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礼学基本问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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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祭禮》中的“明堂禮”

楊復指出,《儀禮》中有關“祭禮”者包括《特牲饋食》、《少牢饋食》、《有司徹》三篇,因此其《祭禮》首列正經,以此爲第一、第二卷[5]。《祭禮》第三卷爲《通禮篇》,第四卷以下依序爲《天神篇》上下、《地示篇》、《宗廟篇》上中下、《百神篇》、《因祭篇》、《祭物篇》上下與《祭統篇》。“明堂禮”歸入《天神篇》,次於“祀昊天上帝禮”(《天神篇上》),與“正月祈穀禮”、“孟夏大雩禮”、“祀五帝禮”、“祀五人帝五人神禮”、“祀日月星辰禮”、“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禮”等並列(《天神篇下》)。楊氏認爲:

祀天之禮,《大宗伯》稱天神,《大司樂》亦稱天神。神也者,妙萬物而爲言也。天帝也,日、月、星、辰也,司中、司命、飌師、雨師也,凡祭祀感通之理,皆陰陽不測之神也。[6]

“明堂禮”屬《天神篇》,祭祀上帝,也屬祭“天”之禮。在楊氏心目中,帝代表天之最高神,統攝日、月、星、辰,以及司中、司命與風、雨等,而“神”只是形容自然萬物之神妙不測。這樣的觀念,承繼朱子之學,乃宋代理學家普遍的認識。楊氏在“明堂禮”題下注云:

郊祀配天,明堂配上帝,天與上帝一也。祀上帝禮,並如郊祀。然《月令》有“大饗”之文,《我將》之詩有“維羊維牛”之語,則明堂之禮爲尤備。故程子曰:“其禮必以宗廟之禮享之。”朱子亦曰:“祭於屋下,而以神祇祭之。”蓋謂此也。[7]

首先確定祭祀對象,明堂之禮祭天,亦即祭祀上帝,因爲“天與上帝一也”。祭天之禮,古稱爲“郊”,其儀節已詳述於“祀昊天上帝禮”,唯明堂與郊祀,場合不同、配祀不同,且其禮尤備,因此獨立出“明堂禮”一節,就此再加補充。上述説明,依據經典而參酌程頤、朱熹之見,折衷於朱子,尤爲楊氏考述禮制的重要原則。

楊復逐節考論明堂之禮,依例均先引述經傳爲本,録《禮記·月令》、《詩·周頌·我將》之文,並及《孝經·聖治章》、《禮記·樂記》之義,而附以注疏;然後,廣引古今諸儒之説,次第辨析“明堂祀上帝、五帝之辨”、“明堂配侑”與“明堂制度”等議題。大抵而言,依《月令》,明堂禮乃季秋“大饗帝”之禮;依《我將》,此禮特以牛、羊饗上帝,而且以文王配祀;依《孝經》,周公率先“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聖人“尊嚴其父”,是大孝的表現;依《樂記》,“祀乎明堂而民知孝”,亦首出嚴父配天爲明堂禮意之特點,乃以孝治天下的德教[8]。楊氏在《我將》經文下並附朱熹《詩集傳》爲注文,朱《傳》中轉引陳祥道(字祐之,一作用之,1042—1093[9])之語,云:

天即帝也。郊而曰天,所以尊之也,故以后稷配焉。后稷遠矣,配稷於郊,亦以尊稷也。明堂而曰帝,所以親之也,以文王配焉。文王親也,配文王於明堂,亦以親文王也。尊尊而親親,周道備矣。然則郊者古禮,而明堂者周制也。周公以義起之也。[10]

陳氏認爲“郊”與“明堂”,一爲古禮,一屬周制,“明堂”之禮起於周公,祭帝於明堂而以文王配享,“尊尊而親親”之義具在其中矣。朱子、楊氏悉依其説,如此,則“明堂”禮意主要導向以孝治天下的政教意義。

《祭禮》引經,往往附録注疏,對漢儒鄭玄“通訓詁,考制度,辨名數”之功,持肯定態度,卻也不憚繁複,參稽異同以“辨六天之謬説”,力闢鄭氏。楊復依準程、朱,重申“天、帝一也”,或言天,或言帝,或者如皇天、上帝、昊天上帝、皇天上帝,乃至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之類,乃“隨時隨方而立名”,其實則一,然而,鄭玄始分爲六天、名以星象,謂昊天上帝爲北辰,五帝爲太微宫五帝坐星[11],遂以“明堂”禮爲祭五帝、五神,並配祀文王爲祖、配祀武王爲宗[12]。鄭《注》附經而傳,長期被尊爲禮學權威,甚至影響唐、宋禮典,楊氏不同意鄭《注》,認爲:

自漢以來,乃有並祭五帝之禮,鄭康成注《祭法》“祖文王而宗武王”之説,差誤特甚。至唐以來,遂有三帝並侑之禮,皆非古人制禮之本意。[13]

因此,其後詳述鄭玄、王肅、王仲丘、宋祁與黄度等諸儒之議,從而重申:

明堂祀上帝者,祀天也,非祀五帝也。……夫祀上帝於明堂,周禮也;祀五帝於明堂,漢禮也。合周、漢而並用之,既並祀五帝,又祀上帝,其義何居?是説也,創於王仲丘,襲於宋祁,後之言禮者習熟見聞,又將循此以爲不易之典。甚矣,知天之學不明,諸儒惑於古今同異而莫知所決,行之既久而莫覺其誤也。肆我神祖,聖學高明,洞見周人明堂以文王配上帝之深意,屏黜邪説,斷然行之,不以爲疑。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其孰能與於此哉![14]

楊氏辨正祀上帝即祀天,漢人始有祀五帝之禮,唐、宋時,王仲丘、宋祁等又主張上帝與五帝並祀,他認爲諸説皆非周人古禮,乃特意載録宋神宗元豐三年“從祀群神悉罷”之詔[15],盛贊其“洞見周人明堂以文王配上帝之深意”,誠得古禮之正。其後又立“明堂配侑”一節,辨析明堂之祭,究竟當以父配享,抑或以祖配享。宋儒或主張嚴父,或主張尊祖,各家持論也莫衷一是。楊氏列舉漢、唐故事之後,尤詳引當朝錢公輔、孫抃、司馬光等人之奏議[16],最後據朱子之説以爲裁斷,楊氏引述其語録云:

或問朱子曰:“《我將》之詩,乃祀文王於明堂之樂章,《詩傳》以謂‘物成形於帝,人成形於父,故季秋祀帝於明堂,而以父配之,取其成物之時也。此乃周公以義起之,非古禮也。’不知周公以後,將以文王配耶?以時王之父配耶?”曰:“諸儒正持此二議,至今不決,看來只得以文王配。且周公所制之禮,不知在武王之時,在成王之時?若在成王,則文王乃其祖也,亦自可見。”又問:“繼周者如何?”曰:“只得以有功之祖配之。”

問:“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此説如何?”曰:“此是周公創立一箇法如此,將文王配明堂永爲定例,以后稷配郊推之自可見。後來妄將‘嚴父’之説亂了。”[17]

主“嚴父”之義者,認爲時王當以父配祀;主“嚴祖”之義者,則認爲當以有功之祖配祀。二説之典據均出自《孝經》,因此,弟子追問:“不知周公以後,將以文王配耶?以時王之父配耶?”朱子答以周公起義創例,文王配祀明堂爲定例,如同郊則以后稷配,既然“永爲定例”,則明堂之祭固當“以有功之祖配之”。如楊復《祭禮·序》所言:

恭惟文公平日篤志《禮書》,於《祭禮》雖未屬筆,而討論考覈爲尤詳。如郊祀,如明堂,如北郊,如古今廟制,如四時禘祫之類,皆歷世聚訟大公案,諸儒未能究見本末,遷就依違,莫之釐正,悉經先師折衷而論始定,故引而歸之於各條之下。凡散見於它集,前後不同時、記載非一書者,今並著見於《祭禮》之本篇,俾後之議禮者,有所據依而取正焉。[18]

《祭禮》一書不僅繼承遺志,詳録師説,而且常以其折衷論定者爲依歸。明堂配侑,不取嚴父配天之説,而斷以“有功之祖配之”,就是稟承朱子。

“明堂禮”最後一節依《周禮》《考工記》及《禮記》《明堂位》、《月令》等經傳,考論明堂形制。參稽異同之後,最終仍以朱子爲斷。其中引録:

朱子曰:鄭氏謂天子廟及路寢如明堂制者,蓋未必然。《明堂位》與《考工記》所記明堂之制度者,非出於舊典,亦未敢必信也。[19]

既不滿鄭玄,甚至疑及經傳,不信《明堂位》或《考工記》。依《考工記》,明堂有五室;然而如《大戴記》等又有九室之説。朱子持論以爲“明堂”有九室,卻非依據經傳,而是由所謂“井田遺意”推測而得:

朱子曰:論明堂之制者非一。某竊意當有九室,如井田之制。東之中爲青陽大廟,東之南爲青陽右个,東之北爲青陽左个;南之中爲明堂大廟,南之東(即東之南)爲明堂左个,南之西(即西之南)爲明堂右个;西之中爲總章大廟,西之南(即南之西)爲總章左个,西之北(即北之西)爲總章右个;比[北]之中爲玄堂太廟,北之東(即東之北)爲玄堂右个,北之西(即西之北)爲玄堂左个;中是大廟大室。凡四方之大廟異方所。其左个右个,則青陽之右个乃明堂之左个,明堂之右个乃總章之左个也,總章之右个乃玄堂之左个,玄堂之右个乃青陽之左个也。但隨其時之方位開門耳。大廟大室,則每季十八日天子居焉。古人制事多用井田遺意,此恐也是。[20]

這段文字録見《語類》,也收入《文集》,題曰《明堂説》,文後附圖(即“明堂圖”)[21],楊復録其文,並附其圖,案語云:

“明堂者,王者之堂也”,謂王者所居以出教令之堂也。夫王者所居,非謂王之常居也。……説者乃以明堂爲宗廟,又爲大寢,又爲大學,則不待辨説而知其謬矣。……愚謂五室取五方之義也,九室則五方之外而必備四隅也。九室之制視五室爲尤備。然王者居明堂,必順《月令》,信如《月令》之説,則爲十二室,可乎?此又不通之論也。惟朱子《明堂圖》謂……[22]

“朱子《明堂圖》謂”以下,又重述“青陽之右个乃明堂之左个”等九室方位之説。楊氏考論明堂形制,仰尊朱子之意,採取九室之説,並試加申述,認爲明堂乃“王者所居以出教令之堂”,卻非“王之常居”;順月令以行政,卻非月居一室;對於明堂包含廟、寢、太學等宫室的説法,逕斥爲謬説。

值得注意的是,“明堂祀上帝、五帝之辨”和“明堂配侑”兩節,並未别引經傳之文,逕以注文形式羅列諸儒之説,注疏之外,並及歷朝儀典,這樣辨析經義,富有濃厚的現實意義。朱熹曾説:

古禮繁縟,後人於禮日益疏略。然居今而欲行古禮,亦恐情文不相稱,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禮中删修,令有節文、制數、等威足矣。[23]

又云:

古禮難行。後世苟有作者,必須酌古今之宜。[24]

斟酌古今之宜,而非一味詳考古禮,流於繁縟瑣碎,這是朱子禮學的重要立場。其所以如此,乃著眼於居今行禮之需要,庶免“情文不相稱”,往往主張删除繁縟的儀節,以適於今。楊復《祭禮》宗法朱子,考論之際也遵循“酌古今之宜”的原則。然而,三代之世,由於祭祀頻繁,寢廟合一或寢廟相連,其實有其需要,古人雖未必合稱爲“明堂”,楊氏反對明堂兼含廟、寢、太學等政教宫室的説法,認爲“不待辨説而知其謬”,不免草率主觀,而且有以今律古之嫌。

綜合而言,楊復依據經典、參稽諸儒而折衷於朱子,其《祭禮》中的“明堂禮”,有由博返約的傾向,政教功能、祭祀對象和配祀者都趨於單純。然而,除了季秋以牛、羊大饗帝而宗祀有功之祖外,“明堂”還有何功能?既非“王之常居”,哪些教令特别選在“明堂”發布施行?諸如此類,非所措意,楊復述“明堂禮”並不旁涉其他政教功能。除引述《樂記》“祀乎明堂而民知孝”,而略及禮意外,也未嘗深入探究。至於明堂形制,既尊朱子九室之説,又試圖以五方四隅調停五室、九室之異,如此説法,完全擺落經傳典據,純粹出於胸臆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