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新安”与“信安”考述
程俱一生行实,本无争议。然而据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四库全书》及其《总目》等文献,程氏郡望“新安”和程俱居址称谓,与其本传和行状存在不一致,于是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混乱,徒增孰是孰非的质疑而足令人莫衷一是。因此,在整理程俱生平事迹中,不能不对诸文献所载内容进行一番探索本源、考辨真伪的工作。
一、“新安”程氏考述
按照居住地对人冠以称谓,是人们向来惯用的一种称谓方式。尽管古往今来的称法有同有异,其中的内涵又存在着千差万别,但这是所有记人的文献所不可或缺的内容之一。尤其是历代正史列传,必须要明确地记载传主生平事迹。因此,对于生活在距今九百余年前的程俱而言,《宋史》本传和《程俱行状》均著录为衢州开化人。世人又因其具体的住址在开化北原,且因其去世后,据《程俱行状》称“葬于开化县北山之原”之故,便尊称其为程北山。其诗文集名之曰《北山小集》,在清乾隆年间修纂《四库全书》时,该文集又称为《北山集》。应当说,他人按理亦可称其为“北原人”,只是在现有的文献中,还未发现当时对程俱确实存有此种称谓,故不敢多加妄言。另外,除上述文献记载程俱为“开化人”之外,自宋代以来的诸多文献中,对籍贯还有其他不同记载,或以为“新安人”,或以为“信安人”,或以为“黄墩人”、“篁墩人”、“歙人”等等。为了澄清史实而据实而论,也为了避免在下文引用不同文献时可能会产生的不必要的误会,极有必要对“新安”做一番考述。因为这是一个与程氏一脉关联最为久远的问题,也唯有解决了这一关键问题,其他则会不辩自明。
《宋史》本传和《程俱行状》中记载程俱为开化人,是合乎实际情况的准确称谓。这是因为据《程俱行状》载:“迁开化北原者,公十世祖也。”若每一世按照平均二十年计,程氏一族居此地已长达两百年左右,应在五代至入宋时迁往开化。开化在宋代为中等县,设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781),即“升开化场为县”。宋初的开化县隶衢州,衢州又隶两浙路。在整个两宋时期,两浙路虽然时而分为东西二路,时而再合为一,但是开化与衢州的隶属关系始终未变。
文献中有把程俱称作“新安人”、“黄墩人”、“篁墩人”及“歙人”者,其实与程氏祖先有关,属于古人以其先祖功勋业绩为荣耀的郡望之称。据《程俱行状》及与之相类的程氏传记载,程氏先祖传为“黄帝重黎之后”,或传为“实高阳之裔”,周成王时伯符被封国于程,后代便以国为姓。周宣王时有程休父任“大司马,封程伯”,休父之子程婴,在春秋时有“托孤之德,封忠诚君”。六国时有程邈为秦变大篆、小篆为隶书的文化贡献,汉代时有程不识、曹魏时有程昱,皆为享誉一时的名将。及至三一七年,司马睿被南迁士族和江南士族共同拥立,荣登大统,称晋元帝,任程元谭为新安(今河南省新安县)太守。因其为官清廉,善政恤民,深得百姓爱戴,故在朝廷调离之时,元谭被当地民众遮道请留。于是元帝只好顺应民心所愿,降诏从其请。后来元谭去世,元帝又赐其家田宅于新安之歙县黄墩(地处今河南省三门峡市以东至洛阳市以西的新安县一带)。自元谭以后的程氏“黄墩子孙遂以为桑梓”。因此,程氏后裔自号曰“新安程氏”,或称“新安人”,或称“新安黄墩人”、“黄墩”之类者,皆因程氏子孙自南北朝以前就世代居住于此,此实乃程氏家族在南迁之前居于新安歙县的详实居址。“自元谭六世生天祚,仕宋为山阳内史;九世生茂,仕梁为郢州长史,皆以忠勇闻。茂生詧,梁秘书少监;詧生宝惠,为本郡仪曹”。程宝惠之子灵洗,在五五一年侯景废梁简文帝而立萧栋为帝后,被萧栋“进云麾将军,封重安县公,卒赠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配享武帝庙庭,谥曰‘忠壮’”。也正是在“侯景乱梁”前后,程氏家族已经开始陆续南迁,迁居地主要集中在今天的安徽徽州地区。侨居南方后的程氏虽因再迁而多有分支,但直到两宋,甚至元明清时期,“今程氏散处四方者,其源皆出于黄墩”。“新安人”或“黄墩人”之自称,已经是南迁者对旧居址的怀旧之称,也是不敢忘怀先祖来历、思念故土的郡望之称。特别是最初迁居休宁的程氏族系,尽管在时空上早已发生了根本性的重大变迁,但仍然沿用着南迁之前的旧习俗,一直把乔迁后的程氏聚居县称作歙县,新居住的详细住址依旧惯称为“黄墩”,并没有因时空变化而变化。至于从“黄墩”改为“篁墩”,据明代程敏政《篁墩集》载:“乃称‘黄’本‘篁’字,因黄巢而改,遂称曰‘篁墩’,为之作记,且以自号,其说杜撰无稽。然名从主人,实为古义,今亦仍其旧称焉。”正是“因黄巢”的缘故,自唐五代以来,从今河南迁居安徽徽州一带,乃至进一步又从现今安徽迁往别处的程氏“新安黄墩人”,改称为“篁墩人”。然而,此“篁墩”作为一个地理区域,宋代“本属休宁,后割隶歙”。足见,此时之“歙”,显然并非东晋时新安郡所辖的歙县,应为历史上南迁程氏聚居的乔迁县,即北宋时江南东路徽州之歙县,即今安徽省歙县。至于“黄墩”或“篁墩”者,亦非昔日的旧址,实为乔迁后程氏对新住址沿用的旧称号。这种移地不易名的情形,完全属于当时乔迁者怀旧心理的正常反映,也是古代移民普遍存在的现象。
于今观之,虽然历史上南迁程氏世代以“新安”自称现居地,但“新安”一地,从东晋至现在始终都是今河南省新安县一带的地名。而程俱家族在其十世祖时又迁往开化之北原,所以,按宋代的实况而论,“新安”之类称谓,仅是循古人言郡望的虚指的传统,不仅在宋代以及宋代之前如此,而且宋代以后也是如此。最为典型的例证就是明人程敏政所纂《新安文献志》中的“新安”,根本就不可能确指某一地,甚至所指人物也不只是程氏一脉。因此,按照宋代的行政区划来判断,程俱应属当时衢州开化县北山人。
二、“信安”程俱考述
通过上文考述,我们认为程敏政将程俱划归于“新安”人的范畴,应当是在情在理之事。可是诸多文献又将程俱称作“信安人”,甚至程俱本人也是如此自称。例如程俱好友叶梦得为程俱《北山小集》作《序》时称:“信安程致道为吴江尉。”又如,时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六《麟台故事》解题称:“中书舍人信安程俱致道撰。”陈氏之书卷十八《北山小集》解题亦称:“中书舍人信安程俱致道撰。”再如,明人程敏政《新安文献志》所载录的程俱《陆宣公祠堂赞》,落款处自称:“建炎三年夏四月,信安程俱假秀州。”清人庄仲方《南宋文苑》所载录的程俱《西汉诏令序》,落款处自称:“大观三年岁次己丑十月壬申朔,信安程俱叙。”诸如此类者,不胜枚举。
实则称程俱为“信安”人,存在一定问题。查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可知:自汉以后至南宋时,历史上曾称作信安的地方,并不一定就是现今的衢州市。两汉之前,不见“信安”之地名;东晋及南朝时,“信安”在今浙江省衢州市一带;北宋“信安”在今广东省新会市南,而北宋的“信安军”又在今河北省霸州市东;金朝“信安”在今河北省霸县东,实为北宋时的“信安军”,亦即元、明、清时期的信安镇;南宋的“信安县”在今广东省新会市南,实即北宋时的“信安”。实际上南宋之后的“信安”已经与本书所区分的“信安”不相干,也与文献中程俱被称为“信安人”的“信安”无甚关系。
特别是唐代,衢州被称为“信安”,实际上与东晋至南朝时期同为一地。据《新唐书》载:
衢州信安郡,上。武德四年析婺州之信安县置,六年没辅公祏,因废州,垂拱二年析婺州之信安、龙丘、常山复置。土贡:绵纸、竹扇。户六万八千四百七十二,口四十四万四百一十一。县四。西安,(望。本信安,武德四年析置定阳县,六年省,咸通中更信安曰西安。东五十五里有神塘,开元五年,因风雷摧山,偃涧成塘,溉田二百顷。有银。)龙丘,(紧。本太末,武德四年置,以县置谷州,并置白石县,八年州废,省太末、白石入信安。贞观八年析信安、金华复置,更名龙丘,隶婺州。如意元年析置盈川县。证圣二年置武安县,后省武安。元和七年省盈川入信安。有岑山。)须江,(上。武德四年析信安置,八年省,永昌元年复置。)常山。(上。咸亨五年析信安置,隶婺州,垂拱二年来属,乾元元年隶信州,后复故。)
再至北宋时,衢州依旧沿袭唐旧制,可称为“信安”,如据《宋史》载:
衢州,上,信安郡,军事。崇宁户一十万七千九百三,口二十八万八千八百五十八。贡绵、藤纸。县五:西安,(望。)礼贤,(紧。本江山县,南渡后改。)龙游,(上。唐龙丘县。宣和三年,改为盈川县。绍兴初复改。)信安,(中。本常山县,咸淳三年改。)开化。(中。太平兴国六年,升开化场为县。)
可见,宋以来沿袭旧的称谓习惯,称衢州(今浙江省衢州市)为信安郡,称程俱为“信安人”,不能认为是误称,只能算作是文雅一点的古称而已,程俱落款即自称“信安”人。事实上,古代按照古地名称呼时人,一贯以郡望为准,例如明代程敏政《新安文献志》把程俱视为新安人之列。如果再以高于开化县一级的行政区来称呼程俱,那么更为准确的称谓也应当是衢州人,或者衢州开化人。如最具权威者,当属《宋史》中的程俱本传与时人程瑀为其所撰行状,均称其为衢州开化人,又如宋人陈思编纂元人陈世隆增补的《两宋名贤小集》中称:“程俱,字致道,衢之开化人。”可见,各种文献称程俱为“信安人”者,依常规而论,有不确之嫌,但作为文士习惯保留的旧称谓,原本也无可厚非,在此举出,亦有与“新安人”相区别之意。
总之,程俱可以被称作是“信安”人,但这和“新安”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承袭宋前行政区划的旧称,后者是沿袭古代传统的郡望之称。实际上,《宋史》程俱本传和《程俱行状》,均称其为衢州开化人,这应当是最确切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