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论题缘起
屈辞中存有大量地理语词,从东汉王逸到当代,楚辞注疏者对此多有注解与研究,近代饶宗颐《楚辞地理考》最为集中。在探讨屈辞地理时,旧注家们大多聚焦于对屈原所生活的楚地实际地望的考证。此外,历来治楚辞者又多试图努力将屈辞域外地名以中土视域进行诠释,或将屈辞神话地名指实为中土实际地望,但不论结论如何,正是因为有楚辞研究者薪火相继的不断探索,原貌也才有揭晓的可能,辜鸿铭先生在《中国学》一文里的一段话正契合此意:“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很容易把自己想象得比巨人更高大;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的是,侏儒具有位置上的优势,当然会看到更加宽广、更加辽阔的风景。因此,我们将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纵览中国学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而且,在我们的尝试中,如果最终我们并不完全赞同前人的意见,那么,我们希望这些意见不要被理解成暗示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炫耀着我们的高傲,我们认为只是我们位置上有优势。”
鉴于两千多年屈辞地名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我们需先对屈辞中涉及的地理方位专有名词作一番简单梳理。屈辞涉及诸多地理名词,这些地名大致可归并为楚地、中原、神话、域外等四种类型。基于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础,本书选取其中的域外地理地名进行专题讨论。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些域外地名的类型也不少,有似乎可以指实为域外地望的,如“昆仑”“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有似乎来源于域外天文地理知识而形成的概念,如“悬圃”“九天”“九坑”等;有似乎来自域外神话而形成的神话地名,如“瑶台”“阊阖”“阆风”“天津”等。屈原在创作中自觉运用这些世界性地理知识编织成奇章异句,这些地名的大量使用,为诗篇增添不少奇思妙境,从而更加彰显诗人独具个性的艺术风格,本书探讨的重点也即在此。
《离骚》记诗人上天入地行程游踪的两段文字中地理地名十分密集,研究也从此开始: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锁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第一段文字描写的是诗人朝发舜帝重华所居之苍梧山,夕至悬圃(“县”“悬”为古今字),悬圃即是昆仑,详后论。第二段文字描写的是诗人从昆仑天津行流沙遵赤水路不周到西海的整个神游踪迹。在《离骚》中,诗人的神游路线始终以昆仑为中心,我们的研究即以昆仑为中心原点展开探索。“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句的用语规律与“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句相同。“苍梧”承接前篇“就重华而陈辞”,此即指重华所居之地,“悬圃”即是此次飞升神游的目的地。“天津”本为昆仑之别名(后有详论),“西极”亦即是第二次神游的目的地。从苍梧至昆仑悬圃,再从昆仑至西海,屈原两次神游的队伍大致相同,多云霓、鸾凤之属,每次神游都会用到这些相同的仪仗队伍,由此可知,《离骚》中的神游物象并不具有特殊的区分功能,它们只是某种固定的程式化道具象征,神游的道具虽并无多大区别,但是诗人神游的地理方位却发生了明显位移。从苍梧到昆仑,从流沙经赤水到不周再到西海,神思风驰电掣,穿越时空,真可谓乾坤大挪移,此正是屈辞光怪陆离意象的典型表现手法。我们读《离骚》,之所以觉得诗篇恢宏驰骋,与诗人不断转换超越常人思维的时空叙事方式大有关系,这正如陆机《文赋》所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神思境界。本于此,笔者认为如果探究出“悬圃”“崦嵫”“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在诗人神思中所暗指的实际地理方位,将有助于认识屈原独特的诗歌构造手法,从而能更好地认识屈辞通过频繁转换时空所呈现出来的独特想象艺术。
在讨论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后汉书·西域传》的一段史料:
大秦国一名犁鞬……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
《史记》所载张骞自西域返汉之时,似尚不知有大秦一名,其时大秦名为犁轩。犁轩到底所指哪一地区,中外歧义颇多。伯希和、白鸟库吉认为是埃及的Alexandria(亚历山大),余太山认同此说;夏德认为是西奈半岛以东那巴提安人王国首都Rekem的汉译名;藤田丰八认为是古代米底(Media)东端的Raghā;大秦,夏德认为是Tyre;德巴拉威认为是Seres的对音;藤田丰八认为是伊兰语Dasina的对音;玉尔、沙畹认为是希腊语Polin的对音;杨宪益据罗马皇帝维斯巴西昂置黑海以西原希腊殖民地为一省,其名为Thynia,认为大秦即为Thynia之对音,凡此种种,意见颇为分歧。虽然古大秦国的地理位置尚存争议,但学界普遍认为,古大秦国位于地中海沿岸,这当是不争的史实。读者尤须注意,依《后汉书》所记,大秦国附近有弱水、流沙等地名,且近西王母所居。我们知道,神话当中西王母所居住的地方是西方昆仑大山,那么,大秦国附近应当有昆仑山的原型存在。因此,笔者在接下来的探讨中,将“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地名置于远离中国视域的地中海沿岸一带,于史似乎也不无根据。
上引《离骚》两段文字涉及先秦古地理语词尚多,此对探讨屈辞域外地理以及屈原世界地理观至关重要,这也是笔者首先选取这一组极具代表性的地理语词进行追根溯源的原由所在,本书的问题也由此而开始。除了《离骚》“悬圃”“崦嵫”“昆仑”“流沙”“赤水”“不周”“西极”“西海”等域外地名外,屈辞中尚有诸多隐含世界地理文化信息的域外地名,诸如“冬暖之所”“夏寒之所”“黑水”“玄趾”“三危”“北极”等。这些意涵世界地理意识的地名或许并不是诗人的无意识行为,它应是诗人艺术创作的精心安排,诗人有意将诗篇的语境和意境放在更为宏阔的世界地理背景之下,以便让自己的神思和牢愁更具时空超越感,但是,屈原的这一世界意识是否有其时代背景和可能性,这将是本书又一致力探讨的问题。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研究将采用单个地名专章论述的形式,对屈辞所涉系列先秦古地理语词进行一一深入探索。每章都将从楚辞传统注疏对该语词语义的纷繁歧说、先秦相关文献典籍所涉该语词的淆乱情况以及屈辞古地名原义再探索等三个方面进行深入研讨。本书所谓楚辞传统注疏指的是两千余年来楚辞研究者对屈辞古地名所作的解释,这是笔者发现问题的由来,也是笔者探寻屈辞古地名的门径,亦为本书立论的基石,更是笔者所提出一切假说的前提。因此,此一问题的梳理在本研究中占有极大比重。屈辞所涉古地名并不仅存于屈辞中,在先秦其他文献中也同样存在。倘若研究视野仅仅局限于屈辞,其结论的说服力无疑会大大削弱。如果将这些古地理语词置于先秦时代背景之下,为论题提供更多翔实的文献证据,尝试作更为宏观的考察,那么,研究所得假设与结论将更有依据。通过清理考察先秦文献中所涉屈辞相关古地名,我们发现不仅屈辞注疏纷繁复杂,后世注家对先秦文献所涉屈辞相关古地名的解释同样混乱。由此可知,自先秦以后,历代文献注疏者在对待先秦域外地名时或许具有某种相同的文化观、时空观和历史观。本书所谓屈辞域外地名原义再探索,其实是一系列逻辑上互相关联的假说,但是,这些前后映照的假说是以先秦时代中西文化大交流、大碰撞为时代背景的,同时,也关照屈原自身知识结构、作家个体意识发生等内在动因。这些环环相扣的系列结论皆是试图揭示屈辞中神游八极的构思,试图勾勒出屈辞中既是神话的同时又是有所现实附丽的、既是想象的同时又隐含着一个世界性地理空间观念的游踪线索。每个地名的假说虽各自成章,但是,请读者务必将这些假说看作一个互为参证有联系的整体,切不可割裂假说,孤立、单独地看待某一地名。若是,方才符合研究的初衷,也才与屈原在屈辞中所展现的地理逻辑游踪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