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新变与南朝学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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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宋明堂歌》五帝歌辞“以数立言”之创制

沈约《宋书·礼志》载:宋孝武帝大明五年(461)四月诏“经始明堂”,“六年正月,南郊还,世祖亲奉明堂,祠祀五时之帝,以文皇帝配,是用郑玄议也”[5],使谢庄(421—466)造明堂歌辞。《宋书·乐志》著录(下附图版):

宋明堂歌 谢庄造

地纽谧,乾枢回。华盖动,紫微开。旌蔽日,车若云。驾六气,乘絪缊。晔帝京,辉天邑。圣祖降,五灵集。构瑶戺,耸珠帘。汉拂幌,月栖檐。舞缀畅,钟石融。驻飞景,郁行风。懋粢盛,洁牲牷。百礼肃,群司虔。皇德远,大孝昌。贯九幽,洞三光。神之安,解玉銮。景福至,万宇欢。

  右迎神歌诗。依汉郊祀迎神,三言,四句一转韵

雍台辨朔,泽宫练辰。洁火夕照,明水朝陈。六瑚贲室,八羽华庭。昭事先圣,怀濡上灵。《肆夏》式敬,升歌发德。永固鸿基,以绥万国。

  右登歌词。旧四言

维天为大,维圣祖是则。辰居万宇,缀旒下国。内灵八辅,外光四瀛。蒿宫仰盖,日馆希旌。复殿留景,重檐结风。刮楹接纬,达向承虹。设业设虡,在王庭。肇禋祀,克配乎灵。我将我享,维孟之春。以孝以敬,以立我烝民。

  右歌太祖文皇帝词。依《周颂》体

参映夕,驷照晨。灵乘震,司青春。雁将向,桐始蕤。柔风舞,暄光迟。萌动达,万品新。润无际,泽无垠。

  右歌青帝词。三言,依木数

龙精初见大火中。朱光北至圭景同。帝位在《离》实司衡。水雨方降木槿荣。庶物盛长咸殷阜。恩覃四溟被九有。

  右歌赤帝辞。七言,依火数

履建宅中宇。司绳御四方。裁化遍寒燠。布政周炎凉。景丽条可结。霜明冰可折。凯风扇朱辰。白云流素节。分至乘结晷。启闭集恒度。帝运缉万有。皇灵澄国步。

  右歌黄帝辞。五言,依土数

百川如镜天地爽且明。云冲气举德盛在素精[6]。木叶初下洞庭始扬波。夜光彻地翻霜照悬河。庶类收成岁功行欲宁。浃地奉渥罄宇承秋灵。

  右歌白帝辞。九言,依金数

岁既晏日方驰。灵乘坎德司规。玄云合晦鸟路。白云繁亘天涯。雷在地时未光。饬国典闭关梁。四节遍万物殿。福九域祚八乡。晨晷促夕漏延。太阴极微阳宣。鹊将巢冰已解。气濡水风动泉。

  右歌黑帝辞。六言,依水数

蕴礼容,馀乐度。灵方留,景欲暮。开九重,肃五达。凤参差,龙已秣。云既动,河既梁。万里照,四空香。神之车,归清都。琁庭寂,玉殿虚。睿化凝,孝风炽。顾灵心,结皇思。

  右送神歌辞。汉郊祀送神,亦三言

  右天郊飨神歌。[7]

末句表明此套歌辞也应用于郊祀礼典。此中各篇都有体式说明(引文中着重号为笔者加),这在《宋书·乐志》中很罕见[8],凸显此套歌辞体式之独特:《迎、送神歌》依汉代郊祀迎、送神歌辞体式,《歌太祖文皇帝词》依《周颂》体,《登歌词》用“旧四言”,都是依循旧制;但祭祀五帝的歌辞却不言依旧制,转称依“水、火、木、金、土”数立言,且在“依金数”名义下运用了前人认为“声度阐诞,不协金石”[9]、“不入歌谣之章”[10]的九言体造作《歌白帝辞》[11]

中华再造善本宋刻宋元明递修本《宋书》谢庄《宋明堂歌》相关书影(可见青帝词三言、赤帝辞七言、黄帝辞五言、白帝辞九言、黑帝辞六言的文体形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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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体式创制现象,萧子显《南齐书·乐志》曾展开探讨:

明堂歌辞,祠五帝。汉郊祀歌皆四言,宋孝武使谢庄造辞,庄依五行数,木数用三,火数用七,土数用五,金数用九,水数用六。案《鸿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月令》木数八,火数七,土数五,金数九,水数六……若依《鸿范》木数用三,则应水一火二金四也。若依《月令》金九水六,则应木八火七也。当以《鸿范》一二之数,言不成文,故有取舍,而使两义并违,未详以数立言为何依据也。[13]

从中可见《宋明堂歌》五帝歌辞“以数立言”有如下几个独特之处:

一、汉代祭祀五帝歌辞皆是四言体[14],谢庄不依旧制,转依五行数立言造作新的歌辞体式。按《周礼》已有“祀五帝”之说[15],西汉武帝举行过祀五帝礼典,司马相如等所造郊祀歌诗十九章中《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16]即汉代祀五帝之辞[17]。东汉以来祭祀五帝礼典继续发展[18]。这些歌辞一直沿用[19]。谢庄对此并不陌生,《宋明堂歌》中《迎神歌诗》、《送神歌辞》的文体即依汉旧制,唯独祭祀五帝歌辞不用旧制,这显然是在体式上有意的新变。

二、谢庄所依五行数与《鸿范》、《月令》之五行数系统不全相合:除《歌黄帝辞》依土数五与《月令》、《鸿范》土数合外,《歌青帝辞》依木数三,与《月令》木数八相违;《歌赤帝辞》依火数七、《歌白帝辞》依金数九、《歌黑帝辞》依水数六,与《鸿范》火二、金四、水一之数相违。

三、萧子显推断谢庄所依五行数是在《鸿范》、《月令》中依违取舍而来:《歌白帝辞》、《歌黑帝辞》取《月令》水六、火七之数。因为《鸿范》水一、火二,立言将成一言句、二言句,“言不成文”,故舍之。但按此逻辑,还存在难以解释之处:从《鸿范》金数四、《月令》金数九看,“依金数”之《歌白帝辞》,有四言体、九言体可选用。按四言体《诗经》常用,汉郊祀五帝歌辞皆用四言,晋代以来更有“雅音之韵,四言为言,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20]的观念;而九言体却是“世希为之”乃至“不见”的陌生文体,且“声度阐诞,不协金石”。无论从《宋明堂歌》这样的“雅音之韵”考虑,还是从“成文”便利考虑,都当以四言为优选。谢庄却弃四言而取九言,在郊祀礼典这样的庄重场合上使用既往认为“不入歌谣之章”的九言体作歌辞,显然是一种特意而大胆的创制。

对此宋代陈旸认为:“凡此率皆傅会五行之数而强合之,岂感物吟志、本于自然之意哉。”[21]明代徐师曾进一步评论道:“按此五词盖仿汉郊祀《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四歌,而增黄帝以为五也。世俗通称为五郊。汉词皆四言。其依五行数以造词,则自庄始也。梁萧子显曰:‘《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月令》木数八,火数七,土数五,金数九,水数六。蔡邕云:“东方有木三土五,故数八;南方有火二土五,故数七;西方有金四土五,故数九;北方有水一土五,故数六。”又纳音数,一言得土,三言得火,五言得水,七言得金,九言得木。若依《洪范》木数用三,则应水一火二金四也。若依《月令》金九水六,则应木八火七也。当以《鸿范》一二之数,言不成文,故有取舍,而使两义并违,于理无当,未详以数立言为何据也。’用九言之句,尤难措词,盖字数既多,则中间不能不读,而一句实为两句矣。尝读古诗八言,如‘胡瞻尔庭有悬貆兮’,九言如‘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之类,何其浑然成章。而庄六言如‘玄云合晦鸟路’以下诸句,已似三言强合而成。夫诗固有六言,近世自为一体,宜可仿而为之。而庄已不能矣。况九言乎?又《太祖歌》,庄自谓依《周颂》体而作,然《周颂·我将》祀文王,一句五言,一句七言,余皆四言而已。庄词亦无定句。不知何以云依《周颂》而为之也。其后南齐谢朓雩祭五帝歌,因其体,亦蹈其弊,势使然也。”[22]均对谢庄这组《宋明堂歌》的文体不满,理由主要在于其“以数立言”。徐师曾赞同萧子显的指摘,认为《五帝歌》所依五行数与《洪范》、《月令》皆不相合,他所引萧子显之言,比现存《南齐书·乐志》尚多“于理无当”四字,未知何据。总之,致力于文体明辨的徐师曾认为《宋明堂歌》之文体不当,是明确的;对于谢庄选择以九言体制作《歌白帝辞》也不赞同,认为“用九言之句,尤难措词”。

至此,我们要追问的是,为什么在明堂祭祀这样传统悠久、庄重严肃的王朝大典上,谢庄要突然改变五帝歌的文体样式,采取“以数立言”的制辞方式?又为什么在《歌白帝辞》可以选用“金数四”的情况下,非要选择“金数九”,用了“尤难措词”、且既往“不入歌谣之章”的九言体制作歌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