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1] 温助教 庭筠(1)
小山重叠金明灭[2]。鬓云欲度香腮雪(2)[3]。懒起画蛾眉(3),弄妆梳洗迟[4]。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4)[5]。新帖绣罗襦(5)。双双金鹧鸪[6]。
【校记】
(1) 明杨慎改“蛮”为“鬘”,又作“菩萨鬘”。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库本、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鬘”。晁本此处直署姓名,不署职衔。紫芝本、吴钞本作“唐温助教词”,“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张本作“菩萨蛮十四首,温廷筠”,朱笔改为“温廷筠五十首”。毛本、后印本作“菩萨鬘,温廷筠”。合璧本作“温庭筠,菩萨蛮”。清刻本作“菩萨鬘,温助教 庭筠”。庭筠:陆本、茅本、玄本、张本、钟本、影刊本均作“廷筠”。
(2) 香:雪本作“春”。腮:底本、玄本、四库本作“”。雪: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云”。
(3) 蛾:王辑本《金荃词》作“娥”。
(4) 交相映:紫芝本、吴钞本作“相交映”。
(5) 新帖句: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新着绮罗褥”。帖:同“贴”,紫芝本、吴钞本、钟本作“贴”。
【笺注】
[1] 菩萨蛮:属燕乐二十八调之“夹钟宫”,俗称“中吕宫”,《金奁集》入“中吕宫”。双调四十四字,有平仄韵互叶、平仄韵互叶不换韵、三声叶韵诸体。平仄韵互叶体见《尊前集》李白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平仄韵互叶不换韵见《敦煌歌辞总集》唐无名氏词“霏霏点点回塘雨”,三声叶韵体见《绝妙好词笺》卷五宋楼扶词“丝丝杨柳莺声近”。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此调为李白创制。”宋释文莹《湘山野录》曰:“魏泰得古风集于曾子宣家,始知鼎州沧水驿所题词(即“平林漠漠烟如织”一首),为李白作。”唐玄宗时,崔令钦作《教坊记》载有此调。杨宪益《零墨新笺·李白与菩萨蛮》云,《菩萨蛮》系缅甸古乐,玄宗时传入,乃《骠苴蛮》、《符诏蛮》之音译。敦煌曲子词中现存多首《菩萨蛮》,即有盛中唐时之作品。然苏鹗《杜阳杂编》曰:“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明霞锦。其国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以为此调乃宣宗大中时作。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亦疑太白时尚未有词,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三曰:“今《李太白集》有其词(指《菩萨蛮》),后人妄托也。”浦江清《词的讲解》曰:“《菩萨蛮》疑从信奉佛教的边裔之国进奉,由佛曲脱化而出,后为宫中舞曲,始盛于宣、懿之世。崔令钦《教坊记》虽已著录,但崔氏之书可能为后人所补缀。……温飞卿好游狭斜,又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正当宣宗大中初年,当时倡优好此新曲,飞卿遂倚声为词,本作倡优之乐府,原非宫词也。”孙光宪《北梦琐言》曰:“温庭筠……才思妍丽,工于小赋。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假其新撰,密进之。”据此,十四首《菩萨蛮》或大中四年至十三年(850—859)令狐绹为相时作。故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酌编于大中六年(852)前后。
[2] 小山句:许昂霄《词综偶评》云:“‘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盖指屏山而言。”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此种雕镂太过之句,已开吴梦窗堆砌晦涩之径。”华钟彦《花间集注》云:“小山,屏山也。金,日光也。屏山之上,日光动荡,故明灭也。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云:‘晴碧烟滋重叠山,罗屏午掩桃花月。’又《归国遥》云:‘晓屏山断续。’皆其证。一说小山,谓发也,言云髻高耸,如小山之重叠也。陈陶诗:‘低丛小鬓腻倭堕,碧牙镂掌山参差。’陆游诗:‘远山何所似,倭堕千髻绿。’皆其证。金,钿铒之属。”俞平伯《读词偶得》云:“‘小山’,屏山也,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三字状初日生辉与画屏相映。日华与美人连文,古代早有此描写,见《诗·东方之日》、《楚辞·神女赋》,以后不胜枚举。此句从写景起笔,明丽之色现于毫端。”浦江清《词的讲解》云:“‘小山’可以有三个解释。一谓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指屏上彩画。二谓枕,其另一首‘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可证,‘金明灭’指枕上金漆。三谓眉额,飞卿《遐方怨》云‘宿妆眉浅粉山横’,又本词另一首‘蕊黄无限当山额’,‘金明灭’指额上所傅之蕊黄,飞卿《偶游》诗‘额黄无限夕阳山’是也。三说皆可通,此是飞卿用语晦涩处。”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云:“‘小山’,或谓指‘眉山’,或谓指‘屏山’,或谓指画屏上之画景,按各说均误。‘小山’,山枕也。枕平放,故能重叠,‘屏山’、‘画景’竖立,岂能重叠?如何叠法?岂得‘金明灭’?下接‘鬓云度腮’,可见犹藉枕未起,若已起床离枕,则发不能度腮。次韵又加‘懒起’二字,证其未起。若为‘屏山’、‘画景’,则与下文‘鬓云’及‘懒起’均不相干矣,只有作‘山枕’解,方能全首贯通。山枕之名《花间集》屡见,如‘山枕上,私语口脂香’。‘金明灭’者,谓枕上金线之花纹随螓首之转侧时可见时不可见也。此金线与下文‘金鹧鸪’同,参见‘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云:“‘小山’是指眉毛(唐明皇造出十种女子画眉的样式,有远山眉、三峰眉等等。小山眉是十种眉样之一),‘小山重叠’即指眉晕褪色。‘金’是指额黄(在额上涂黄色叫‘额黄’,这是六朝以来妇女的习尚)。‘金明灭’是说褪了色的额黄有明有暗。”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曰:“中晚唐时,妇女发髻效法吐蕃,作‘蛮鬟椎髻’式样,或上部如一棒槌,侧向一边,加以花钗梳子点缀其间……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的多到十来把的。……‘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而咏。……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综合诸家,计有“小山屏”、“小山枕”、“小山眉”、“小山髻”四说,似均可通,而以“小山屏”较胜。细绎词的层次,首句先写遮护女子卧榻之屏风,而后及于榻上已醒未起之女子,是为第二句所写内容。
[3] 鬓云句:鬓云,形容女性鬓发美如乌云。《乐府诗集》卷四六《读曲歌》:“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度,度越。香腮雪,既香且白的脸腮。许昂霄《词综偶评》曰:“犹言鬓丝撩乱也。”俞平伯《读词偶得》曰:“第二句写未起之状,古之帷屏与床榻相连。‘鬓云’写乱发,呼起全篇弄妆之文。‘欲度’二字似难解,却妙。譬如改作‘鬓云欲掩’,径直易明,而点金成铁矣。此不但写晴日下之美人并写晴日小风下之美人,其巧妙固在此难解之二字耳。难解并不是不可解。”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曰:“‘度’字含有飞动意。”浦江清《词的讲解》曰:“‘度’,过也,是一轻软的字面。非必鬓发鬅松,斜掩至颊,其借力处在‘云’、‘雪’两字。鬓既称‘云’,又比腮于‘雪’,于是两者之间若有关涉,而此‘云’乃有出岫之动态,故曰‘欲度’。”
[4] 懒起二句:写女子起床后画眉、梳妆情形。蛾眉,蚕蛾触须细长弯曲,以喻女子眉毛。《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弄妆:妆饰,打扮。南朝梁何逊《咏舞》:“逐唱回纤手,听曲转蛾眉。”唐施肩吾《夜宴曲》:“碧窗弄妆梳洗晚,户外不知银汉转。”俞平伯《读词偶得》曰:“三、四两句一篇主旨,‘懒’、‘迟’二字点睛之笔,写艳俱从虚处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而懒,弄妆则迟,情事已见。‘弄妆’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
[5] 照花二句:写女子簪花、照镜。前后镜,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曰:“这里写‘打反镜’,措词简明。”即用前后两面镜子对照,瞻前顾后,审视髻鬟簪戴是否妥帖完美。花面句,写女子鬓发所簪之花与面颊在镜中交相映衬、比美。南朝梁萧纲《和林下妓应令诗》:“泉将影相得,花与面相宜。”
[6] 新帖二句:帖,同“贴”,贴金,将用金箔剪成或金线绣成的饰物图案贴在衣服上。或谓贴绢,黄进德《唐五代词选集》曰:“贴,指堆绫、贴绢法,以彩色绫绢照图案需要剪好钉在衣料上。”或谓“穿紧身衣”,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曰:“‘帖’通‘贴’,或以‘贴’与下文‘金’字遥接,解为‘贴金’,亦误。按‘贴’,穿紧身衣也,与下文‘金’字无涉。罗襦上本有金线绣成之金鹧鸪也。穿紧身衣用‘贴’字描摹尽矣。”罗襦,丝罗短袄。《说文解字》段注引《急就篇》颜注:“短衣曰襦,自膝以上。”汉乐府《陌上桑》:“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唐卢照邻《长安古意》:“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金鹧鸪:指罗襦上贴之金色鹧鸪图案。鹧鸪,鸟名,参见晋崔豹《古今注·鸟兽》或《本草纲目·禽部》,形似鹌鹑,俗谓其鸣声曰“行不得也哥哥”。浦江清《词的讲解》曰:鹧鸪是舞曲,伎人衣上画鹧鸪,“故知飞卿所写正是伎楼女子”。
【集评】
钟本评语:“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如此丽语,正复不厌。此《草堂》诸公所不能作,亦不欲作。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五徐士俊评语:此词又名《重叠金》,因首句也。
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盖指屏山而言。“鬓云欲度香腮雪”,犹言鬓丝撩乱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承上梳妆言之。“新帖绣罗襦”,“帖”疑当作“贴”,花庵选本作“著”。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谭献《词辨》卷一评“懒起”句:起步。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温丽芊绵,已是宋元人门径。
张德瀛《词征》卷一:词有与风诗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巨制,多寓微旨。……温飞卿“小山重叠”,《柏舟》寄意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此种雕镂太过之句,已开吴梦窗堆砌晦涩之径。“新贴绣罗襦”二句,用十字止说得襦上绣鹧鸪而已。统观全词意,谀之则为盛年独处,顾影自怜;抑之则侈陈服饰,搔首弄姿。“初服”之意,蒙所不解。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此词表面观之,固一幅深闺美人图耳。张惠言、谭献辈将此词与以下十四章一并串讲,谓系“感士不遇”之作。此说虽曾盛行一时,而今人多持反对之论。窃以为单就此一首而言,张、谭之说尚可从。“懒起画蛾眉”句暗示蛾眉谣诼之意。“弄妆”、“照花”各句,从容自在,颇有“人不知而不愠”之概。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调本二十首,今存十四首,此则十四首之一。二十首之主题皆以闺人因思别久之人而成梦,因而将梦前、梦后、梦中之情事组合而成。此首则写梦醒时之情思也。首言思妇睡梦初醒,见枕屏而引动离情。“小山重叠”,兴起人远之感;“金明灭”,牵动别久之思。次句言睡余之态。三、四句,梳妆也;曰“懒”、曰“迟”,以见梳妆时之心情。五、六句,簪花也;花面交映,言其美也。七、八句,着衣也;“双双”句,又从见衣上之鸟成双引起人孤单之感。全首以人物之态度、动作、衣饰、器物作客观之描写,而所写之人之心情乃自然呈现。此种心情,又为因梦见离人而起者,虽词中不曾明言,而离愁别恨已萦绕笔底,分明可见,读之动人。此庭筠表达艺术之高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过片以下全从“妆”字连绵而下。……此章就结构论,只一直线耳,由景写到人,由未起写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镜,换衣服,中间并未间断,似不经意然,而其实针线甚密。本篇旨在写艳,而只说“妆”,手段高绝。写妆太多似有宾主倒置之弊,故于结句曰“双双金鹧鸪”,此乃暗点艳情,就表面看总还是妆耳。谓与《还魂记·惊梦》折上半有相似之处。
浦江清《浦江清文录·词的讲解》:此章写美人晨起梳妆,一意贯穿,脉络分明。论其笔法,则是客观的描写,非主观的抒情,其中只有描写体态语,无抒情语。易言之,此首通体非美人自道心事,而是旁边的人见美人如此如此。
废名《谈新诗》:此词我以为是写妆成之后,系倒装法,首二句乃写新妆,然后乃说今天起来得晚一点,“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其实这时眉毛已经画好了。下半又写对了镜子照了又照,总是一切已打扮停当了。“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上句是说头,温词另有“蕊黄无限当山额”句,也是把山来说额黄以上。头上戴了钗头之类,所谓“翠钗金作股”者是,所以看起来“小山重叠金明灭”了。这一句之佳要待“鬓云欲度香腮雪”而完成,“鬓云”固然是诗里用惯了的字眼,在温词里则是想像,于发曰云,于颊上粉白则曰雪,而又于第一句“小山”之山引动来的,在诗人的想像里仿佛那儿的鬓云也将有动状,真是在那里描风捕影,于是“鬓云欲度香腮雪”矣。这是极力写一个新妆的脸,粉白黛绿,金钗明灭。然而我们要替他解说那“鬓”的状态,大约无能为力,用温庭筠自己的句子或者可以用“楚山如画烟开”这一句罢。……这正是描画发云与粉雪的界限,而“欲度”二字正是想像里的呼吸,写出来的东西乃有生命了。……若“鬓云欲度香腮雪”决与梳洗的人个性无关,亦不是作者抒情,是作者幻想。他一面想着金钗明灭,华丽不过的事情,一面却又拉来雪与云作比兴。“鬓云”因为乱用惯了自然人人可以用,若与雪度相关,便不是偶然写来的。
龙榆生《词曲概论》第二章:他用浓厚的彩色,刻画一个贵族少妇,从大清早起身,在太阳斜射进来的窗前,慢条斯理地理发、画眉、抹粉、涂脂,不断照着镜子,一面想着心事。最后梳妆好了,着上绣了成双小鸟的新衣,又顾影自怜起来,感到独处深闺的苦闷。他的手法,着实灵巧,而且把若干名词当了形容词用,如“云”字形容发多,“雪”字形容肤白,又用“欲度”二字将两种静态的东西贯串起来,就使读者感到这美人风韵栩栩如生。在这短短的四十四个字中,情景双融,神气毕现。词的艺术造诣是很高的,可惜所描写的对象只是一个艳丽而娇弱的病态美人。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温庭筠的〈菩萨蛮〉》:全篇点睛的是“双双”两字,它是上片“懒”和“迟”的根源。全词描写女性,这里面也可能暗寓这位没落文人自己的身世之感。至若清代常州派词家拿屈原来比他,说“照花前后镜”四句即《离骚》“初服”之意(见张惠言《词选》),那无疑是附会太过了(《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初服”是说我原来穿的衣服)。
又:这首词代表了温庭筠的艺术风格:深而又密。深是几个字概括许多层意思,密是一句话可起几句话的作用。这首词短短的篇章,一共只八句,而深密曲折如此,这是唐人重含蓄的绝句诗的进一步的演化。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词的转韵》:这首词写一个女子孤独的哀愁。全词用美丽的字句,写她的晓妆:开首写额黄褪色,头发散乱,是未妆之前。三、四句是懒妆意绪。五、六句是妆成以后对影自怜的心情。最后七、八两句表面还是写装扮,她在试衣时忽然看见衣上的“双双金鹧鸪”,于是怅触自己的孤独的生活。全词寓意,于最后豁出。“双双”二字是全首的词眼,七、八两句是全文的高峰。但表面还是平叙晓妆过程,好像不转,实是一个大转折。这手法比明转更高。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极清。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次句,写鬓丝缭乱,可见人未起之容仪。三、四两句叙事,画眉梳洗,皆事也。然“懒”字、“迟”字,又兼写人之情态。“照花”两句承上,言梳洗停当,簪花为饰,愈增艳丽。末句,言更换新绣之罗衣,忽睹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词全首写睡时、懒起、梳妆、着衣全部情景,如画幅逐渐展开,如电影冉冉映演,动中见静,静中有动。又有谓金明灭,牵动别久之思,因梦见离人而起,离愁别恨,萦绕笔底云云,真是无中生有,词中人未做梦,解词者却梦呓连篇。复有人谓此词乃写一贵族少妇,从大清早起身,在太阳射进来的窗前梳妆,一面想着心事顾影自怜,感到独处深闺的苦闷云云,如此增字解经,亦不足为训。
《百家唐宋词新话》顾学颉评语:如果用绘画作比拟,这就是一幅高超的仕女画——美人春睡图。上面有小山(屏风),有金,有鬓云,有香腮,有蛾眉,有妆,有花、镜、罗襦等等,一望而知,描绘的是一位华贵佳人。形象渲染得如此富丽堂皇,调配的色调尤为光彩焕发:“明灭”之金钿,“鬓云”之乌黑,“香腮”之洁白,花红、镜明、罗襦、鹧鸪,五光十色,陆离焜耀,相映相宣,眩眼夺目。用强烈的色调刺激,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受,达到文字艺术的特殊妙用。
《百家唐宋词新话》马兴荣评语:一、二句勾勒出一个醒后残妆、额黄依约、鬓发蓬松的少妇形象。紧接着三、四句中的“懒”、“迟”承前点出了少妇的倦怠。下片笔锋一转,写少妇梳洗之后。镜前“照花”,花面相映,花艳人艳,花娇人亦娇。低头忽见“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词至此戛然而止。然少妇命薄如花之感,孤独寂寞之怨,尽在不言中,给读者留下思想驰骋的广阔天地。较之飞卿《忆江南》以“肠断白洲”作结,胜千百倍矣。词的上片写少妇之娇慵,下片抒写少妇之情思。而上下片之间以“残妆”、“梳洗”、“照镜”、“视衣”四个画面一气贯穿。整首词,形象鲜明,情意宛转,欲露不露。张惠言《词选》云:“此感士不遇也。”未免穿凿。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自皋文倡言比兴,亦峰标举沉郁,遂使古人词旨,尽如雾豹云龙,不可捉摸。《花间》诸作,命意甚明,遣词非晦,而一经此辈强词曲解,深文罗织,将无作有,幻实为虚,举凡闺帷闲冶之思,倡女逢迎之语,无不以孤臣孽子怨悱忠爱之情释之。此辈强作解人,如中魔魇,喃喃呓语,累卷不休,后人震于其说,信为幽深莫测,和而张之,蒸为瘴雾,历久不散。试以飞卿此语而论,只写妇人晓妆,本无深意,何有于怨悱?何关于初服?况飞卿为人,亦跅弛无行士耳,有何忠爱可言?谓为美人香草,窃比灵均,其谁能信?以后此等梦呓,聊亦随文附录,不复一一驳正,读者自能喻之。《漫记》所云,庶几近理,惟小山之义,则显为误解,已于注中辨之矣。
其二(1)
水精帘里颇黎枕(2)。暖香惹梦鸳鸯锦[1]。江上柳如烟(3)。雁飞残月天(4)[2]。 藕丝秋色浅[3]。人胜参差剪(5)[4]。双鬓隔香红[5]。玉钗头上风[6]。
【校记】
(1) 紫芝本、吴钞本作“又”。陆本、茅本、玄本、汤本、合璧本、张本、徐本、影刊本作“其二”。陆本、茅本、玄本、汤本、合璧本、张本、徐本、影刊本同调组词第二首起均以“其……”表顺序,晁本、鄂本、毛本、正本、四印斋本不加“又”或序号。下同,不另出校。
(2) 水精:李校本作“水晶”。颇黎: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玻瓈”。彊村本《金奁集》作“珊瑚”。紫芝本、吴钞本作“玻璃”。
(3) 江:王辑本无“江”字。
(4) 月:《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作“日”。
(5) 差:吴钞本作“羞”,毛本、后印本作“羌”,并误。
【笺注】
[1] 水精二句:谓女子居室之精美、雅洁、温馨。水精帘:即水晶帘,精美的帘子。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唐高骈《山亭夏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水精:即水晶,古称水玉,多无色透明,可为饰物,亦有所含矿物质不同而呈黄、紫、灰、黑等色者。《山海经·南山经》:“堂庭之山……多水玉。”注曰:“水玉,今水精也。”唐温庭筠《题李处士幽居》:“水玉簪头白角巾,瑶琴寂历拂轻尘。”颇黎:同“玻璃”、“玻瓈”。颇黎亦天然水晶之类,有各种颜色,非后世人工所造者,与水晶同名水玉。《本草纲目》卷八《金》一《玻瓈》:“本作颇黎。颇黎,国名也。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与水精同名。”惹:撩逗,牵引。鸳鸯锦:指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被,即鸳鸯被,省称鸳衾、鸳被。汉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之十八:“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唐钱起《长信怨》:“鸳衾久别难为梦,凤管遥闻更起愁。”
[2] 江上二句:或谓写室外黎明之江景,或谓写室内女子之梦境。
[3] 藕丝句:谓衣裳淡白如素秋之色。唐元稹《白衣裳二首》之二:“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薰。”唐李贺《天上谣》:“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温庭筠《归国谣》:“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
[4] 人胜句:谓剪成大小不等的彩胜以为首饰。人胜:彩胜,花胜,以人日为之,又像人形,故称。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参差:谓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唐李商隐《人日即事》:“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
[5] 双鬓句:花分戴于两鬓,故曰“隔”。香红:指花。唐顾况《春怀》:“园莺啼已倦,树树陨香红。”或谓“香红”借指女子之面颊,两鬓乌发,愈衬出面颊之芳香红润。
[6] 玉钗句:谓钗头花胜随人的动作而微颤。华钟彦曰:“风,颤动。韩偓《安贫》:‘手风慵展八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温庭筠《春幡诗》:‘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是其例。”
【集评】
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王右丞诗:“杨花惹暮春。”李长吉诗:“古竹老梢惹碧云。”温庭筠词:“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词:“六宫眉黛惹春愁。”用“惹”字凡四,皆绝妙。
钟本评语:“雁飞残月天”,真词手。
田艺蘅《留青日札》卷四:诗中用“惹”字,有有情之“惹”,有无情之“惹”。惹,也,乱也,引着也。隋炀帝“被惹香黛残”,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古辞“至今衣袖惹天香”,温庭筠“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眉黛惹春愁”,皆有情之“惹”也。王维“杨花惹暮春”,李贺“古竹老梢惹碧云”,皆无情之“惹”也。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五徐士俊评语:“藕丝秋色染”,牛峤句也。“染”、“浅”二字皆精。
张惠言《词选》卷一:“梦”字提,“江上”以下,略叙梦境。人胜参差,玉钗香隔,言梦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烟”是关络。
谭献《词辨》卷一评“江上柳如烟”句:触起。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飞卿《菩萨蛮》云:“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更漏子》云:“银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酒泉子》云:“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作小令不似此着色取致,便觉寡味。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飞卿佳句也。好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悟此方许为词。不则即金氏所谓“雅而不艳,有句无章”者矣。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杨柳岸晓风残月”,从此脱胎。“红”字韵,押得妙。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梦境凄凉。
孙麟趾《词径》:何谓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西风残照,汉家宫阙”,皆以浑厚见长者也。词至浑,功候十分矣。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飞卿词极流丽,为《花间集》之冠。《菩萨蛮》十四首,尤为精湛之作。兹从《花庵词选》录四首以见其概。十四首中言及杨柳者凡七,皆托诸梦境。风诗托兴,屡言杨柳,后之送客者,攀条赠别,辄离思黯然,故词中言之,低回不尽,其托于梦境者,寄其幽渺之思也。张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词中“青琐金堂,故国吴宫,略露寓意”。其言妆饰之华妍,乃“《离骚》初服之意”。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暖香惹梦”四字与“江上”二句均佳,但下阕又雕缋满眼,羌无情趣。即谓梦境有柳烟残月之中,美人盛服之幻,而四句晦涩已甚,韦相便无此种笨笔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以想像中最明净的境界起笔。李义山诗“水精簟上琥珀枕”,与此略同,不可呆看。“鸳鸯锦”依文法当明言衾褥之类,但诗词中例可不拘。“暖香”乃入梦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开,名句也。旧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本拟依之立说。以友人言,觉直指梦境似尚可商。仔细评量,始悟昔说之殆误。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中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如何,而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固未易以迹象求也。即以此言,帘内之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习惯,尺寸以求之,其不枘凿也几希。……过片以下,妆成之象。“藕丝”句其衣裳也。……“人胜”句其首饰也。……“双鬓”句承上,着一“隔”字,而两鬓簪花如画,“香红”即花也。末句尤妙,着一“风”字,神情全出,不但两鬓之花气往来不定,钗头幡胜亦颤摇于和风骀荡中。……过片似与上文隔断,按之则脉络具在。“香红”二字与上文“暖香”映射,“风”字与“江上”二句映射,然此犹形迹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节序之感,如弦外余悲,增人怀想。……点“人胜”一名自非泛泛笔,正关合“雁飞残月天”句,盖“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诗也,不特有韶华过隙之感,深闺遥怨亦即于藕断丝连中轻轻逗出。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本词咏立春或人日。全篇上下两片大意从隋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脱化。……说本篇者亦多采用张说。说实了梦境似亦太呆,不妨看作远景,详见《读词偶得》。
浦江清《词的讲解》:“水精”、“颇黎”,亦词人夸饰之语,想像之词,初非写实。……“鸳鸯”谓锦被上之绣鸳鸯者。“暖香惹梦”四字所以写此鸳鸯锦者,亦以点逗春日晓寒,美人尚贪恋暖衾而未起。此两句写闺楼铺设之富丽精雅,说了枕衾两事,以文法言,只有名词而无述语。……“江上”两句,忽然开宕,言楼外之景,点春晓。张惠言谓是梦境,大误。……下半阕正写人,而以初春之服饰为言。……此章之时令,在“人胜参差剪”一句中,盖初春情事也。……此章亦但写美人之妆饰体态,兼以初春之时令景物为言。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词的转韵》评温庭筠《菩萨蛮》:《菩萨蛮》这个调子,温庭筠各首最早最有名,他的第二首的上片,转意最奇特:“水精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写恋情的词,上片四句平列两种环境:前两句闺房陈饰,是写十分温暖舒适的生活。后两句是写客途光景,极其荒凉寂寞。中间转换处不着一字,而依恋不舍之情自见。柳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许即从此脱化。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或以飞卿《菩萨蛮》为立春或人日之景,仅凭“人胜”一语。人日为正月初七,月是上弦,何得称“残月”?“残月”者团圆以后下弦之月也。又首句用“颇黎枕”,即指明夏景。藕丝最细,丝如细极,便同藕丝。“藕丝秋色浅”此言薄纱之衣。人日岂能衣藕丝薄衣?秋色,即秋香色。乃黄绿相和之色。至于“人胜”,随时可用为妆饰,不必人日或立春日也。且人日或立春日花亦少有。或以为此词大意从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脱化。其实“雁飞”与“落雁”亦无涉,若见一“雁”字便引做证据,则可引千百条、立千百个不同之解说矣。或谓此词自室内之“颇黎枕”、“鸳鸯锦”,突接以室外之“江上”、“雁飞”,除予人以一片精美之意象外,并无明显之层次脉络可寻云。余以为“江上”、“雁飞”,正“暖香”所“惹”之“梦”中所见者,层次分明,非突接也。既在梦中,则行动自由,江上天涯,俱可去得。
詹安泰《宋词散论·温词管窥》:这首词一开首就写帘,接着写枕头,写绣被,写江上早晨的景物,写女人的服饰和形状,自始至终,都是人物形象、家常设备和客观景物的描绘,五光十色,层见叠出,使人目迷神夺,很难看出其中贯串的线索,这确实是温词中较难理解的一首。张惠言评这首词说:“‘梦’字提。‘江上’以下略叙梦境。人胜参差,玉钗香隔,言梦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烟’是关络。”自这评语出,越发使人莫名其妙。如果能够摆脱张氏那种以比兴理解温词的观点,而直截了当地结合温飞卿的生平行径来理解这首词,那么,这首词只是作者一桩风流事迹的追述,是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的。第一、二句是说,他曾歇宿过那个地方的设备非常精美,有水晶帘,有玻璃枕,还有又暖又香能惹起好梦的鸳鸯被。第三、四句是说,在一个足以引动离愁的风景凄清的早上,他就离开那个地方了。第五、六句是说,那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淡黄色的衣服,簪上玉钗,还戴上“花胜”来送他。第七、八句是说,那女子划着小艇,穿过花港,摇摇荡荡地送他到岸上。“双鬓隔香红”,是那女子的双鬓隔开了又香又红的东西,那只有在花丛中穿过,才有这种现象。……为什么知道那女子是划着小艇呢?“玉钗头上风”已写得很清楚。玉钗簪在头上,本身是不会生风的,风也吹不动它,只有当着头上不断摇摆的时候,玉钗才会在头上颤动得煞像给风吹着一样。头为什么会不断摇摆?那不是划着小艇用力穿过花港是什么?所以,我们只要不囿于旧说,仔细玩索体会,这首词是十分美妙的,简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鲜明的异常动人的画面!由于篇中只罗列了各种各样的现象,人物活动的情况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这就使得读这词的人乱猜一顿,猜不透时,就只能说是作者“截取可以调和诸物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了。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柳烟雁月,造境奇佳。谓为梦境,则皋文、亦峰曲为之说耳。若然,则下文必须点醒方是,《漫记》讥其晦涩,盖姑信其说也。实则不独人未入梦,亦未就枕交睫。所谓惹梦云者,不过晶帘旧枕,绣被余香,惹人魂梦,往事萦怀而已。全词通贯,初无捍格。一经此辈盲目扪,翻成语障,致使知言如栩庄尚漫信而讥温词为笨笔,其贻误初学,更何待言!至于升庵极言“惹”字之妙,彼亦自言之耳,不足深论也。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庭筠词旧说商榷》:此盖伤别之词,写恋人之离别也。故寓以旅雁,示以残月,所谓“雁飞残月天”是也。古人行旅,多发于清晨……下片写女子头戴人胜,则是早春时节。此词佳处,结构是其一。首句写“帘”,次及枕衾,由外而内,三句写江上烟柳,四句写天边雁月,由近而远,是一对称。首、次两句写室中物,三、四两句写室外景,是又一对称……衣藕白之衫,戴金箔之胜,鬓插红花,头簪玉钗,其色彩莫不两两对比,而又与首、次二句有呼应之妙。似此安排,非无意也,盖与暂聚而又别两种情感相萦系也。是景有冷暖,而情亦有欢悲,景之冷暖,亦即情之欢悲,则又一对称也。上阕写景,下阕写人,此又一对称。上阕写景而人在其中,情亦在其中。下阕写人,妙在只间接烘托,决不直接描状,专从衣物首饰上着色落笔,捕捉其特点。或浓染之,或细勾之,或图其貌,或传其神,而人之容色、气味、姿态,无不一一衬托而出,此画家图云状水之法也。“玉钗头上风”,此“风”字实虚设,风之有无,非此句重点也,特以之烘托其人首饰颤动之貌与其款款行来婀娜之姿也。再深一层看,其首饰颤动之貌实亦状其体态之婀娜有致也。彼抽象难描难画之无限神韵,尽藉此一具体之“风”字呈现,此飞卿之所以为高也。
其三
蕊黄无限当山额[1]。宿妆隐笑纱窗隔(1)[2]。相见牡丹时[3]。暂来还别离(2)。 翠钗金作股[4]。钗上蝶双舞(3)[5]。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6]。
【校记】
(1) 隐笑:钟本作“微笑”。
(2) 暂:吴钞本作“新”。
(3) 蝶双:鄂本、汤评本、合璧本、四印斋本作“双蝶”。徐本朱笔眉批:“毛本作双双舞。”墨笔眉批:“双蝶,晁本作蝶双。”
【笺注】
[1] 蕊黄句:谓眉额间涂饰的黄色已模糊一片了,此句写隔夜残妆,即下句“宿妆”。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一:“额上涂黄,汉宫妆也。”《五代诗话》卷四引《西神脞说》谓“妇人匀面,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黄”。古时女子化妆,常以黄色涂额,因似花蕊,故名蕊黄。此习至唐五代犹存。南朝梁萧纲《戏赠丽人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唐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无限:额黄边缘模糊不清。山额:眉额。或谓额间高处。温庭筠《偶游》:“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
[2] 宿妆:隔夜的妆饰。唐岑参《醉戏窦子美人》:“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3] 牡丹时:暮春牡丹花开时节。华钟彦《花间集注》曰:“言相见之迟,相别之速,与《离骚》中美人迟暮之意同。”
[4] 翠钗:翡翠镶嵌之钗。南朝梁刘孝绰《淇上戏荡子妇》:“翠钗挂已落,罗衣拂更香。”金作股:指以金铸成钗之两股。股:分支,钗分两股以夹发。唐张籍《古钗叹》:“兰膏已尽股半折,雕纹刻样无年月。”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5] 蝶双舞:指钗头所饰之双蝶颤动如飞舞之状。钗双股,蝶双舞,皆以作对成双暗示、反衬女子之孤独。
[6] 心事二句: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温庭筠诗:‘心许故人知此意,古来知者竟谁人?’意与此合。”
【集评】
李渔《窥词管见》: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敌。
张惠言《词选》卷一:提起。以下三章,本入梦之情。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之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浪费丽字,转成赘疣,为温词之通病。如此词“翠钗”二句是也。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换笔法,极生动灵活。其中有描绘语,有叙述语,有托物起兴语,有抒情语,随韵转折,绝不呆滞。“蕊黄”两句是描绘语,“相见”两句是叙述语,“翠钗”两句托物起兴,“心事”两句抒情语也。……词在戏曲未起以前,亦有代言之用,词中抒情非必作者自己之情,乃代为各色人等语,其中尤以张生、莺莺式之才子佳人语为多,亦即男女钟情的语言。宫闺体之词譬诸小旦的曲子。上两章但描写美人的体态,尚未抒情,笔法近于客观,犹之《诗经·硕人》之章。此间涉及抒情,且崔、张夹写,生、旦并见,于抒情中又略有叙事的成份。何以言之?“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此张生之见莺莺也。“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此崔、张合写也。“翠钗”以下四句,则转入莺莺心事。……宿妆者与新妆对称,谓晨起未理新妆,犹是昨日之梳妆也,故谓之宿。“翠钗”两句是托物起兴。凡诗歌开端,往往随所见之物触起情感,谓之“托物起兴”。此在下片之始,故可用此句法。乃是另一开端。于兴之中,又有比义,钗上双蝶,心事可喻。用以结出离别之感,脉络甚细。知、枝为谐音双关语,《说苑·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主要还在说“心事竟谁知”一句,而以“月明花满枝”为陪衬,在语音本身上的关联更为紧凑。在意境上,则对此明月庭花能不更增幽独之感?是语音与意境双方关联,调融得一切不隔。《越人歌》古朴有味,飞卿的词句更其新鲜出色,乐府中之好言语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由“蝶”之“双舞”,联想至人之“别离”,亦未尝“不贯”,但恨其水清无鱼耳。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所谓“心事”者,实即卿卿我我双宿双飞之意愿也。际此佳辰令夕,月白风轻,睹春花之盛放,末二句岂但言“别意”?实更涵触景伤怀惜流光而怨幽独之不尽感伤,正与此双股双蝶之意紧扣密接,乃栩庄讥其“词意不贯”,何也?
其四
翠翘金缕双(1)[1]。水纹细起春池碧(2)[2]。池上海棠梨(3)[3]。雨晴红满枝(4)[4]。 绣衫遮笑靨(5)[5]。烟草粘飞蝶(6)[6]。青琐对芳菲[7]。玉关音信稀(7)[8]。
【校记】
(1) 缕:玄本作“镂”。
(2) 纹:吴钞本作“绂”,全本作“文”。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水”下空格,无“纹”字。
(3) 梨:王辑本作“黎”。
(4) 晴:吴钞本作“暗”,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青”。
(5) 靨:吴钞本作“壓”。
(6) 粘:吴钞本、全本、王辑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黏”。
(7) 玉关:紫芝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库本、清刻本作“玉门”。
【笺注】
[1] 翠翘句:翠翘:翠鸟尾上的长羽。《楚辞·招魂》:“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王逸注:“翠,鸟名也;翘,羽也。”此指尾羽。金缕:金丝。唐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此指的毛色。:亦作“”,水鸟名。形大于鸳鸯,而多紫色,好并游。俗称紫鸳鸯。唐温庭筠《开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一百韵》:“溟渚藏,幽屏卧鹧鸪。”顾嗣立补注:“《临海异物志》:,水鸟,毛有五采色。”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此以之成双,兴闺人之独处也。”或谓此句写女子形翡翠金缕首饰。
[2] 水纹句:承上,因并游而春池纹起。
[3] 海棠梨:又名海红、秋子、柰子。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果二·海红》:“《饮膳正要》:果类有海红,不知出处,此即海棠梨之实也。状如木瓜而小,二月开红花,实至八月乃熟。”郑樵《通志》:“海棠子名海红,即《尔雅》赤棠也。”唐韩偓《见花》:“血染蜀罗山踯躅,肉红宫锦海棠李。”
[4] 红满枝:繁花满枝,言花盛也。五代冯延巳《长相思》:“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
[5] 笑靨:笑时颊上的酒窝。南朝梁萧统《拟古》:“眼语笑靥近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靨:靥辅。颊边微窝,俗称酒窝。《文选》曹植《洛神赋》:“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刘良注:“言靥文之生辅承其颊。”或谓指女子面部所饰之面靥。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诂笺四》:“自吴宫有獭髓补痕之事。唐韦固妻少时为盗刃所刺,以翠掩之,女妆遂有靥饰。”杜甫《琴台》“野花留宝靥”,仇兆鳌注引清朱鹤龄曰:“唐时妇女多贴花钿于面,谓之靥饰。”
[6] 烟草句:或谓实写春景,或谓女子绣衫之花纹图案。烟草:烟雾笼罩的草丛。亦泛指蔓草。唐刘沧《秋日旅途即事》:“驱羸多自感,烟草远郊平。”
[7] 青琐:亦作青锁。装饰皇宫门窗的青色连环花纹。《汉书·元后传》:“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颜师古注:“孟康曰:‘以青画户边镂中,天子之制也。’……孟说是。青琐者,刻为连环文,而青涂之也。”后华贵的宅第、寺院等门窗亦用此种装饰。《后汉书·梁冀传》:“冀乃大起第宅……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永宁寺》:“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代指刻镂成格的窗户。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说之。”此指琐窗中女子。芳菲:花草盛美。南朝陈顾野王《阳春歌》:“春草正芳菲,重楼启曙扉。”此指大好春景。
[8] 玉关:即玉门关。汉武帝置。因西域输入玉石时取道于此而得名。汉时为通往西域各地的门户。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汉书·西域传上·鄯善》:“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后距,捕得生口,知状以闻。”北周庾信《竹杖赋》:“玉关寄书,章台留钏。”唐骆宾王《在军中赠先还知己》:“魂迷金阙路,望断玉门关。”此泛指边塞。
【集评】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首追叙昔日欢会时之情景也。上半阕描写景物,极其鲜艳,衬出人情之欢欣。下半阕前二句补明欢欣之人情,后二句则以今日孤寂之情,与上六句作对比,以见芳菲之景物依然,而人则音信亦稀,故思之而怨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上二首皆以妆为结束,此则以妆为起笔,可悟文格变化之方。“水纹”以下三句,突转入写景,由假的水鸟,飞渡到春池春水,又说起池上春花的烂漫来。此种结构正与作者之《更漏子》“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同一奇绝。“水纹”句初联上读,顷乃知其误。金翠首饰,不得云“春池碧”,一也。飞卿《菩萨蛮》另一首“宝函钿雀金,沉香阁上吴山碧”,两句相连而绝不相蒙,可以互证,二也。“海棠梨”即海棠也。昔人于外来之品物每加“海”字。……上云“”,下云“春池”,非仅属联想,亦写美人游春之景耳。于过片云“绣衫遮笑靥”乃承上“翠翘”句,“烟草黏飞蝶”乃承上“水纹”三句。“青琐”以下点明春恨缘由,“芳菲”仍从上片“棠梨”生根,言良辰美景之虚设也。其作风犹是盛唐佳句。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赋美女游园,而以春日园池之美起笔。首句托物起兴。……俞平伯释此词,以钗饰立说,谓“水纹”句不宜连上读……按俞说殆误。飞卿此处实写,下句实写春池,非由钗饰而联想过渡也。俞先生因连读前数章均言妆饰,心理上遂受影响,又“翠翘”一词藻,诗人用以指钗饰者多,鸟尾的意义反为所掩……飞卿原意所在,实指鸳鸯之类,不必由假借立说矣。……上半阕写景,乃是美人游园所见,譬如画仕女画者,先画园亭池沼,然后着笔写人。“绣衫”两句,正笔写人。写美女游园,情景如画,读此仿佛见《牡丹亭·惊梦》折前半主婢两人游园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曲时之身段。飞卿词大开色相之门,后来《牡丹亭》曲、《红楼梦》小说皆承之而起,推为词曲之鼻祖,宜也。作宫闺体词,譬如画仕女图,须用轻细的笔致,描绘柔软的轮廓。“绣衫遮笑靥”之“遮”字,“烟草黏飞蝶”之“黏”字,“鬓云欲度”之“度”字,“暖香惹梦”之“惹“字,皆词人炼字处。……此章言美女游园,而以一人独处思念玉关征戍作结,此为唐人诗歌中陈套的说法,犹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类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闺人念远,亦“陌头杨柳”之意耳。词余于情,以视龙标绝句,遂觉不逮。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此词就其布局结构言,从发饰展开,所谓近取诸身也。由金缕之水禽而及水纹细起之春池,而及池上之海棠梨,海棠梨枝头盛放之花朵。从物之联想,到景之展布,采递进之法,层次分明。便如乘车游览,车行景变,应接不暇,而又连续不断。然词中女主角实未尝移动,正所谓“平春远绿窗中起”也。由下片“青琐对芳菲”句可知……此女身坐窗前,而纵目驰骋,画面因而逐一展开,由近而远,由内而外,而神思飞越。……情景激荡,而情语出焉:“玉关音信稀。”一语镇纸。
又:词中通篇多用颜色字:“金”者,“碧”者春池,“红”者海棠梨之花;窗则曰“青琐”,地则曰“玉关”;飞烟之草上着翩跹之蝴蝶,则一片生气之新绿间,时见翔动之彩翼,是极尽色彩敷陈之能事,而又化静为动,使此一片阳和春景,色彩鲜明且兼生动活泼……飞卿善以秾丽之字面,精巧之笔法,敷写景物,实即加强物象之可感性,藉此物象以传达其难以言状之心曲,其辞之深密处即其情之细腻处也。
其五
杏花含露团香雪[1]。绿杨陌上多离别(1)[2]。灯在月胧明(2)[3]。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3)[4]。妆浅旧眉薄(4)[5]。春梦正关情[6]。镜中蝉鬓轻[7]。
【校记】
(1) 多:紫芝本、吴钞本作“双”。
(2) 月胧明:玄本作“月陇明”,雪本作“月笼明”。
(3) 褰:王辑本作“寒”。
(4) 妆浅:钟本作“妆残”。
【笺注】
[1] 杏花句:言清晨杏花含露盛开,枝头团簇如香雪。唐刘兼《春夜》:“薄薄春云笼皓月,杏花满地堆香雪。”香雪:此指杏花,亦可喻指白菊、梅花、梨花、柳絮等白色的花。唐韩偓《和吴子华侍郎令狐昭化舍人叹白菊衰谢之绝次用本韵》:“正怜香雪披千片,忽讶残霞覆一丛。”
[2] 绿杨句:陌上种柳,正堪离人攀折,故云。唐白居易《离别难》:“绿杨陌上送行人,马去车回一望尘。”
[3] 胧明:微明。唐元稹《嘉陵驿》之一:“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
[4] 玉钩:玉制挂钩。亦用为挂钩之美称。《楚辞·招魂》“挂曲琼些”,汉王逸注:“曲琼,玉钩也……雕饰玉钩,以悬衣物也。”褰:撩起。翠幕:翠色的帷幕。晋潘岳《藉田赋》:“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
[5] 旧眉:宿妆所画之眉。五代冯延巳《采桑子》:“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薄:浅淡也。
[6] 关情:牵动情怀。南朝梁萧纶《车中见美人》:“关情出眉眼,软媚著腰支。”
[7] 蝉鬓:古代女子发式。两鬓薄如蝉翼,故称。晋崔豹《古今注·杂注》:“魏文帝宫人绝所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四人,日夕在侧。琼树乃制蝉鬓。缥眇如蝉翼,故曰蝉鬓。”南朝梁萧绎《登颜园故阁》:“妆成理蝉鬓,笑罢敛蛾眉。”轻:轻盈缥缈。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碧纱如烟隔窗语”,得画家三昧,此更觉微远。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梦境迷离。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此词“杏花”二句,从远处泛写,关合本题于有意无意之间,与前“水精”一首中“江上柳如烟”二句同一笔法。飞卿词每如织锦图案,吾人但赏其调和之美可耳,不必泥于事实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杏花”二句亦似梦境,而吾友仍不谓然,举“含露”为证,其言殊谛。夫入梦固在中夜,而其梦境何妨白日哉。然在前章则曰“雁飞残月天”,此章则曰“含露团香雪”,均取残更清晓之景,又何说耶?故首二句只是从远处泛写,与前谓“江上”二句忽然宕开同,其关合本题,均在有意无意之间。若以为上文或下文有一“梦”字,即谓指此而言,未免黑漆了断纹琴也。以作者其他《菩萨蛮》观之,历历可证。……“灯在”,灯尚在也;“月胧明”,残月也;此是在下半夜偶然醒来,忽又朦胧睡去的光景。“觉来闻晓莺”,方是真醒了。此二句连读,即误。“玉钩”句晨起之象。“妆浅”句宿妆之象,即另一首所谓“卧时留薄妆”也。对镜妆梳,关情断梦,“轻”字无理得妙。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亦写美人晓起,惟变换章法,先说楼外陌上之景物。“杏花、绿杨”两句虽同为写景,而“团香雪”给人以感觉,“多离别”给人以情绪。“团”字炼。……以层次而言,先是美人闻莺而醒,残灯犹在,晓月胧明,于是搴幕以观,见陌上一片春景。看了半晌,方想到理妆,取镜过来,自觉旧眉之薄,蝉鬓之轻,复惦念于昨宵的残梦,心绪亦不甚佳。散文的层次,应是如此,诗词原可参差错落地说。以诗词作法而论,则先以写景起笔,而杏花、绿杨亦是托物起兴,乐府之正当开始也。先说春天景物,容易唤起听曲者之想像,至“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则若有人焉,呼之欲出。至下半阕则少妇楼头,全露色相,明镜靓妆之际,略窥心事。章法是一致的由外及内。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抒怀人之情。起点杏花、绿杨,是芳春景色。此际景色虽美,然人多离别,亦黯然也。“灯在”两句,拍到己之因别而忆,因忆而梦;一梦觉来,帘内之残灯尚在,帘外之残月尚在,而又闻晓莺恼人,其境既迷离惝恍,而其情尤可哀。换头两句,言晓来妆浅眉薄,百无聊赖,亦懒起画眉弄妆也。“春梦”两句倒装,言偶一临镜,忽思及宵来好梦,又不禁自怜憔悴,空负此良辰美景矣。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观此词可信。末两句,十字皆阳声字,可见温词声韵之响亮。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灯在”两句,谓因别恨而损朝眠,语亦凄婉有致。“妆浅”句,“旧”字宜平,殆以阳上代之尔。然“旧眉”字亦未见佳。意“旧”字或有异文,然无别本可证。以飞卿之才,当不至“贫于一字”也。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此词首二句写春梦,三、四两句写梦醒,五句下床,六句对镜,七句以“春梦”二字正面关应前文,末句自伤亦自怜,更呼应第六句……谓镜中人青春若是,貌美如斯,何堪离别相思之苦!
其六
玉楼明月长相忆(1)[1]。柳丝袅娜春无力(2)[2]。门外草萋萋(3)。送君闻马嘶[3]。 画罗金翡翠[4]。香烛销成泪[5]。花落子规啼[6]。绿窗残梦迷[7]。
【校记】
(1) 明:鄂本作“眀”。
(2) 袅娜:雪本作“娜”。全本作“嫋娜”。
(3) 萋萋:紫芝本、吴钞本作“凄凄”。
【笺注】
[1] 玉楼句:乃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望月怀思”模式。《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三国魏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上引诸诗是其所本。玉楼:传说中天帝或仙人的居所。《十洲记·昆仑》:“天墉城,面方千里,城上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所。”唐诗言玉楼,或以指宫楼,如顾况《宫词》:“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或以指豪贵之家的华丽楼舍,如宗楚客《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旗列禁营。”或以指道观,如李商隐《河阳诗》:“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楼影近中天台。”或以指妓楼,如白居易《听崔七妓人筝》:“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此指思妇所居。今人浦江清《词的讲解》、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认为此指妓楼。长相忆:即长相思。唐杜甫《梦李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2] 柳丝句:以柳丝在拂拂春风中的袅娜无力之状,暗示思妇的慵懒无聊之态。袅娜:细长柔美貌。南朝梁萧纲《赠张缵》:“洞庭枝袅娜,澧浦叶参差。”唐白居易《别柳枝》:“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春无力:言春风无力,即李商隐《无题》“东风无力百花残”之意,点出暮春之时令。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莫沾香梦绿杨丝,千里春风正无力。”
[3] 门外二句:乃思妇月夜回忆当初送别之时的情景。萋萋:草木茂盛貌。《诗经·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毛传:“萋萋,茂盛貌。”汉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古人常以芳草萋萋兴起念远怀人之情绪。浦江清《词的讲解》曰:“从草萋萋三字上可以联想到王孙,加以骄马之嘶,知此玉楼中人所送者为公子贵人也。”
[4] 画罗句:或言蜡灯罗罩上画有翡翠图案,唐李商隐《无题》:“蜡罩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或言丝罗衣衫、帷幕上绣有翡翠花纹。均可通。翡翠:水鸟名。《逸周书·王会》:“仓吾翡翠,翡翠者所以取羽。”《异物志》:“翠鸟形如燕,赤而雄曰翡,青而雌曰翠。其羽可以饰帷帐。”
[5] 香烛句:蜡脂燃成烛泪。以烛残写更深,见出思妇夜不成寐。泪字双关,既指残烛蜡滴,亦喻思妇泪滴。唐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香烛:掺有香料、制作精美的蜡烛。温庭筠《池塘七夕》:“香烛有光妨宿燕,画屏无睡待牵牛。”
[6] 花落句:回应上片“春无力”,写暮春光景。子规:杜鹃的别名,又名鹈。传为蜀帝杜宇魂魄所化,见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常夜鸣,声音凄切,故藉以抒悲苦哀怨之情。陆佃《埤雅·释鸟》:“杜鹃,一名子规。苦啼,啼血不止。一名怨鸟。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凡始皆北向,啼苦则倒悬于树。”唐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又,战国楚屈原《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花落鸣,暗示青春将逝,美人迟暮。
[7] 绿窗:即玉楼之绿纱窗,代指思妇居室。唐权德舆《杂言和常州李员外副使春日戏题十首》之八:“绿窗销暗烛,兰径扫清尘。”唐韦庄《菩萨蛮》:“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集评】
钟本评语:“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唐律起语之佳者。末二句幽宛,词家当行。
张惠言《词选》卷一:“玉楼明月长相忆”,又提。“柳丝袅娜”,送君之时。故“江上柳如烟”,梦中情境亦尔。七章“阑外垂丝柳”,八章“绿杨满院”,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皆本此“柳丝袅娜”言之,明相忆之久也。
谭献《词辨》卷一:“玉楼明月”句,提。“花落子规啼”句,小歇。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音节凄清。字字哀艳,读之销魂。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低回欲绝。
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姚令威《忆王孙》云:“毵毵杨柳绿初低。淡淡梨花开未齐。楼上情人听马嘶。忆郎归。细雨春风湿酒旗。”与温飞卿“送君闻马嘶”各有其妙,正可参看。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前数章时有佳句,而通体不称,此较清绮有味。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独以抒情语开始,在读者心弦上骤然触拨一下。此句总提,下文叙惜别情事……云“长相忆”者,此章言美人晨起送客,晓月胧明,珍重惜别,居者忆行者,行者忆居者,双方的感情均在其内。曹子建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在行者则此景宛然,永在心目,能不相念;在居者则从此楼居寂寞,三五之夕,益难为怀。故此句单立成一好言语,两面有情。“柳丝”句见春色,又见别意。“春”字见字法,若云“风无力”则质直无味。柳丝的袅娜,东风的柔软,人的懒洋洋地失情失绪,诸般无力的情景,都是春的表现。……下片言送客归来。“画罗金翡翠”言幔帐之属。金翡翠,兴而比也,触起离绪。烛泪满盘,犹忆长夜惜别之景象,而窗外鸟啼花落,一霎痴迷,前情如梦。举绿窗以见窗中之佳人,思忆亦曰梦。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断,仅有断片的回忆,故曰残梦。“迷”字写痴迷的神情,人既远去,思随之远,梦绕天涯,迷不知踪迹矣。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怀人,亦加倍深刻。首句即说明相忆之切,虚笼全篇。每当玉楼有月之时,总念及远人不归,今见柳丝,更添伤感;以人之思极无力,故觉柳丝摇漾亦无力也。“门外”两句,忆及当时分别之情景,宛然在目。换头又入今情。绣帏深掩,香烛成泪,较相忆无力,更深更苦。着末以相忆难成梦作结。窗外残春景象,不堪视听;窗内残梦迷离,尤难排遣。通体景真情真,浑厚流转。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通篇婉丽。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此(指首句)但直叙玉楼之上明月之夜之相思意也。“长相忆”者,谓思念无时或已也。二、三、四句即承此意而转写当日别离情景,如以舞台拟之,则另一场景耳。……下片又回到现场,舞台在玉楼之上,香闺之中。夜深,故燃烛,与“明月”应;“香烛销成泪”,思念之情与别离之情相应。不觉曙色已临,眼中见辞树之花,耳中闻思归之鸟,花零落而春难驻,鸟思归而人未回,而闺中之人犹迷离于往梦之中,梦而曰“残”,可见希望日益渺茫矣。
其七
凤皇相对盘金缕(1)[1]。牡丹一夜经微雨[2]。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3]。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2)。音信不归来(3)[4]。社前双燕回[5]。
【校记】
(1) 皇:鄂本、合璧本作“凰”。
(2) 栏:紫芝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四库本、清刻本作“阑”。
(3) 音信:鄂本、汤本、四印斋本作“意信”。
【笺注】
[1] 凤皇句:言衣衫上用金线盘绣着一双凤凰图案。衬出盛装女子之孤寂。盘:盘锦,用金线在丝织物上盘出的图案。金缕:金线。
[2] 牡丹句:华钟彦《花间集注》曰:“前阕四句皆言晓妆。牡丹句为插句状词,言妆成如牡丹之经微雨也。”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此写“晨起所见庭院中实景”,象征“新妆之女子容颜之明艳”。李宜《花间集注释》曰:“以牡丹经雨即败,喻闺人的憔悴。”
[3] 鬓轻:鬓薄。双脸:两颊,两腮。双脸长:即曼脸,梁吴均《小垂手》:“蛾眉与曼脸,见此空愁人。”长:犹容长,面目姣好。唐韦庄《伤灼灼》:“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或云脸长指人消瘦。
[4] 音信:音书。唐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此指女子所思之人的音书。
[5] 社前句:言春社前双燕已按时归来。言外责怨所思之人音讯杳然,迟迟不归。社:社日,古时祭祀土神的日子。分春社与秋社。唐宋以前,逢社日男女辍业休息。唐张籍《吴楚歌》:“今朝社日停针线,起向朱樱树下行。”宋陈元靓《岁时广记》:“《统天万年历》曰: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文昌杂录》:“燕子以春社来,秋社去,谓之社燕。”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牡丹”二句)眼前景,非会心人不知。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飞卿惯用“金鹧鸪”、“金”、“金凤凰”、“金翡翠”诸字以表富丽,其实无非绣金耳。十四首中既累见之,何才俭若此?本欲假以形容艳丽,乃徒彰其俗劣。正如小家碧玉初入绮罗丛中,只能识此数事,便矜羡不已也。此词“双脸长”之“长”字,尤为丑恶,明镜莹然,一双长脸,思之令人发笑。故此字点金成铁,纯为凑韵而已。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写别后忆人。“凤凰”句竟不易知其所指。或是香炉之作凤凰形者,李后主词“炉香闲袅凤凰儿”,“金缕”指凤凰毛羽,犹前章之“翠翘金缕双”也,或指香烟之丝缕。……“牡丹”句接得疏远。……歌谣之发句及次句有此等但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另说,“牡丹”非真实之牡丹花,亦衣上所绣;“微雨”是啼痕。……燕以春社日来,秋社日去。曰“双燕回”,见人之幽独,比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漫记》云云,诚非苛责。“音信”句,亦欠圆足,不必为名家讳也。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音信不归来”为事,“相望久”为情,二者乃词之关键,他则物焉景焉。凤凰相对,牡丹经雨,前者写衣着,后者状容态……得情语点破,皆化物为情矣。前者实亦暗示旧日之恩爱缠绵,后者则亦状写此际相思之长夜悲苦。故明镜所照,其人消瘦也(按:张氏从华钟彦《花间集注》,解“双脸长”为消瘦)。作者以秾丽之笔凸显此二物,乃使一切相关情事,若隐若现于可感可触之暧昧仿佛中,此飞卿惯技也。
其八
牡丹花谢莺声歇(1)。绿杨满院中庭月[1]。相忆梦难成[2]。背窗灯半明[3]。 翠钿金压脸[4]。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5]。燕飞春又残。
【校记】
(1) 谢:钟本作“榭”。
【笺注】
[1] 牡丹二句:写暮春景色,兴起伤春怀人之意。满院柳色,一庭月光,都是撩人离思的触媒。
[2] 梦难成:唐无名氏《闺情》:“千回万转梦难成,万遍千回梦里惊。”
[3] 背窗句:言窗后的灯烛摇曳明灭。后蜀毛熙震《菩萨蛮》:“小窗灯影背。”灯背或背灯,乃唐五代俗语,唐五代诗词中多有言及。或释为灯尽,或释为灯闭,按诸文本例句,均有未惬。浦江清《词的讲解》曰:“灯烛之背,是唐时俗语。临睡时灯烛未熄,移向屏帐之背,故曰背。”于义较胜。
[4] 翠钿:用翠玉制成的首饰。南朝乐府《西洲曲》:“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亦指翠靥,古代女子面饰。用绿色“花子”粘在眉心,或制成小圆形贴在嘴边酒窝地方。后蜀顾夐《虞美人》:“迟迟少转腰身袅,翠靥眉心小。”唐温庭筠《南歌子》:“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是贴于眉间。此词曰“金压脸”,或为黄色金箔面靥,而施于面颊者。
[5] 泪阑干:泪流满面。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言竟掩面,涕泣阑干。”唐戎昱《谪官辰州冬至日有怀》:“北望南郊消息断,江头唯有泪阑干。”
【集评】
张惠言《词选》卷一:“相忆梦难成”,正是“残梦迷”情事。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领略孤眠滋味,逐句逐字,凄凄恻恻,飞卿大是有心人。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三章云“相见牡丹时”,五章云“觉来闻晓莺”,此云“牡丹花谢莺声歇”,言良辰已过,故下云“燕飞春又残”也。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写春光将尽、寂寞香闺之情事。……言灯烛之背,是唐时俗语。临睡时灯烛未熄,移向屏帐之背,故曰背。或唐时之灯,有特殊装置,睡时不使太明,可以扭转,故曰背,今不可晓。翠钿即花钿,唐代女子点于眉心。“金压脸”疑即金靥子,点于两颊者,孙光宪《浣溪沙》“腻粉半粘金靥子”是也。“泪阑干”谓泪痕界面横斜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香闺寂寞”,明为妇人语耳,则所谓“孤眠滋味”者,非飞卿亲身“领略”可知。此中有何寄托?有何比兴?白雨斋中人,强作解事,斯真可谓“有心人”矣。
其九
满宫明月梨花白(1)[1]。故人万里关山隔[2]。金雁一双飞[3]。泪痕沾绣衣(2)。 小园芳草绿[4]。家住越溪曲[5]。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3)[6]。
【校记】
(1) 梨:王辑本作“黎”。
(2) 沾:合璧本作“沽”。
(3) 燕归:雪本作“雁归”。
【笺注】
[1] 满宫句:谓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满院雪白的梨花上。温庭筠《舞衣曲》:“不逐秦王卷象床,满楼明月梨花白。”宫:《说文解字》:“宫,室也。”《尔雅·释宫》:“宫谓之室,室谓之宫。”《释文》:“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华钟彦《花间集注》曰:“此宫字当用古意……叙民间女子事,故下文云故人远隔也。”浦江清《词的讲解》曰:“今云‘满宫’,是文人变化辞藻,不可拘泥。”又云:此词或是教坊两院妓人入宫者所唱,“‘满宫’者或实指宫苑而言”。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云:“此词之女主人公即是西施,借指宫中嫔妃宫女。”此“宫”乃指吴宫。
[2] 故人:本指老友旧交,亦指前妻、前夫或旧日情人。此当指所怀之情人。《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唐李白《怨情》:“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玉犹来重。”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指“以前与西施一起浣纱的女伴”。关山:关隘山岭,泛指遥远的边塞之地。南朝梁江淹《恨赋》:“紫台稍远,关山无极。”
[3] 金雁:华钟彦《花间集注》曰:“刘贡父《中山诗话》云:‘金雁,筝柱也。’谓离怀至深,弹筝以写之也。……窃疑雁当指远人书信,金,言其贵重。杜甫诗‘家书抵万金’是也。”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谓金雁“指衣上的绣纹”。黄进德《唐五代词选集》曰:“金雁,此指远人书信。司空曙《灯花三首》之一:‘几时金雁传信归,剪断香魂一缕愁。’”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此处‘金雁’似解为高空飞雁更为直捷……旧有雁足传书之说,今只见南雁双双北飞,而不见‘故人’(浣纱女伴)的音讯,故思念故乡旧伴,不禁泪沾绣衣。”按:解“金雁”为远隔关山的“故人”信使,于义较胜。女子月夜怀人,雁过而信不至,不觉泪下沾湿绣衣。
[4] 小园:当指女子所居之庭园。芳草绿:含有睹芳草而思远人之意。唐王维《送别》:“芳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指西施“越中故乡的小园”。
[5] 越溪:传说为西施浣纱之处,又名浣沙溪。即若耶溪,出浙江绍兴若耶山,北流入运河。唐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女子言家住越溪,有以西施之美自况之意味。唐王维《洛阳女儿行》:“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6] 杨柳二句:言柳绿燕来,远人不归。君:指为万里关山所阻隔的“故人”。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君,浣纱女伴称居于吴宫的西施。”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兴语似李贺,结语似李白,中间平调而已。
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四:凄艳是飞卿本色。从摩诘“春草年年绿”化出。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结句即七章“音信不归来”二语意,重言以申明之,音更促,语更婉。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越溪”即若耶溪……相传西施浣纱处。本词疑亦借用西施事。或以为越兵入吴经由的越溪,恐未是。杜荀鹤《春宫怨》:“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亦指若耶溪。上片写宫廷光景;下片写若耶溪,女子的故乡。结句即从故人的怀念中写,犹前注所引杜荀鹤诗意。“君”盖指宫女,从对面看来,用字甚新。柳色如旧,而人远天涯,活用经典语。
浦江清《词的讲解》:或谓温庭筠之《菩萨蛮》为宫词者,此论非也。……此章如咏宫中美人,则不应有“故人万里关山隔”之句。……首句托物起兴。见梨花而忽忆故人者,“梨”字借作离别之“离”,乐府中之谐音双关语也。……“金雁”从“关山”带出,雁而曰金,岂非秋之季候于五行属金,谓金雁者犹言秋雁乎?曰:梨花非秋令之物,不应作如此解。……另解,金雁者言筝上所设之柱,筝柱成雁行之形,故曰雁柱,亦有称金雁者,温飞卿咏弹筝人诗云“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与此词意略同。以此解为最胜……此章上下两片,随意捏合,无甚关联。“小园芳草绿”之“小园”,与“满宫明月梨花白”之“满宫”是否为一地,抑两地,不可究诘。由小园芳草之绿,忆及南国越溪之家,意亦疏远。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有见此词开首曰“满宫”,即以为上片写宫廷光景,进而以为“君”指宫女,并赞之为“用字甚新”云。按“宫”盖泛指房屋,若必欲泥为宫殿,则“故人”非帝王不可,与下片“小园”亦不相称。以“君”为宫女,尤妄。宫女岂容久出不归?谓之“用字甚新”,谬矣。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结语未尝不佳,后人频效,遂成滥套。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俞氏谓此词“越溪”即若耶溪,且系暗用西施事,皆有见地。惟谓“君”指宫女,则颇费解。依俞氏之说,谓“结句即从故人的怀念中写”,则此词上片之“故人”,与下片之“君”,其非同一人甚明。下片写“故人”怀念此宫女,上片是否写宫女怀念彼“故人”?上下两片,各写一方,类此结构虽非绝无仅有,亦殊不多见,此姑不论。然如暗用西施事,则彼“故人”应指夫差。吴越之战,夫差兵败自杀,西施与范蠡偕游于五湖。俞氏之说,无论情事,皆与故典不合。此其一。且“君”字飞卿词凡十一见,除此处不计,其他十见……其中“君”字,皆指男性,一望而知,无称呼女性者……此其二也。窃谓此词有自伤自惜而欲近无方之意:下片以越女为况,自矜国色也;上片托宫怨为之,示遭冷落也。待重拾旧欢乎?奈阻隔重重无能亲近何?眼前与念中,场景变换。实外托男女眷恋之貌,内寄感士不遇之情。
其十
宝函钿雀金[1]。沉香阁上吴山碧(1)[2]。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3]。 画楼音信断[4]。芳草江南岸[5]。鸾镜与花枝[6]。此情谁得知[7]。
【校记】
(1) 沉香阁:从雪本改,全本、《词综》、《词选》同。阁:晁本、鄂本、紫芝本、陆本、茅本、钟本、张本、汤本、合璧本、毛本、后印本、正本、徐本、四印斋本、影刊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关”。
【笺注】
[1] 宝函句:并置女子之妆奁首饰,而省去动词、关联词。宝函:即钿函、钿匣,华美精致的首饰盒。或释为枕函,似不确切。钿雀:镂金的雀钗。金:言雀钗为形。名紫鸳鸯,取其偶对成双之习性,兴起独处伤别之怨情。
[2] 沉香阁句:言女子晨起妆毕,于妆阁上眺望吴山春色。所谓登高怀远,为以下抒写离情伏笔铺垫。沉香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杨国忠又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阁,殆不侔此壮丽也。”此指女子香美的妆阁。沉香:木名。嵇含《南方草木状》:“交趾有蜜香树,干似榉柳,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欲取香,伐之;经年,其根干支节,各有别色也。木心与节坚黑,沉水者为沉香。”吴山:浙江杭州和陕西陇县均有吴山。《新唐书·地理志》:“左畀大江,右瞰太湖,峰峦相续,总曰吴山。”诗言吴山,或指三国吴故地之山,如南齐谢朓《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鹊起登吴山,凤翔陵楚甸。”或指春秋吴故地之山。如唐贾岛《送朱可久归越中》:“吴山侵越众,隋柳入唐疏。”此处非实指,泛言吴地、江南之山也。浦江清《词的讲解》、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均言“吴山”非实景,乃女子阁中屏风上所画,并指男子所往之地。
[3] 杨柳二句:为女子望中之景。又:言别离已经年,又是一番春色。驿桥:驿站边的桥。唐李益《逢归信偶寄》:“乡关若有东流信,遣送扬州近驿桥。”
[4] 画楼:即上片之沉香阁。音信断:言所怀之人音书断绝。唐李白《大堤曲》:“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5] 芳草句:女子望中春色。暗含淮南小山《招隐士》“春草王孙”典故。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芳草江南岸,系女子遥想中的男子所居的江南吴地的春天景象。”
[6] 鸾镜:背面镂刻鸾鸟图案的妆镜。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昔罽宾王结罝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逾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县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后因泛称妆镜为“鸾镜”。唐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龙飙去去无消息,鸾镜朝朝减容色。”花枝:女子簪鬓之花。
[7] 此情:指女子对镜簪花,顾影自怜,伤远人之不归,叹芳年之虚度的怨艾之情。谁得知:言无人知晓也。唐李白《江夏行》:“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沉香”、“芳草”句,皆诗中画。
张惠言《词选》卷一:“鸾镜”二句,结,与“心事竟谁知”相应。
谭献《词辨》卷一:“宝函钿雀”句,追叙。“画楼”句,指点今情。“鸾镜”句,顿。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只一“又”字,多少眼泪,音节凄缓。凡作香奁词,音节愈缓愈妙。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沉香阁,《开天遗事》:“杨国忠用沉香为阁,檀香为阑。”此处借用以喻华贵耳。
浦江清《词的讲解》:首句“宝函钿雀金”,托物起兴。,兴而比也。下接“沉香阁上吴山碧”,意甚疏远,亦韵的传递作用。以词意言之,则首句言女子所用之奁具及钗饰,次句写女子所居楼及楼外之景。……今温飞卿词中所云,乃文人之夸饰,不过言楼居之精美,非真有沉香之阁矣。“吴山碧”是楼外所见之景,吴地诸山,概可称为吴山。……“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写景如画,句法开宕,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绝类,皆晚唐诗人之格调也。上片言楼内楼外,下片接说人事。言画楼以见楼中之人,此女子凭楼盼远,但见江南芳草萋萋,兴起王孙不归之感叹,故曰“音信断”。……(鸾镜)句远承第一句,脉络可寻,知此女子晨起理妆,对镜簪花插钗而忆念远人。……枝、知同音双关语,例见《诗经》及《说苑·越人歌》,飞卿于此《菩萨蛮》中两用之,皆甚高妙。……飞卿熟悉民歌中之用语,乐府之意味特见浓厚。《白雨斋词话》特称赏此两句,谓含有深意,初不知深意之究竟何在,盖陈氏但从直觉体味,尚未抉发语言中之秘奥耳。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起句写人妆饰之美,次句写人登临所见春山之美,亦“春日凝妆上翠楼”之起法。“杨柳”两句承上,写春水之美,仿佛画境。晓来登高骋望,触目春山春水,又不能已于兴感。一“又”字,传惊叹之神,且见相别之久,相忆之深。换头,说明人去信断。末两句,自伤苦忆之情,无人得知。以美艳如花之人,而独处凄寂,其幽怨深矣。“此情”句,千回百转,哀思洋溢。
《詹安泰词学论稿》上编第七章:精巧工丽,字字几经锤炼而后出,骤览之不易得解,细加咀嚼,情味乃觉无穷,非深于此道者不易为亦不易辨,斯真修辞之上驷也。为此等词者,色、味、声、情种种,无一可以忽略,大抵色须鲜妍明艳,味须隽永浓至,声须响亮谐协,情须委婉深曲,诸美毕具,而后能使实质平庸者成为美妙,实质美妙者弥增其动人之力量。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驿桥春雨”,凄艳动人。“又”字正点明今昔,惆怅之情,溢于辞外。陈亦峰必谓“有多少眼泪”,可谓自作多情者矣。然“音节愈缓愈妙”之说,正有见地。
其十一
南园满地堆轻絮[1]。愁闻一霎清明雨[2]。雨后却斜阳[3]。杏花零落香(1)。 无言匀睡脸(2)[4]。枕上屏山掩(3)[5]。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4)[6]。
【校记】
(1) 杏花:鄂本、四印斋本作“杏华”。徐本墨校为“华”。零落香:紫芝本作“落又香”。
(2) 匀:词苑英华本、彊村本《尊前集》、林大椿《唐五代词》作“弹”。
(3) 枕上屏山:紫芝本作“枕山屏上”。
(4) 倚:王辑本作“闭”。
【笺注】
[1] 南园:《后汉书·百官志》:“南园丞一人二百石。”石本注:“南园在洛水南。”此泛指庭园。晋张协《杂诗》之八:“借问此何时,蝴蝶飞南园。”温庭筠《醉歌》:“唯恐南园风雨作,碧芜狼籍棠梨花。”堆轻絮:坠地成堆的柳絮。
[2] 一霎:一阵,谓时间极短。唐孟郊《春后雨》:“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五代冯延巳《蝶恋花》:“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3] 雨后句:言一霎雨过,天又转晴。却:倒反,回转。唐杜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之一:“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
[4] 匀:匀面。因睡起面妆模糊,故用手搓脸使脂粉匀净。
[5] 屏山:曲折如山之屏风。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七引唐人诗句:“山屏六叠郎归夜。”此指枕屏,放置枕前以为遮护。
[6] 无憀:因精神无所寄托而觉空虚烦闷。憀:依赖。《淮南子·兵略训》:“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唐李商隐《杨柳枝》:“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集评】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隽逸之致,追步太白。
钟本评语:此首置《草堂》集中,不复可辨。如“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更非《草堂》可得。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下乃叙梦。此章言黄昏。
谭献《词辨》卷一评“雨后却斜阳”句:余韵。评“无憀独倚门”句:收束。
刘毓盘《词史》第二章:温庭筠《菩萨蛮》词,按张惠言《茗柯词选》曰:“温氏《菩萨蛮》皆感士不遇之作。”细味之良然。
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浦江清《词的讲解》:到底如何是“清明雨”,读者自能想像。盖当寒食清明之际,春光明媚之时,一阵小雨,密密漾漾,收去十丈软尘,换来一片新鲜的空气。然而柳絮沾泥,落红成阵,使人觉着春光将老,引起伤春的情绪,这“清明雨”三字就可以带来这些个想像。匀,匀拭。“匀睡脸”,谓午后小睡,睡起脂粉模糊,又加匀拭。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雨后斜阳,杏花零落,亦美景,亦凄凉之景。末句平淡已极,然古代深闺寂寞之情,正于此见之。大抵《花间》小令着墨不多,戛然而止,尚饶余味;以言深曲,则犹有未至。盖是时词体新出,文人涉笔,多写闺情,代人立言,无关身世,故不能刻挚也。
其十二
夜来皓月才当午[1]。重帘悄悄无人语(1)[2]。深处麝烟长(2)[3]。卧时留薄妆(3)[4]。 当年还自惜[5]。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4)[6]。锦衾知晓寒[7]。
【校记】
(1) 帘:彊村本《尊前集》、林大椿《唐五代词》作“门”。
(2) 麝烟:雪本作“麝香”。
(3) 卧时:雪本作“梦魂”。
(4) 花露:鄂本、钟本、汤本、合璧本、四印斋本作“花落”。露:徐本墨校为“落”。
【笺注】
[1] 皓月才当午:月至午夜,正高悬中天。《隋书·律历志》:“月兆日光,当午更耀。”宋高似孙《纬略·五夜》:“所谓午夜者,为半夜时如日之午也。”唐刘禹锡《送惟良上人》:“灯明香满室,月午霜凝地。”
[2] 重帘:重重帘幕。唐李商隐《楚宫二首》:“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
[3] 深处:言帘幕深处,即女子闺房。麝烟:焚烧麝香之烟。
[4] 卧时句:浦江清《词的讲解》曰:“薄妆者与浓妆相对,谓浓妆既卸,犹少留梳裹,脂粉匀面。古代妇女浓妆高髻,梳裹不易,睡时少留薄妆,支枕以睡,使髻发不致散乱。”南朝梁沈约《丽人赋》:“来脱薄妆,去留余腻。”
[5] 自惜:自怜。唐李白《赠易秀才》:“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
[6] 花露句:言花沾露珠,明月将沉,已是黎明时分。唐赵嘏《寄梁佾兄弟》:“荀家兄弟来还去,独倚阑干花露中。”
[7] 锦衾:锦被。《诗经·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集评】
汤显祖评语:“卧时留薄妆”,可思。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自卧时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知”字凄警,与“愁人知夜长”同妙。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菩萨蛮》十四首中,全首无生硬字句而复饶绮怨者,当推“南园满地”、“夜来皓月”二阕。余有佳句而无章,非全璧也。
浦江清《词的讲解》:此章脉络分明,写美人春夜独睡情事,自午夜至天明。……皓月中天是半夜庭除之景。“重帘悄悄”言院落之幽深。重帘深处即是卧室。……流光如水,一年又是春残;静夜独卧,不禁追思往事,自惜当年青春美好,匆匆度过,有不堪回忆者。“花落月明残”,赋而比也。花落月残是庭中之景,此人既独卧重帘之内,何由见此?此句只是虚写,取其比兴之义,以喻往事难回,旧欢已坠,起美人迟暮之伤感。言锦衾,见衾中之人一夜转侧,难以入睡,骤觉晓寒之重。“知”字有力。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词下片两联,上联言当年自惜,下联言今已色衰,如花落月残,虽有锦衾,亦只独宿,故曰“晓寒”。或以为花落月残,不必记实,如此则“锦衾”、“晓寒”岂非尽是空话?又“花落”一句,毛本作“花露月明残”,则谓“花露”在“月明”之中滴残,易安“帘卷西风”正用此句法。“锦衾”乃指衾中人。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菩萨蛮》云“夜来皓月才当户,重帘悄悄无人语”、“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牡丹花谢莺歌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皆写景如画,韵味隽永。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妇人夜寝必卸妆,所以养颜。前结用一“留”字,言外谓犹有所待也。换头不胜追昔,末以“知晓寒”作结,空虚之感,以极婉曲之辞达之,庶几温柔敦厚之遗。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此词上片云“夜来皓月才当午”,月上中天而着“才”字,可见辗转难眠之状;下片云“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伤今惜往,言其不眠之故也;又云“花露月明残”,月明而曰“残”,自是晓月将沉之时;又云“锦衾知晓寒”,则通宵失眠明矣。
其十三
雨晴夜合玲珑日(1)[1]。万枝香袅红丝拂(2)[2]。闲梦忆金堂[3]。满庭萱草长[4]。 绣帘垂[5]。眉黛远山绿[6]。春水渡溪桥(3)[7]。凭栏魂欲销(4)。
【校记】
(1) 日:词苑英华本、彊村本《尊前集》、林大椿《唐五代词》作“月”。
(2) 袅:全本作“嫋”。
(3) 渡:雪本作“度”。
(4) 栏:后印本、正本、清刻本作“阑”。销:玄本、王辑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消”。
【笺注】
[1] 夜合:合欢的别名。《太平御览》卷九五八引晋周处《风土记》:“夜合,叶晨舒而暮合。一名合昏。”玲珑:日光明彻貌。《文选》扬雄《甘泉赋》:“前殿崔巍兮,和氏玲珑。”李善注引晋灼曰:“玲珑,明见貌也。”南朝宋鲍照《中兴歌》之四:“白日照前窗,玲珑绮罗中。”或以“玲珑”属夜合,则“夜合玲珑日”,乃谓夜合玲珑之时。日:又作“月”。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曰:“‘月’与‘拂’同在词韵十八部,‘日’则在十七部。就韵言,作‘月’为谐。然既谓‘雨晴’,下文景物,亦非夜间;而《花间》各本并作‘日’,则作‘日’似为原貌。且就《花间》言,十七部与十八部,亦有叶韵之同例:薛昭蕴《离别难》:‘未别心先咽,欲语情难说出。’‘咽’在十八部,‘出’在十七部,而亦相叶,则作‘日’是矣。”
[2] 香袅:香气缭绕。红丝拂:红丝披拂。夜合花蕊簇丝状,雨后日晴,格外红艳。
[3] 闲梦句:言女子因离居寂寞而梦忆金堂,重温当日的欢乐生活。金堂:指华丽宏伟之厅堂。汉乐府《古歌》:“入金门。上金堂。”唐李庾《两都赋·赋东都》:“金堂玉户,丝哇管语。”此指女子当年居处。或谓“金堂”乃“郁金堂”之省写。唐沈佺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4] 满庭句:言梦中看到金堂满院茂密的萱草。萱草:亦作谖草。植物名。俗称金针菜、黄花菜,多年生宿根草本,花橘黄色或橘红色。古人以为种植此草,可以使人忘忧,因称忘忧草。《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毛传:“谖草令人忘忧。”汉蔡琰《胡笳十八拍》:“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三国魏嵇康《养生论》:“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5] :流苏类的穗状垂饰物。同“憭”、“簏簌”。唐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
[6] 眉黛句:言女子画远山眉。《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7] 春水句:女子凭栏所见之景。
【集评】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章正写梦。垂帘、凭栏,皆梦中情事,正应“人胜参差”三句。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绣帘”四语婉雅。叔原“梦中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聪明语,然近于轻薄矣。
浦江清《词的讲解》:词人言夜合,言萱草,皆托物起兴,闺怨之辞也。……“闲梦忆金堂”者,即金堂中人有所闲忆,亦即美人有所想念之意。此女子见夜合萱草之盛开,不能忘忧蠲忿,反起离索之感。忆者忆念远人,梦者神思飞越,非真烈日炎炎,作南柯一梦也。闲思闲想,无情无绪,亦可称梦,亦可称忆。……“眉黛”句接得疏远,亦递韵之法。“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情词俱美,惟究与上文作如何之关联乎?勉强说来,则“春水”从上句“远山绿”三字中逗出,但远山是比喻,从虚忽度到实,其犹“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之从实忽度到虚之一样奇绝乎?此皆可以联想作用解释之。但上片言盛夏之景,此处忽曰春水溪桥,究嫌抵触。飞卿《菩萨蛮》于七八两句结句有极工妙不可移易者,如“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类,有敷衍陈套语如“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之类。亦有语句虽工,但类似游离的句子,入此首固可,入另首亦无不可者,如“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之类是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首句“日”字,微嫌趁韵,余亦平平。皋文聊串诸章,痴人说梦。
张以仁《花间词论集·温飞卿词旧说商榷》:所谓“绣帘垂”者,因人出帘动以相及,意脉不断,非虚写也。故下文以眉黛状远山,“眉黛远山绿”即“远山眉黛绿”,情景相合,纯任自然,且与人以芳草罗裙之联想。此种手法,宜会其神韵,不当呆看。……下文接写春水溪桥,凭栏魂销,眼前景犹当年景,此时情即昔时情,二者交织缠绵,神承意协,笔势不沾不滞,读者不必强解而自能得其流利之畅美,会其心曲之深密矣。
其十四
竹风轻动庭除冷[1]。珠帘月上玲珑影[2]。山枕隐秾妆(1)[3]。绿檀金凤皇(2)[4]。 两蛾愁黛浅(3)[5]。故国吴宫远(4)[6]。春恨正关情(5)。画楼残点声[7]。
【校记】
(1) 秾:全本、王辑本作“浓”。
(2) 凤皇:鄂本、紫芝本、汤本、合璧本、钟本作“凤凰”。
(3) 两:正本作“雨”,误。蛾:词苑英华本《尊前集》作“娥”。
(4) 故国:鄂本作“故园”。
(5) 春恨:王辑本作“春梦”。
【笺注】
[1] 竹风:拂竹之风。唐杜甫《远游》:“竹风连野色,江沫拥春沙。”庭除:庭阶。晋曹摅《思友人》:“密云翳阳景,霖潦淹庭除。”唐刘兼《对镜》:“风送竹声侵枕簟,月移花影过庭除。”
[2] 珠帘句:化用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辞意。玲珑影:或谓月影,或谓帘影。
[3] 山枕:枕头。古代枕头多用木、瓷等制作,中凹,两端突起,其形如山,故名。隐:凭倚。靠着几案,伏在几案上。《孟子·公孙丑下》:“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成玄英疏:“隐,凭也。子綦凭几坐忘,凝神遐想。”
[4] 绿檀句:华钟彦《花间集注》曰:“绿檀,枕之质也;金凤凰,枕之纹也。”均承“山枕”。或曰:“金凤皇”承“浓妆”,指金凤钗。
[5] 两蛾:双眉。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以喻女子眉毛纤长秀丽,女子眉毛因称蛾眉。《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南朝梁何逊《咏舞》:“逐唱回纤手,听曲转蛾眉。”愁黛:即愁眉。黛,青黑色颜料,用以画眉。故用为眉毛的代称。唐卢照邻《折杨柳》:“露叶凝愁黛,风花乱舞衣。”
[6] 故国:故乡。唐杜甫《上白帝城》之一:“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吴宫:泛指春秋时吴国宫殿,或谓指吴王夫差为西施所修之馆娃宫,用以代指吴地。此句理解颇有歧义:华钟彦《花间集注》曰“吴宫,指自己怀念之所在”,并引张惠言、陈廷焯诸家之说,认为此句乃叹君门九重之意。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曰:“此章与‘满宫明月梨花白’一首均为宫词,词中主角,亦均为西施式之宫嫔。句意谓女子(按指西施)的故里离吴宫甚远。”
[7] 残点: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四《更点》:“一夜分五更,以五夜更易为名也。……点者,则以下漏滴水为名,每一更又分为五点也。”铜壶滴漏记时,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点。残点谓漏点将尽,天将破晓。唐刘禹锡《冬日晨兴寄乐天》:“庭树晓禽动,郡楼残点声。”
【集评】
钟本评语:“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较“残更和梦长”胜。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芟《花间》者,额以温飞卿《菩萨蛮》十四首,而李翰林一首为词家鼻祖,以生不同时,不得例入。今读之,李如藐姑仙子,已脱尽人间烟火气;温如芙蕖浴碧,杨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无不巧隽而妙入。珠璧相耀,正是不妨并美。
又:十五调中,如“团”字、“留”字、“知”字、“冷”字,皆一字法。如“惹梦”,如“香雪”,皆二字法。如“当山额”,如“金靥脸”,皆三字法。四五字、六七字皆有法,解人当自知之,不能悉记。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言梦醒。“春恨正关情”与五章“春梦正关情”相对双锁。“青琐”、“金堂”、“故国吴宫”,略露寓意。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春恨”二语是两层,言春恨正自关情,况又独居画楼而闻残点之声乎?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缠绵无尽。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一: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楚骚变相,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六:飞卿《菩萨蛮》,古今绝调,难求嗣响。
蔡嵩云《柯亭词论》:看人词极难,看作家之词尤难。非有真赏之眼光,不易发见其真意。有原意本浅,而视之过深者。如飞卿《菩萨蛮》,本无甚深意,张皋文以为感士不遇,为后人所讥是也。
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词固言情之作,然但以情言,薄矣。必须融情入景,由景见情。温飞卿之《菩萨蛮》,语语是景,语语即是情,冯正中《蝶恋花》亦然,此其味所以醇厚也。
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缋处,亦复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烟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以瑰丽胜人哉?
汪东《唐宋词选评语》:集中十余首未必皆一时作,故辞意有重复。张皋文比而释之,以为前后映带,自成章节,此则求之过深,转不免于附会穿凿之病已。
俞平伯《读词偶得》:“竹风”以下说人晚无憀,凭枕闲卧。“隐”当读如“隐几而卧”之隐。“绿檀”承“山枕”言,檀枕也;“金凤凰”承“浓妆”言,金凤钗也;描写明艳。“吴宫”明点是宫词,昔人傅会立说,谬甚。其又一首“满宫明月梨花白”可互证。欧阳炯之序《花间》曰:“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此二语诠词之本质至为分明。温氏《菩萨蛮》诸篇本以呈进唐宣宗者,事见《乐府纪闻》,其述宫怨,更属当然。末二句不但结束本章,且为十四首之总结束,韵味悠然无尽。画楼残点,天将明矣。
浦江清《词的讲解》:“故国吴宫远”用西施之典故,不必指实,犹上章之“家住越溪曲”也。“春恨正关情”较前章之“春梦正关情”仅换一字,此十数章本非接连叙一人一事,故亦不妨重复。前章言晨起,故曰春梦;此章尚未入睡,故云春恨。春恨者,春闺遥怨也。画楼残点,天将明矣,见其心事翻腾,一夜未睡,故乡既远,彼人又遥,身世萍飘,一无着落,不胜凄凉之感。飞卿特以此章作结,不但画楼残点,结语悠远,而且自首章言晨起理妆,中间多少时日风物之美,欢笑离别之情,直至末章写夜深入睡,是由动而返静也。
又:此十四章如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但细按之,此十四章之排列,确有匠心,其中两两相对,譬如十四扇屏风,展成七叠。不特此也,章与章之间,亦有蝉蜕之痕迹。首章言晨起理妆,次章言春日簪花,皆以楼居及服饰为言。此两章自然成对,意境相同,互相补足。三章言相见牡丹时,四章言春日游园;三章有“钗上双蝶舞”之句,四章言“烟草粘飞蝶”。亦相关之两扇屏风也。而二、三两章之间有“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与“翠钗金作股,钗上双蝶舞”作为蝉联之过渡。第五章言“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第六章言“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意境相同,而其下即写离别情事,此两章成为一叠。第七章“牡丹一夜经微雨”,第八章“牡丹花谢莺声歇”,亦互相关联者。而六、七之间,以“玉楼明月长相忆”与“画楼相望久”、“柳丝袅娜春无力”与“阑外垂丝柳”作为蝉联之过渡也。九章“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十章“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此两章互相绾合。十一章“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十二章“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亦自然衔接。而十章与十一章之间,一云“驿桥春雨”,一云“一霎清明雨”,亦不无蝉蜕之过渡。第十三章“雨晴夜合玲珑日”,第十四章“珠帘月上玲珑影”;第十三章“眉黛远山绿”,第十四章“两蛾愁黛浅”。此两章自然成对。而第十二与第十三之间则以“重帘悄悄”与“绣帘垂”作为蝉蜕。由此言之,则连章之说亦无可厚非,但作者若不经意而出此。其中所叙既非一人一日之事,谓为相连成一整篇即不可。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亦峰云:“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飞卿自写少女情态,与楚骚何涉?
《百家唐宋词新话》万云骏评语:词以婉约为宗,词为艳科,就是指它的特殊题材、特殊风格而言。晚唐文人中作词最多的是温庭筠,他存词约七十首,可以说是第一个奠定了词的伤春伤别的基调。如他的《菩萨蛮》十四首(另一首风格不类),张惠言《词选》把它们当做一组词,说是“感士不遇也”。王国维竭力反对此说,讥之为“固哉皋文之为词也”。谓此十四首“皆兴到之作”,没有什么寄托。但这十四首词都是抒写男女相思离别之情,则是无疑的,也不能说绝无寄托。它们都是一个闺中妇女,思念远出的行者之词。而所着力描写的多是春天的景物,杨柳、花、月、莺燕等等。……和这个思念远人的居妇一道,交织成一幅牵愁惹恨的伤春伤别的图画。这幅图画,反复在大量的唐宋词作中出现,但令人惊奇赞叹的是,大致相同的景物、事物、人物,却在众多词家的生花妙笔之下,都能够写出如此千姿百态、生香活色的优秀作品来。这里用“题材决定论”是不能解释的。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汤临川极言“字法”,矜为创获。至谓“当山额”与“金靨脸”皆三字法,不知“山额”为一词,“当”字谓“蕊黄”正着于“山额”之中;“金靨脸”三字,则“靨”为“壓”字之讹。“靨脸”已不成语,乃夸言为“字法”,令人失笑。张皋文谓“‘青琐’、‘吴宫’,略露寓意”,“寓意”云何?始终不敢明说,闪烁其辞,伎俩可憎。陈亦峰谓后结意有两层,其见甚是。然原文明甚,正不待亦峰沉思深玩,而后得之也。
又:右《菩萨蛮》十四首,未必飞卿一时之作,不过以同调相从,汇结于此,实无次第关联。且飞卿此调,未必止于十四,赵氏亦止就存者编录耳。而张皋文以“联章诗”眼光,勉强钩合,若自成首尾者。绘影绘声,加枝添叶,一若飞卿身上之三尺虫,能为作者说明心曲,而又不敢真正明说,可笑孰甚!海绡之说梦窗,同一伎俩,误人实甚,故不惜辞而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