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国作为世界文明古国,拥有举世无双的诗歌遗产。其中,《唐诗三百首》是家喻户晓、令人陶醉的精神食粮。但是继唐诗而兴、集音声之大成的宋词,却缺少一部能与孙洙(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相提并论的普及本。
清末四大词人之首的朱祖谋(上彊村民),于1920年代编定《宋词三百首》,经唐圭璋先生笺注而流行起来。该选本收词人81家,词作283首,虽殚精竭虑,时出妙解,但以独重浑成,不能无偏。王易《词曲史·测运第十》谓其“去取特严”,其旨欲“以针流滑粗犷之病,不违雅正之音”,则该选本之不便普及,亦可知矣。是书所选,偏于周邦彦、吴文英密丽险涩一路。周、吴词作竟录47首之多,而不录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等名作。南宋陈师道盛称当世词家“惟秦七黄九”,黄九(黄庭坚)乃不录一字。朱选因过于强调编者自己的词学观,遂不能反映宋词全貌,以是流传不广。世人欲求宋词佳选,只能俟诸后贤了。
夏承焘先生是彊村老人之后为学界所公认的一代词宗。“文化大革命”后期,夏先生来京养疴,撰成《瞿髯论词绝句》百首,交中华书局刊布,一时好评如潮。周谷城先生诩为“度厄立说”,钟敬文先生赞称“望气知奇”,施蛰存先生更评为“点将词坛,俨然词史纲要”。中华书局遂以新编《宋词三百首》商于髯公,最后达成了新编《宋词三百首》之意向,商定由吴无闻师母与我做助手襄理此事。夏先生论词,力主刚健清奇,自承填词欲“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于一家”。先生作品确能掇取山谷的瘦硬、白石的清刚,复参以东坡、稼轩的雄旷与宏肆而独放异彩。先生以为文章乃天下公器,遴选篇目,必须尊重读者的爱好与评家的公论,应广收各派能反映世情、风骨与词学发展历程的作品,倾向是偏于豪健,而不废婉约。他说“风花中有大家词”,对周邦彦词虽有“气短大江东去后,秋娘庭院望斜河”之评,然亦有“此是宋贤高咏路,马头山色倍宜诗”(《试跨至梵村周邦彦墓地》)之句,其馨香之所向,大抵钟情于苏、辛风格。为此嘱吾辈依此思路,选出篇目三百首,分为注解、集评与赏析三部分加以撰写。选目业经夏公首肯,他并在初选目单上题写“廿年前已薄相如”之语,以表示对以前宋词选本多选批风抹月、男女情爱之作的保留态度,乃调整篇目,充实内容,然后分头评注。夏老论词,崇尚清刚豪健,力辟新境之创作态度,他在1925年5月1日日记云:“夜瀹茗读《词林纪事》,拟选豪健词一二百首,命适君抄之自诵,能增意气不少也。”1959年,他应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选》共收两宋词家53人、作品148首。其中辛词28首,东坡词12首,柳永、易安词各6首,清真词5首,白石、碧山词各4首,少游、梦窗词各3首。这也是本书所恪遵的原则。它同朱彊村的《宋词三百首》偏于独重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的宗旨,有着重大的区别。朱本突出周邦彦、吴梦窗和姜白石,专收周词22首,白石词17首,吴梦窗词25首,无论从艺术品类、生活内容与历史的沧桑感及对后世的影响来说,都有厚薄轻重之别,显然朱本在反映宋词全貌上是有不足的。对此我们做了较大的突破,计增补了王禹偁、潘阆、章楶、王观、黄庭坚、张耒、曾觌、朱熹、文天祥等54位有影响的词家,大大压缩了少数大家的篇幅,使之实现了质与量在结构上的平衡。而这也是夏先生晚年的一个遗愿。本书的编著工作时至1986年8月夏公谢世,仍未停止。直至1990年吴无闻师母下世,编著工作遂告停顿。今年,夏公逝世三十周年,中华书局拟重印《瞿髯论词绝句》,并谋出版《宋词三百首》,遂重拾旧稿,乃邀晋如徐君对吴无闻师母手稿增补集评、赏析加以完善。此书之成,实聚夏门师生三代之力也。
词是以音乐为主体发展起来的新兴文学式样。破整齐的五、七言体式而出之以长短句式,既是合乐的需要,更是向生活化语言之回归。平常言语本是长短不拘的,古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渐近自然之论。词体的发展正是渐近自然的表现,故更能贴近人心,反映缤纷生活的万象。词的出现,是对唐人五、七言诗的发展。而南宋词体更优于北宋,不论形式技巧与生活内容都是如此。夏先生说:“由于面临这个大时代突破了士大夫阶层和市民阶层的局限……一变而和大时代脉搏同一跳动,这是宋词的最高成就。我们可以说,建炎、绍兴年间的宋词,实在无愧于开元、天宝间的唐诗。”王易先生《词曲史·析派第五》亦云:“入宋则由令化慢,由简化繁。情不囿于燕私,辞不限于绮语。上之可寻圣贤之名理,大之可发忠爱之热忱。寄慨于剩水残山,托兴于美人香草。合风雅骚章之轨,同温柔敦厚之归。故可抗手三唐,希声六代。树有宋文坛之帜,绍汉魏乐府之宗。”二家的论断,是符合文学史实际的。
两宋词坛,真是万花缭乱、百美并臻的一座奇峰。其风格境界,乃能别开生面、辉映千秋。其词学流派,更是层出迭现、各放异彩,妆扮出光昌华美的词学殿堂。如詹安泰先生《宋词散论》中标举的八派说:真率明朗以柳永为代表;高朗清雄以苏轼为代表;婉约清新以秦观、李清照为代表;奇艳俊秀以张先、贺铸为代表;典丽精工以周邦彦为代表;豪迈奔放以辛弃疾为代表;骚雅清劲以姜夔为代表;密丽险涩以吴文英为代表等,可说是一种精彩的概括。各派之间的传承影响,也是治词者应当注意的。如张炎对白石的继承与发展,促成了清空词派的形成。而黄山谷对白石的影响,却很少言及。夏承焘先生《论词绝句·姜夔》云:“三吴双井雅音函,早岁吟心辨苦甘。”“双井”即黄山谷,指出了黄山谷对白石词的深远影响。缪钺先生在白石《长亭怨慢》赏析中云:“姜夔少时学诗,取法黄庭坚,后来弃去,自成一家。但是他将江西派作诗之艺术手法,运用于词中,生新峭折,别创一格。”(《唐宋词鉴赏词典》)指出了隔类继承的现象。影响及于户玉田而家白石的清代浙西词风。这是我们不可忽略的。
宋词表现力之特美,真有唐诗难到之境。如严仁的《醉桃源》:“拍堤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弄花噆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况周颐以为:“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至,微特如画而已,正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范成大的《眼儿媚·萍乡道中》:“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沈际飞云:“字字软温,着其气息便醉。”王闿运更云:“自然移情,不可言说。绮语中仙语也,考上上。”
宋词亦有工于气势、震天撼地之杰作奇章。如潘阆的《酒泉子》: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真是写足了掀天揭地的气势。东坡爱之,书于玉堂屏风。实乃时下冲浪运动的先驱,不止写健儿身手之不凡也。
宋词在表现金戈铁马之英雄伟业,更是气壮山河、揭响千载。岳飞之《满江红》、文天祥之《酹江月》固已名扬百代。张孝祥之《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骏发蹈厉,感奋淋漓,令人血脉为之贲张。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真能猛气干云,声裂金石。宋词柔情蜜意、婉转关情之作更是数不胜数。如晏几道之《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识者以之为此道绝唱,“落花”二句俨然是一派华严境界。周邦彦《少年游》过片云:“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含情吐媚,一句串过,便成绝唱。此外如全景式的生活图画,以及山海天象的生动图景,更是别开生面,令人叹服。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能于无中生有,竟然把蒲圻大战场转换到黄冈赤壁。使三寸柔毫盖过了八十三万曹军的征伐,并被尊为宋、金十大曲之首。此等向上之作,正是词体发展与天才奇创合力的结果,堪称千古绝唱。
唐人以杜甫所作为“诗史”,不知词亦有史。柳永的《望海潮》词:“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云云,范蜀公云:“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此词竟令金主亮兴投鞭断流、南下牧马之志。一词而引起一场战争,古今中外,独一无二。张元幹之《念奴娇·题徐明叔〈海月吟笛图〉》:“秋风万里,湛银潢清影,冰轮寒色。八月灵槎乘兴去,织女机边为客。山拥鸡林,江澄鸭绿,四顾沧溟窄……。云气苍茫吟啸处,鼍吼鲸奔天黑。回首当时,蓬莱方丈,好个归消息。而今图画,谩教千古传得。”题中所说的徐明叔,宣和五年奉命出使高丽,归途遭遇凶险的台风,祈祷波神庇佑,乃得生还。所撰《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一书提到罗盘的使用,以及妈祖海神显灵之事。翌年获朝廷赐封,建起了第一座妈祖神庙。更是邦交史与航海史上的千秋佳话,其价值可与郑和航海并称。词亦有史,此即明证。
宋词中更有深沉的哲思。如方岳的《哨遍·问月》二章,提出了“月亦老乎,劝尔一杯,听说平生事”以及“吾语汝,月岂有弦时……嗟万古谁知了无亏,玉斧修成,银蟾奔去,此言荒矣”云云,一问一答,指出了神话之不足为凭,而能暗合科学之原理,是继屈原《天问》、辛弃疾《问月》后的又一篇杰作。
宋词之所以能继唐诗之后,成为中国文学的又一座峻极入云的奇峰,不是“诗庄词媚”“词为诗余”的解释可以概括的。宋词的高远境界、广阔内容,及其出神入化的表现技巧,是其他艺术所难以企及的,它是中华文化的灵光爆破与万千词家的才华结晶,值得我们永远珍视与学习。
拾遗补阙,本不是一部普及性选本所该关注的问题。本书新辑出赵佶的《南歌子》,是一首新发现的有关宫苑生态的重要佚词:“风动槐龙舞,花深禁漏传。一竿红日照花砖。走马晨晖、门里快行宣。百五开新火,清明尚禁烟。鱼符不请便朝天。醉里归来、疑是梦游仙。”词写寒食节内宫嫔妃嬉春递火、醉面朝天之行乐光景,内容与其《宫词百首》中所述“象踏冰盘四面凉,风摇槐影蘸莲塘。玉颜一枕游仙梦,谁觉炎天畏日长”如出一辙,反映了宣和年间文恬武嬉、耽于享乐的时尚。人主之欲,不知节制,国家如何不败!故特为选录,以昭洞戒。
以上所述,乃执笔者的思路历程与诠释中的一些心得。倘能对弘扬词道、推广宋词的流播有所裨益,能不负前辈的初心,就十分荣幸了。不足之处,尚祈通识方家,多所赐教为幸。
周笃文谨志
丙申秋日于影珠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