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语音史研究与历史层次分析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七節 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的研究

詞彙擴散論和變異理論的音變研究最主要的貢獻是音變過程(ongoing sound change)的研究。音變過程屬於整個音變環節中的擴散(implementation)階段,所以無論詞彙擴散論還是變異理論都没有涉及音變激發(actuation)階段的研究。上世紀七十年代後以奥哈拉(John J. Ohala)爲首的一批實驗語音學家提倡以語音爲基礎來研究音變(phonetic basis of sound change)。以語音爲基礎研究音變是音變本體研究。它研究的對象是人類語言的普遍音變,而不是個别語言中的特殊音變;只研究音變的激發,不研究音變的擴散。所以它不涉及語音所負載的功能、特殊文化、社會對音變的影響等因素。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研究有三個前提需要瞭解。第一,語言中充滿著變異(variability)。一個言語社團不同的人存在著語音變異,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時間説的同一句話也充滿著變異;説話者發出的一個音,不同的聽者可以有不同的語音感知,這種聽者的感知變異也是跟音變有密切關係的語音變異。人們借助儀器,可以發現語音變異是不可計數的(infinity)。顯然這些語音變異比結構主義認爲的一個音位可能包含若干音位變體要多得多,或者可以説,結構主義所説的音位變異只是衆多變異中的滄海一粟。第二,語音變異和音變具有密切的關係,雖然不能説一切變異都會成爲音變,但是卻可以説一切音變都來自變異。第三,用共時變異來研究歷史音變遵循語言史研究中的均變性原則(the uniformitarian principle)。均變性原則的基本内容是:語言演變的基本原則、機制現在是這樣的,過去也應該是這樣的,所以我們可以通過觀察現在來解釋過去,這一點跟變異理論是相同的(Labov 1994)。换句話説共時的變異反映著歷史的音變,這樣就可以在實驗室通過控制某些語音“參數”來重現歷史的音變(Ohala1989)。

在解釋音變的機制方面,這一學派跟其他學派有所不同。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研究者認爲音變的激發除語音學本體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特定目標(teleology)。以往的音變研究中,音變的起因總認爲有特定的目標,比如新語法學派、結構主義等所持的“省力學説”,功能主義所講的“避免同音”或“平衡音系結構”,以及轉换生成學派認爲的音變的驅動力是爲了簡約。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研究者則認爲音變的激發並没有特定的目標(Ohala 1989),而更多的從語音的發音(articulation)、聲學(acoustics)、感知(perception)的本體來考慮和解釋音變的原因。有的音變受發音生理的制約。比如前文提到的在類型學研究中發現濁塞音以舌根塞音最爲罕見,清塞音則以雙唇塞音最爲罕見。它們的相對標記自然度是:清音中雙唇塞音跟舌尖、舌根塞音相比是有標記的;濁音中舌根塞音跟舌尖、雙唇塞音相比是有標記的,所以清濁塞音的標記度按發音部位正好是相反:

類型學只能概括出標記性,無法説明爲什麽,奥哈拉則用發音的空氣動力制約(Aerodynamic Voicing Constraint)來指出原因。發濁音需要兩個必要的條件,第一是聲帶在一個不是很緊的合攏位置;第二是聲門上下要有一個氣壓差。發濁音的最佳氣壓條件是聲門上下的氣壓差(P聲門下-P聲門上)達到最大值,這樣氣流才會急速通過狹窄的聲帶通道,産生伯努裏效應(Bernoulli effect)使得聲帶振動。要使得聲門上下的氣壓差達到最大,聲門上空間則越大越好,而舌根濁塞音受阻點在後面,聲門到舌根的空間很小,對發濁音是不利的,所以跟b、d相比較,發舌根濁塞音g比較難,换句話説舌根濁塞音g更容易清化或者脱落。清輔音在除阻前由於聲帶不振動,所有的音征要靠除阻時的瞬間爆破(burst)來獲得,而爆破的音響效果取決於收緊點前的共鳴腔,雙唇清塞音收緊點前無任何共鳴腔,所以爆破點的音響效果差,容易丢失;雙唇濁塞音收緊點前雖然也没有共鳴腔,但是由於有爆破前聲帶振動的音征,所以可抵消爆破點音響效果差的缺陷(Ohala 1983)。Löfqvist等人發現發清輔音會引起環甲肌(cricothyroid muscles)緊縮,從而拉緊聲帶,以至於發後接元音時起首的基頻(F0)明顯高於對應的以濁輔音起首的音節(Löfqvist et al.1989)。這些發音上的相互制約關係並非是發音人刻意的,而是以發音生理條件爲基礎的自然協調的結果。

用聲學-聽感因素(acoustic-auditory)來解釋音變的原因是指由於聲學特徵的一致性和聽感的相似性從而導致音變的可能發生。Ohala曾指出在高元音[i]前雙唇塞音有變爲舌尖塞音的可能。圖7.01是/ba//da//bi//di/的頻譜圖(Ohala 1989):

圖7.01

016-01

圖7.01/ba//da/相比輔音與元音的F2音軌(formant transition)是十分不同的,/ba/中的F2音軌大約在1000Hz處開始上翹,/da/中的F2音軌則是從1800Hz往下走。所以在/a/前的/b//d/涇渭分明;在/i/前的/b//d/輔音元音間的音軌走向十分接近,都是在2000Hz左右往上走。聲學特徵上的相似更有可能會引起感知上的混淆,所以/pi/被誤聽爲/ti/的高達38%(Winitz et al.1972)。誤聽則會導致音變(Ohala1981,1989,1993)。

以往的音變研究把説者(speaker)作爲音變研究的主要對象,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研究者的音變研究則非常强調聽者(listener)的作用,以及説者和聽者在音變中的互動關係。言語交流、傳送在説與聽之間,説者每個音在不同的上下文、環境中都有變異,絶大部分的變異並不會引起音變,因爲聽者有能力運用自身的感知校正(perceptual correction)排除這些變異,而捕捉到正確的讀音。蔓和热帕就做過一個感知實驗,擦音[ʃ][s]的區别是前者的能量集中區在4000Hz左右,後者的能量集中區在5000Hz以上。當合成的CV結構,其中的C是從/ʃ—s/連續體的七段,然後接/a//u/,把/ʃ/段嫁接在圓唇後高元音/u/前,聽者會認爲這個音節是/su/。其中的道理是,聽者把前一音段具有的較低能量集中區的特點歸結爲受後面圓唇元音的影響(anticipatory assimilation),然後根據感知校正把前一音段復原爲[s](Mann and Repp1980)。在任何的元音+鼻音的音節:v+N,前面的元音很大程度上都是鼻化的,即:[equaN],其元音音色也有一定的變異,但是聽者仍然認爲這些音節是純口元音加鼻音的組合,也就是運用感知校正把元音的鼻化特徵歸給後面的鼻音,把前面的音段復原爲純口元音。這種感知校正起到了一個防範頻繁音變的作用,否則把所有的語音變異都當作音變則將造成交際的困難。語音的變異是複雜的,聲波從説者傳到聽者經過外界雜音的“過濾”等因素的摻雜,聽者的感知校正不見得每次都會起作用,所以只有當感知校正失效(hypo-correction),聽者把[su]當作了[ʃu],這才是音變的開始,换句話説,音變的激發是由於聽者的感知校正失效而引起的(Ohala1993)。

奥哈拉用感知校正失靈和感知校正過度(hyper-correction)非常精妙地來解釋同化(assimilation)和異化(dissimilation)的原因,現根據他的文章(Ohala1981、1989、1993)來舉例説明。/ut/兩個音段中,/t/是舌尖音,收緊點(constriction)是在舌尖抵住齒齦(alveolar)部位,收緊點落在齒齦由於協同發音(co-articulation)的作用會升高前一元音的第二共振峰(F2)的頻率,F2決定元音舌位的前後,越前,F2越高,/u/是後元音,F2很低,不過在/t/前,前面音段的F2數值升高,音值就有可能前移到[y]。所以説者的/ut/,音值就可能是[yt],如果聽者感知校正正確,他會把聽到的[yt],重新復原到/ut/,如果他的感知校正失靈,就會把聽到的音[yt]當作正式的音,再經過聽者的口裏出來就是/yt/,這樣就發生了同化音變。我們用圖7.02、圖7.03加以説明:

圖7.02

016-01


圖7.03

016-01

圖7.02的流程裏聽者運用感知校正復原/ut/,所以没有發生音變;圖7.03的流程裏聽者感知校正失效,把聽到的音就認爲是實際的音,所以從聽者的口中再説出從而導致同化音變。

異化音變指的是:本來相同,或部分特徵相同的兩個音變爲不同,或部分不同。表7.01是非洲班圖語族異化的例子:

表7.01

016-01

[w]是具有唇、舌根雙重收緊點的通音,從[w]變爲舌根擦音[ɣ],失去了雙唇收緊的特徵,可以解釋爲聽者把[w]的[+唇]特徵當作是前面雙唇音的延續,從而運用過度的感知校正,把雙唇特徵轉嫁到前面的雙唇輔音裏,結果錯誤地復原爲只有舌根特徵的濁擦音[ɣ]。圖7.04是類似於圖7.03的異化音變流程圖

圖7.04

016-01

這樣就是異化音變的起源。

在奥哈拉看來,音變,包括同化、異化等,都是聽者的“誤解”引起的,這種誤解就像學生抄錯了課堂筆記,打字員打錯了字母等。不過聽者的這種認知上的“誤解”有它的聲學和感知基礎,所以我們可以在實驗室裏通過對聽者的聽辨測試,重現音變(Ohala1989)。比如對於感知校正失靈,可以讓聽者聽辨去掉同化條件的音段,很多的時候聽者會回復這個有意去掉的語音條件;對於感知校正過度,可以讓聽者聽辨增加了的異化條件音段,很多的時候,聽者會把這個異化條件轉嫁到鄰近的音段裏。這就是奥哈拉倡導的在實驗室裏重現和研究音變(studying sound change in the laboratory)。

如果説拉波夫的變異理論是把語音變異引入音變研究中,從而我們可以觀察到正在進行中的音變;那麽奥哈拉提倡的以語音爲基礎的音變研究則把聽者引入實驗室,使歷史上的音變激發再現於現在的實驗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