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篇
《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启其论端。此两派六宗,以互相攻驳。
——《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
在本系列丛书的《全本周易导读本》中,已对《周易》的基本知识作了相应的介绍,我们将在这本《全本周易精读本》中对《周易》作更为深入的探讨。按照传统的说法,《周易》成书经历了数千年的历史演变,“人更三圣(或曰四圣),世历三古”为大众所认可。如此说来,《周易》的发生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参看本书第二章《象数篇》),据考古发掘,人类早在那个时期就开始利用占卜预测吉凶了。那些古老的占卜方式,是原始宗教巫术文化的产物。先民们对占卜结果的记录,逐渐形成了一套符号体系。这套符号体系必然散发着出于卜筮本质的巫术气息。因而,以这套符号体系为基础构建的《周易》,称其为卜筮之书,符合事实。
随着时间长河的向前奔流,历史演进到殷周之际,这套巫味十足的符号体系迎来了新的发展,卦辞、爻辞参入符号系统中,形成了一套依附于符号体系的文字表意系统,并给符号体系赋予了丰富的意义,呈现出符号和象形文字互为参证的表述模式,从而引发了象数思维,逐步形成了通过象数的象征意义来表达思想观念的特点。由于这些观念及某些占断的结论是经由卜筮得来,而卜筮的特点是接受天命神意,所以这种观念与卜筮的结合,构成了以天人关系为核心的天人之学。在这个时期,《周易》依然以卜筮之书的面貌存立于世,但在其文字系统中已经蕴含了丰富的人文思想和价值理念。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卦辞、爻辞,受殷周之际的宗教、政治思想大变革的影响,隐含了“敬天保命,以德配天”的理性因素,只不过由于特定历史时期社会人事的限制,仍然以卜筮之辞的形式呈现。
直到近古时期《易传》形成,《周易》迎来了质的飞跃。《易传》作者发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周易·系辞下传》),于是作“十翼”,使《周易》实现了划时代的转变,从对鬼神崇拜的原始宗教转向哲学理性的人文觉醒。
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周易》之《要》篇,有一段文字记载了孔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贡联系到平时老师重德轻筮的教诲,对夫子这样的行为表示不解。
孔子回答说:“《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存〕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
这段文字翻译成现代汉语为:
孔子说:“对于《易》,我是把祝卜功能放在次要位置上,我着重观察其中的德、义。默默地祈求鬼神佐助,而达于蓍策之数;明白了蓍策之数,而达于道德,以此来守仁行义。(如果)隐求鬼神佐助,而不能达到数占,这是巫之筮;达到数占,而不能达到德、义的层面,这是史之筮。对史之筮和巫之筮,我也向往、喜好,但他们运用《易》的旨趣,我是反对的。后人质疑我孔丘的,或许因为《易》吧?我求索《易》中的德、义而已,在学习《易》的筮占方面我与史、巫他们是一样的,但学习《易》最终归向是不同的。君子以修养德行来求得福分,故而很少祭祀;君子以践履仁义来求得吉祥,故而很少卜筮。对于《易》,我们应该把祝巫卜筮行为放在次要位置了吧?”
这段记载是证明孔子赞《易》的重要文献,同时说明了《易经》和《易传》的关系。如果我们将眼光放在中国古代文化演变的历史背景下,从文化史的角度去理解,《易传》从巫文化和术数文化的土壤中生发出来,又在此基础上超越了原有的文化形态,上升到了理性哲学的层面。巫文化具有神性和非理性的性质;术数文化是在巫文化中分化和发展起来的,一方面它继承了巫文化“神鬼敬事”的本质,另一方面它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知识系统,而《易传》是在两者之后产生并实现了本质上的超越,以哲学思想与卜筮巫术相结合的途径,实现了卜筮的哲学化。孔子对《易》的诠释,突破了古代筮占将吉凶祸福寄托于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旧思维,而把重点转向于人自身对于德义的修持。同时,涤除了占筮文化不可把握的非理性因素,使《周易》的思想境界由听命于客观外在进入一个强调主体理性自觉的新层面。同时并不彻底抛弃原有的符号文字系统,而是兼容并包,有序共存,从而形成了《周易》亦巫亦哲、主客兼顾、三才并举的整体大格局。这种兼容的特征,使得《周易》在其几千年的易学发展史中具备了多种性质,它既是卜筮之书,也是哲学之书,更记录了史学内容,还有象数知识系统形成的科学理念,使其性质无法被准确界定。
由于《周易》的多重结构,容纳了不同时期的文化,导致人们对《周易》的解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不同派别彼此促进,相得益彰,体现了易学的丰富性和可诠释空间的无限性,也展示易学不竭的生命力;从微观的角度来看,又体现了易学的分裂和内耗,杂多的诠译往往使真实和有价值的东西被遮蔽。
由《易经》和《易传》所形成的今本《周易》,在其形成至今的两千多年中,有诸多易学大家产生,易学研究也出现了明显的派别分歧,派别之间互相攻驳,形成了复杂的易学发展史。关于易学的演变,清代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有一个概略性的描述,即“两派六宗”,是为人们所熟知常用的一种说法,以此为线索,我们将在本篇中对其内容进行梳理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