷”、“希”、“微”,由惚兮恍兮的“物”和“象”、窈兮冥兮的“精”和“信”构成的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彻底的虚无,经过冲气而分阴阳,阴阳交互作用而生万物。这冲气的过程也许非常迅猛,现代宇宙学之1/10 36秒钟内“夷”、“希”、“微”、“精”、“信”之属出现,100秒钟之后有元素“物”、“象”之属出现,这是本人的玄谈,不过我想,比较接近老子哲学的玄想。
这“冲气”二字,在二千三百年以后,牛顿用了第一推动力的说法,现代宇宙学用了“大爆炸”的概念,然而,谁给冲气的?谁给了第一推动?谁引发这大爆炸?神学家在此,有权向上述悟性的、理性的思维挑战。早在中世纪,西方的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作如是讲,以证明上帝毋庸置疑地存在:
在世界上有些事物是运动的,凡事物的运动总受其他事物的推动。如果一件事物本身在动,而又必受其他事物推动,那么其他事物又必受另一其他事物推动。但我们在此绝不能一个一个推到无限,所以最后追到一个不受其他事物推动的第一推动者。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第一推动者就是上帝。
就此,我所尊敬的现代物理学大师杨振宁先生有一段非常妙的悟谈。
有一位著名的记者问杨先生说:“为什么西方许多自然科学家都相信宗教、信仰宗教,也就是相信有造物主的存在?杨教授,你相信在不可知的宇宙中,有造物主在创造一切吗?” 杨先生回答说:
关于科学和宗教的问题,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科学家,做研究工作的时候,当他发现到有一些非常奇妙的自然界的现象,当他发现到有许多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美丽的自然结构,我想,应该描述的方法是,他会有一个触及灵魂的震动。因为,当他认识到,自然的结构有这么多的不可思议的奥妙,这个时候的感觉,我想是和最真诚的宗教信仰很接近的。所以你问,相信不相信在不可知的宇宙中有造物主在创造一切吗?这个话,我想我很难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只能说,当我们越来越多地了解自然界一些美妙的不可思议的结构后,不管我们是正面问这个问题还是不正面问这个问题,都确实有你所问的这个问题存在。是不是有人或者是有神在那里主持着?我想,这也是一个永远不能有最后回答的问题。
范曾绘杨振宁先生
记者又问:“是不是因为人的知识太有限的关系?”杨振宁先生说:
一方面是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们会有一个感觉,假如不是有一个最终的目的,不会造得这么美妙。
杨振宁先生在此并没有丝毫的困惑,我们只感到,他诗意的回答中,所惊叹的是宇宙的不可名状的美妙。
艺术家,还是作自然之子吧!在杳不可测的宇宙之前,我们除去对它抱着宗教般的虔诚之情外,我们还能做什么?我在南开大学的马蹄湖畔,看一池荷花,在晚风中摇曳,我在夕照中看那蓓蕾,看那开放的花瓣,那花瓣上的每一根脉纹,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的花蕊……我相信那一朵圣洁的莲花,的确是一个纯净的世界,它没有目的吗?我相信,它肯定知道我在深深地赞美它。
西方20世纪现代艺术的败笔之一,是以表达艺术家内在与外在的抗争、不调和、不平衡为目标,很难说他们创造着美。艺术家来而复去,宇宙却无言地永存着;诸流派都烟云过眼,而美却存在着,在一片叶子,在一朵野花,在一泓清泉,在巨川大壑,在星汉罗列,在天体运转……没有宗教般的虔诚,就没有艺术。
无论是理性的、感悟的、写实的、写意的、具象的、抽象的艺术家,都不要忘记:我们是自然之子,我们的一切创造——倘若是美的创造——都只能是“道法自然”。
老子不曾讲上帝创造了“道”,然而他没有解答宇宙的终极原因,和当今之世所有伟大的科学家一样,他们的未知既使他们无奈,又使他们的理论留下了美妙的空白。
仿八大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