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自觉的“中心”意识
如果拓广历史的视野,不难发现,独立社同人所秉持的办刊理念,“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并非“此时此地”的创举,而是有迹可寻的。若以《独立评论》为坐标的话,前后左右都能找到这样一些“同类项”。比如,此前的《现代评论》创刊时就曾表示,“本刊的精神是独立的,不主附和;本刊的态度是研究的,不尚攻讦;本刊的言论趋重实际问题,不尚空谈……本刊同人,不认本刊纯为本刊同人之论坛,而认为同人及同人的朋友与读者的公共论坛”。《新月》问世时则带有文学色彩地声明,“《新月》月刊是独立的……成见不是我们的,我们先不问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而此后的《观察》发刊时说得更明确,“我们背后另无任何组织。我们对于政府、执政党、反对党,都将作毫无偏袒的评论……我们尊重独立发言的精神”。显然,这几个刊物与《独立评论》有着大致相同的办刊理念。除此之外,《申报》作为“独立生存之报纸”,也“向不与任何党派任何方面有关系”,一直恪守“自由独立之精神”。蒋廷黻晚年还曾谈到当时他们与《大公报》的关系,“我们与《大公报》间从来没有默契,更谈不上正式的合作,但是事实上共守相同原则的”。
可见在现代中国社会中,《独立评论》式的刊物是一种连续的和较广泛的存在。它们都表示自己是“独立”的,都声明自己与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恰恰反映了当时一些人对于“任何党派”皆不满意的社会现实,也表明当时社会中的确存在着这些刊物发挥作用的“市场”或空间。事实上,办刊物者正是想以所办刊物为集结的方式,带动不满意“任何党派”的社会中人,在“任何党派”之外“组织小团体,公开的讨论我们根本的信仰和政治的主张”,以形成另一种政治力量,进而占据社会的“中心”。尽管他们一再声称没有“任何组织”,比如,《新月》的创办者曾说,“我们这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组织,除了这月刊本身……没有什么一致,除了几个共同的理想”。《独立评论》的创办者,也“期望做到‘独立’的精神,但不期望成一个‘独立派’”。但是,他们毕竟有“共同的理想”,也有“共守的信约”,因而外界人大都把他们看作是具有共同政治倾向的团体或组织,所谓“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独立评论派”,正是由此而来。蒋廷黻回忆,“虽然《独立评论》同人间都了解彼此见解不同,但外界却把我们看成是一体的,有些人甚至认为我们正在成立一个新政党。这种看法当然是毫无根据的。但外界人士却认为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不难看出,在现代中国社会中,以一些刊物为中心,确实形成了“任何党派”之外的另一种社会所认知的政治力量,从这一点上说,他们本身已处于社会的“中心”,至少是亚“中心”。与“任何党派”不同的是,这样一种政治力量的成员几乎都来源于“智识阶级”。以《独立评论》为例,其社员和主要撰稿人几乎全部是大学教授或研究人员,并且绝大多数都有留学欧美的经历。其他几个刊物的组合也大致有相同的特点,并且在具体人员上有不少重合。因此可以说,这样一种政治力量的成员在社会上大都有一个“学者”的身份或角色。
有研究者认为,“学者”在一定程度上是个新词,不具备“士人”那种对天下的关怀和承担。但是,如果切实考察近代以来学者的自我和社会认知,似乎并不完全是这样。梁启超曾郑重地“敬告我国学者曰:公等皆有左右世界之力……即不能左右世界,岂不能左右一国;苟能左右我国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左右世界”,这是何等地“对天下的关怀和承担”。科举废除以后的“学者”虽然“不能比士大夫”,但往往又胜似“士大夫”,这一点从人们对学者的批评中也可看出来:“按之实际,学者不过一块招牌,猎官乃其真实之目的……学者之研求学术,大致恒在未成名以前,既成名后,则书卷固完全抛开,即其精神与思想,亦全流入其他之途径,而好官之念尤占十之八九。”“猎官”如果从正面来看,正是古代“士大夫”经世的路径。
蔡元培曾说,北洋政府所以能“对付时局,全靠着一般胥吏式的学者”;还说:“政府哪一个机关,能离掉留学生?”即使《独立评论》的社员和主要撰稿人,后来也大多做了“高官”,走进了社会既存的“中心”。这说明现代中国的学者,不但有着古代“士大夫”似的对天下的关怀,而且也能找到和获取实现政治抱负的渠道与空间。如果说“士与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参政与议政”,那么就《独立评论》式的刊物周围的知识分子来看,与“士”似乎并没有根本的区别。与古代不同的是,科举废除以后,读书人的数量激增,社会容纳的空间也拓广,因而读书人的流向产生了分化。其中,一部分人开始专意于学问,成为纯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一部分人则通过新的媒介和渠道,仍走着与古代士大夫大致相同的道路,即到现成的“中心”里面去“为官”;还有一部分人是通过发表政论文章或办政论刊物,来表示“对天下的关怀和承担”,并试图在“任何党派”之外形成自己的政治力量,最终由自己占据社会的“中心”。
正因为有了这样更多的选择,清季以后的读书人本身很少有“边缘”的心态,大都认为自己在社会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现在的读书人,都是以上流社会自命的”。“士大夫”一词,在一些人的心目中仍然是一个“活”的有实际意义的用语,“吾人以为世运转移之责,不在今日之所谓将相,而在今日之所谓士大夫”。这里所体现的那种扭转乾坤的“澄清天下”的观念似乎还相当的浓厚。胡适不止一次在演讲中说明,“在变态的社会之中,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那时代干预政治主持正谊的责任必定落在知识阶级的肩膀上”。在他心目中,似乎只有“知识阶级的肩膀”才能担负起主持社会“正谊的责任”。与古代“士大夫”经世的目标不同,《独立评论》周围的“智识分子”对政治的“干预”,是“训导人民自作主人”,建立一个“宪政国家”,“吾人以为今后训导人民自作主人之责任,应在无任何党籍之中立的智识分子”,“领导国民,教以监督政治自作主人之必要能力,以使中国进为真正之宪政国家”。
有意思的是,《独立评论》周围的一些“学者”,把社会不治的责任也归咎于“知识阶级”。蒋廷黻曾说:“运动军队和军人是清末到现在一切文人想在政界活动的唯一的法门……中国近二十年内乱之罪,与其归之于武人,不如归之于文人。”“张宗昌、王占元之流的军人,倘使没有一般攀龙附凤的念书人,受利禄所趋使,为他们效劳,你想他们焉能久居高位,危害于国家呢?”以后来人的眼光看,他们显然抬高了“文人”“运动”的作用,“文人”之所以要“运动”“武人”,就在于社会中枢总是为“武人”所控制,无论进步或反动,只要不以“武力”做后盾,就不可能取得政权。也就是说,清季以来,“武人”渐居于社会的“主导”地位,“文人”要有所作为,则不能不依附或“运动”武人。胡适曾高呼:“努力!努力!阻力少了!武力倒了!中国再造了!”其实,中国的“再造”始终都是以“武力”唱主角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文人”已被“边缘化”也不为过。但是,在一些现代读书人眼里,“文人”在社会中的作用仍然是至高无上的。
这自然可理解为,读书人的社会角色变了,而“士”的心态还未变化,同时也可看作是,读书人原来的天下观念已演变成了近代的社会观念,那种“对天下的关怀和承担”,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自觉的社会“中心”意识。清季以后的读书人对社会的责任感不但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以新的形式变得更强了更丰富了。古之“士大夫”几乎无不依附于打天下坐天下的“君主”,清季以后的读书人也不乏依附或“运动”武人者,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读书人,如《独立评论》式的几个刊物周围的自由知识分子,则企图通过向社会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营造一支自己“独立”的政治力量,从而最终由自己直接占据或控制社会的中枢。那么这样一种努力的成效如何,则需要进一步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