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献与中古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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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提携地方势力

武则天的时代,在呈报祥瑞问题上积极努力,是一种政治表态,有利于主持者的仕途进步。但是,就李无亏的情况来看,他并不是仅仅考虑自身的仕途,他还要带动当地的政治势力共同进步。一个人的政治独角戏,很可能变成政治小丑的滑稽表演,各种势力的协同努力,才会显现出政治的本来面目。

进士出身的李无亏,并不是不通世故的书呆子,作为沙州地方的最高长官,如何在参与朝廷的政治游戏中让地方政治获得发展,显然也是他考虑祥瑞问题的一部分。何以得出如此结论?因为我们在李无亏的祥瑞呈报中发现了相关人员,而这些人都不是寻常百姓,都有一定的背景。根据唐朝的制度规定,地方呈报祥瑞,要提供相应的资料,这就是《仪制令》的规定:

诸祥瑞若麟、凤、龟、龙之类,依图书大瑞者,即随表奏。其表惟言瑞物色目及出处,不得苟陈虚饰。告庙颁下后,百官表贺,其诸瑞并申所司,元日以闻。其鸟兽之类,有生获者,放之山野,余送太常。若不可获,及木连理之类,有生即具图书上进。诈为瑞应者,徒二年。若灾祥之类,史官不实对者,黜官三等。[8]

所谓相应资料,即祥瑞的具体状况和“出处”。出处,应该包括祥瑞发现的时间、地点、发现者以及见证人等。地方长官要呈报祥瑞,无法独自完成,必须把祥瑞发现的要件进行清楚说明,相关人等,成为必不可少的内容。祥瑞如果是纯自然的发现过程,那么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发现者,但是祥瑞是政治符号,祥瑞的发现和呈报属于政治活动,所以主持者的独具匠心便成为更关键的因素。

沙州的祥瑞以李无亏为主导,无可置疑,那么都有什么人参与他的祥瑞呈报活动呢?这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问题,因为参与者与李无亏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团队,他们内部的相互支持,才是最后取得成功的保障。参与李无亏的团队,首先要具备足够的资格,其次是政治意愿。两个条件必须同时具备,或许有此意愿的人数众多,资格认定于是成为更突出的条件。让我们分头进行考察。

天授二年一月“百姓阴嗣鉴于平康乡武孝通园内见五色鸟”。发现五色鸟这个祥瑞,上报朝廷的奏表提及两个人。武孝通,没有其他资料可以参考,所以可供分析的内容有限,但是,当今皇帝姓武,孝通的名字也十分吉祥,至少以孝通感是喜庆概念,垂拱四年洛水宝图的发现可以提示我们。《旧唐书》记载如下:

夏四月,魏王武承嗣伪造瑞石,文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皇太后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擢授同泰游击将军。[9]

作为瑞石的发现者唐同泰,这个名字不是简单的人名。当时,武则天还在积累资本,唐朝依然是国家名号。石头上的文字最有价值,直接表达了武则天的希望。获得的地点也有意义,洛水本身就是神圣的地方,毕竟有河图洛书的悠久传统。而上奏之人,永安人唐同泰,地名人名都有祥和的含义。根据当时朝廷大手笔李峤的解释:“姓氏将国号元符,土地与石文明应。表里潜会,枢机冥发。明宴坐之逾昌,验王基之永泰……”[10]从李峤的分析视角观察,武孝通在李无亏的进奏表中,地位也如唐同泰一样。

李无亏同表进奏的另外一个人,即“百姓阴嗣鉴”,此人也大有来头。阴家是敦煌大族,用《敦煌名族志》的说法叫做“隋唐已来,尤为望族”。该志有阴家的人物事迹记录,如阴仁幹,昭武校尉、沙州子亭镇将、上柱国。阴仁幹有两子任官,长子嗣业,任正议大夫、使持节岷州诸军事、行岷州刺史、上柱国、敦煌郡开国公,次子嗣监,任正议大夫、北庭副大都护、瀚海军使、兼营田支度等使、上柱国。阴仁幹的三个弟弟,仁果是果毅都尉,仁协是岷州刺史、阳郡开国公,仁希是守左武卫将军、敦煌郡开国公[11]。嗣监、嗣鉴为同一个人[12]。《敦煌名族志》撰写的时候,阴嗣鉴已经是北庭副大都护,但在天授二年的时候,尚未出仕,所以还称作“百姓”。阴嗣鉴被选中成为祥瑞的发现者,从其家族背景看,绝不偶然。李无亏在沙州刺史任上,已经两年有余,敦煌地方的实力家族,自然了然于胸,在政治上推奖大家族的青年才俊,不仅是地方长官的分内责任,也有利于地方的良好治理。

白狼条,有“天授二年,得百姓阴守忠状称”云云,而这里的阴守忠依然不是真正的百姓。P.2625《敦煌名族志》也有他的记录:“唐任壮武将军、行西州岸头府折冲兼豆卢军副使,又改受忠武将军、行左领军卫凉州丽水府折冲都尉、摄本卫郎将、借鱼袋,仍充墨离军副使、上柱国。”[13]天授二年,阴守忠发现白狼,此时他的身份应该还是百姓,即尚未入仕,但后来官场发展顺利。作为敦煌阴氏的一名代表,阴守忠不管是任豆卢军副使还是墨离军副使,都是在距离家乡很近的地方任官,光宗耀祖是毫无疑问的。阴守忠第一次与政治发生联系,很可能就是这次的祥瑞呈报,他的名字因此进入朝廷的视野,为他后来的仕途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在“五色云”一条中,天授二年冬至日得支度崔撝等状称如何如何,其中的支度(误作庆)崔撝,一看可知,他是李无亏的部下。李无亏是沙州刺史兼任豆卢军使,旗下有负责支度事务的官员是正常的。但是,崔撝的支度一职属于简称,具体说来,应该是“支度判官”。《新唐书》记载,如果节度使“兼支度、营田、招讨、经略使,则有副使、判官各一人;支度使复有遣运判官、巡官各一人。”[14]这里说的虽然是节度使之制,但军使是小一号的节度使,相应的组织机构存在也是一定的。李无亏的奏表中明确写明自己的部下崔撝发现新祥瑞,这是给崔撝提供的绝佳发展机会,这显然是他作为长官提拔部下的举动。

天授二年腊月,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弟地舍拨向州政府报告,蒲昌海变清了。康地舍拨是粟特人,李正宇先生怀疑,他的哥哥康拂耽延就是康艳典,“若然,则知康艳典去世后,其弟名地舍拨者继为石城镇首领,统其众”[15]。康艳典是著名粟特人,S.367“石城镇”条有康艳典的记录:“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沙碛。”小注云:“上元二年改为石城镇,隶沙州。”[16]康艳典应该是石城镇的第一任镇将,仅从上元二年(675)算起,到天授二年(691),也已经十七年。加上贞观时期率领族人从中亚迁入石城镇,如此重大行动的领导人,其权威性是毋庸置疑的,而相应的年龄也不该太年轻,所以,康拂耽延是康艳典的继承人可能性更大。从原文的表达看,天授二年康拂耽延是石城镇镇将没有问题[17]。镇将的弟弟如今也出现在刺史的上奏状中,而其胡人身份对于武周朝廷,应该具有更加特别的含义,足以让朝廷联想到自己的伟大影响力,所以这样的奏状受到朝廷重视的可能性会更大。

以上沙州祥瑞的奏状中出现的人物,现在看来都不是随机使用的,从他们的背景看,要么已经是官员,如李无亏的属下崔撝,要么是官员的亲戚,如胡人康地舍拨,要么是地方大族,如阴嗣鉴、阴守忠,即使当时两当事人尚未入仕,但他们家族中的上辈成员或者已经是官场中人,或者是有家族根基、有经济实力的地方名族。所以,李无亏的奏状,一方面参与朝廷的造神运动,响应朝廷的号召,为武周政权的天意添砖加瓦,另一方面,也为地方政治服务,希望通过这样的手段,让地方大族的青年和自己的部下及民族领袖的亲戚,由此获得一个进入仕途及发展的通道。从这个角度观察,李无亏还是一位深得官场三味的官员,在跟朝廷保持政治一致的同时,不忘夹带地方需求,为地方实力派提供政治发展的空间与机会。

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朝廷有相应的政策,即奖励祥瑞发现者。在这方面,朱前疑是个有代表性的人物,《资治通鉴》有如此记录:

先是,有朱前疑者,上书云:“臣梦陛下寿满八百。”即拜拾遗。又自言“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出使还,上书云:“闻嵩山呼万岁。”赐以绯算袋,时未五品,于绿衫上佩之。[18]

如朱前疑这样的例证是十分突出的,此外,如李唐宗室、太宗孙子、吴王李恪儿子李千里的例证,也能够说明问题。《旧唐书》记载如下:

天授后,历唐、庐、许、卫、蒲五州刺史。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褊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19]

是因为李千里根本缺乏政治觉悟,不知道武则天夺得的正是自家天下,还是他确实聪明,用这种完全无耻的方式求得自保呢?我们已经无法求证。但是李千里的故事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积极帮助武则天证明武周合法的人,是明确无误的政治表现,即使没有发展的任何机会,至少如李千里,生命安全是可以获得保障的。

祥瑞活动是一场政治游戏。对于地方而言,地方当局的主持者是关键,这一点我们从李无亏的作用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而配合地方当局的人,绝不是寻常百姓,要么是官员,要么是有实力的大族。寻常百姓跟这种政治游戏是绝缘的,不仅在于他们是否善于配合,更根本的是他们与政治无缘,不能在政治游戏中获得相应的政治利益。

上报祥瑞,符合朝廷精神,地方当局如李无亏等纷纷行动。在我们看到的《沙州图经》中,很具体很形象的奏状原貌,都大体上呈现出来。很明显图经文字是截取了奏状的部分内容,地方政府奏状留存底稿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编写《图经》的时候,充分利用这些文献资料,这对于主持地方政务的李无亏而言,是一举多得的事。一方面证明了自己努力配合朝廷的积极态度,另一方面向地方人士证明自己的爱民政绩,甚至让自己在这种《图经》的文献中,实现万古流芳。这第三个方面的动机确然存在,至少我们今天的学者可以证明,李无亏的目的确证已经达成。在统计整个隋唐时期的各地图经之后,我们可以发现,《沙州都督府图经》虽然也仅仅是一部分,但却是至今所知最详细的,信息最丰富的[20]

李无亏在自己的祥瑞奏表中,很大方地推荐自己的属官、胡人领袖和地方大族,而最终自己也收获朝廷的奖赏和仕途进步。但是,李无亏在推荐这些地方政治实力派的时候,自己获得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呈报献瑞获得朝廷嘉奖吗?巩固朝廷的信任是地方官需要长期经营的事业,李无亏的政治事业也不仅仅在于获得武周朝廷的一时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