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插图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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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自序

中华民族是一个诗的民族。诗在我们的文化上是“无所不在”的——不是指诗的格律形式,而是说她的质素和境界以及表现手法。例如,一部《红楼梦》在体裁上是章回小说,然而作者雪芹却是以诗的心灵和笔法而写成的。再如,京剧的剧本、表演、音乐、服装……无一不是用“诗”的“办法”来进行的。其馀可以类推,不待烦言而自明。

至于表现为有正式规格形式的诗,则是用汉语文字写成的,古称“篇什”。传统诗手法贵乎简捷而含蓄,不喜欢“大嚼无复馀味”,讲究回味无穷,馀音不尽——有待吟诵、涵泳、感受、领会。她不是一切摆在“字面”上,或如吃糖,入口就是一个“甜”,甜外也就再没有很多别的了。中华诗不是那样的“食品”。

因此,好诗也不一定入目便“令人喝彩、叫绝”,而需要讲解。白居易的诗以“老妪都解”而自负和知名,但这听起来似乎“群众化”、“通俗化”,是好事;实则问题很多,讲中华诗是不宜采用这种主张和“原则”的。例如,他有一首七律写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说得很明白好懂,然而这实质是“议论”,与“诗”的质素并无多大干涉——不过是借用了简单的格律形式罢了。同样是不尚艰深晦涩的陆游诗,就比白居易手法高明。他有一首七绝,却是这样写的:“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我小时候读了,异常地喜爱,觉得写“太平景象”多么意到笔到而又简明畅快。后来,方悟自己太幼稚可笑了!陆诗是尖锐而又沉痛地讽刺南宋小朝廷,不思收拾旧山河,雪家国之大耻奇辱,而一味安逸享乐,把人民麻醉得全忘了中原故土,误以为身在幸福之中,追随了醉生梦死之辈!

当然,诗有各式各样奇情异采,焉能如同日常白话。诗(包括词曲……)有时是要讲一讲的,讲讲可以帮助理解,启发意趣,交流情感,不妨就说是一种“诗的网络”,让我们共同欣赏这些佳句名篇吧。

其实所谓“诗的网络”,也不过还是人的心灵的网络:诗者(通称诗人)的心,讲者的心,读者的心,此“三心”的交感互通,构成了中华诗道的“千秋一寸心”。中华诗的特色,源于中华汉字本身的极大特点:四声平仄、音义对仗,历史文化典故的奇妙作用与运用……这些,却被所谓的“文学改良”给“改”掉了,即取消了。于是剩下的就是我此刻写的这种乏味的白话文了。拿这种取消了“诗”的质素的“白话文”来讲诗,这事本身就富有讽刺意味。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本书讲诗考虑用什么样的“白话文”来“进行”呢?煞费苦心,万不得已,我还是没有完全遵从那种主张,不想全用“白话文”。半文半白,或为识者讥为不古不今,不伦不类——不足为训,然而终于这么做了,请读者多多见谅。姑且如此读读吧。

中华诗,讲究有性灵,有神韵,有境界;假如没有这种特色,就不会成为好诗——甚至够不上真诗。而这种特色,单靠讲解又是不够的。讲解是语言文字,它无法传达“意思”、“道理”、“评论”、“说明”等等以外的精确含义,所以还需要读诗者自身的领悟和感受。所谓“可意会不可言传”者,不是故弄玄虚,实在是真有此事、此理、此境的。问题也许会落到:究竟什么是性灵?什么是神韵?又什么是境界……

简而言之,粗陈大概,可以这么回答:性灵是灵心慧性,能在世俗通常的“哲思逻辑”、“人生观”、“世界观”以及对万事万物的“价值观”之“外”,另具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感受领悟能力,能说出常人所不能、不会表达的目境和心境——诗的境界,即精神活动感受领悟的高低深浅的“层次”,不是“环境”、“境遇”的那个“境”,也不是等同于“景色”的实境。

神,是精神之不灭而长存的“力量”和“状态”。韵,是悠扬飘渺而绵绵不尽的“音声”之魂——它能“绕梁三日”,“袅袅不绝”,总在耳际、心际萦回往复。大约人类以语言文字而创造的艺术作品中,当以本身具有特定诗质而产生了上述诸般魅力的汉字语文为之最。

中华诗与中华汉字特点是不可分割的,而汉字联绵词语是具有独特音律美和节奏美的。不懂这些,以为“大白话”排成“分行”的句子也会具有音乐美的说法是否真理?我自愧体会不到,不敢妄加评议,所以本书选入的诗篇,也都注意到音乐美。

我们的文学理论传统上有两句话,值得深思:一曰“辞,达而已矣”,一曰“诗无达诂”。辞,是言辞、文辞,最要紧的是要能“达”,达,即把意思表达清楚明白,要把意旨说“透”了,全部传达于听者受者。而诗呢,却没有可以真够个“达”的讲解可以奉为“极则”的。那么,诗是否根本不要“达”?或不可“达”呢?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诗与文的不同之处。

诗,不是不要“达”,而是如何“达”、“达”得更深婉有味的问题。“单层直线逻辑”的思维方式是读不懂真正的诗的。因此,“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有“文心”,诗有“诗心”,二者又各自有得有失,得失之间,如何权衡评论?都须那个“寸心”。只是这个“寸心”,一半要有天赋,一半兼有文化学养,培养自己的高层次接受能力和批评能力。

诗须有“境”,此境似画非画,似梦非梦,似音乐而有文字,似“电影”而无“银幕”。

境,不是一个“意思”,一个“论点”;它从现实而生,却已超越了“实境”。它似有“象”而实无“象”可求,自古就无法形容它、“界定”它。不得已者,有的说是“空灵”。然而什么是“空灵”?不拘执,不死板,不迂腐,不庸俗,不一般,不“八股”……倒还是有句大俗话可以借用:“活灵活现”!读诗,要有诗的心活、笔活。宋代诗人杨诚斋(万里)喜欢讲诗有“活法”。他看中了一个“活”字,用它来代表诗的生命本质。

还有一个繁体字在讲读诗词时所发生的“额外”而无聊的麻烦,今不在此多论。只记得当年听到传达周总理的一句话:简化汉字的方案,并不是为整理研究古典文学而设的。本书个别地方必须以繁代简的地方,就不再一一交代了。

在这小序里,特别提出这几点,只是为了提醒读者在这几个方面多多留意一下,或许对赏会古人佳作有些帮助。谢谢读者的耐心和体谅的情怀。

周汝昌

丙戌端午节后榴光照眼之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