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爷的教诲
卡丘爷爷接过我捡来的废品,我洗了把脸,开始吃他给我留的午饭,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煎豆腐,还有一小碟凉拌泡菜,我吃得津津有味,脸上也洋溢着光彩,捡的废品可以卖钱,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吃这一顿饭了。
我说:“卡丘爷爷,吃完饭,我再出去捡一些回来,今天有个餐馆的老板娘说我可以去她那里抹桌子,扫地,这样我就可以挣多一些钱了。”
卡丘爷爷慈祥地看着我:“小圆,今年多大了?”
“十岁。”
“看起来还是个小不点儿嘛!”
我比同龄人要矮小,看起来最多六七岁,这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我经常挨饿,尤其讨厌周末和寒暑假,这意味着要呆在家里,意味着父母上班后至下班回来这一段漫长的时光,我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父母只留了一个人的饭菜,是属于大少爷的。早餐,我能跟他们一起喝粥,走之前,太太会做好大少爷的午餐,一大碗白米饭加青红椒炒肉丝,放在锅里,中午蒸热就可以吃了,我是永远都不能碰那只锅的。
有次,大少爷在吃午饭前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走到厨房,轻轻提起锅盖,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锅里有什么,后脑勺已挨了一记重锤,大少爷故意装睡,引我来犯,好让他当场抓个正着。这个时候等着我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大少爷最爱用脚踢我,他喜欢看我被踢后双脚打颤,站不稳又倒不下去的样子,他会咯咯直笑,他玩游戏很入迷,双手要节约力气。
有时,他心情很差,会突然捏起拳头给我的后背来一下,大多数时候他先把我放倒,双脚来回踢,还喜欢拖我到沙发上,我蜷缩成一团,这时他的腿就需要抬高一些,他喜欢跳起来踢我,这种姿势好像更帅更酷,他时常走神,把打人的行为想象成一种英雄的举动,在学校里,他加入了某些学生组织的团伙,时不时冲进别的寝室,趁那倒霉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就用被子将其盖住,一顿颠倒乾坤的暴揍就这样发生。
大少爷爱上了这种出其不意,时常在他人不明所以的时候出现、挑事,让那人神经绷紧,心脏受创,看那人露出无限惊恐,他才能得到满足。
大少爷智商不高,一切都是蛮干,不考虑后果,打人发脾气从来只凭自己的好恶,只看自己的心情。我时常受他惊吓,洗脸水倒多了,他就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将多出来的水泼在我脸上,他只准我用水稍微沾湿脸帕的一个小角落,这一个小角落完全可以清洗整张脸。此后,我每天洗脸,他都要严格把控我的用水量,只要超出一点点,碰巧他昨夜没有睡好,今早心情不佳,等父母走后,就会给我一顿好打。
在大少爷严格的监控和审视下,我也极其自觉,水不多喝一口,饭不多吃一碗,一顿饭夹三次菜,吃一两片很小块的肉,尽量让自己在夹三次菜的时候能夹到肉。若是一开始夹菜就奔着肉去,大少爷就会投射给我一个很犀利的眼神,这个时候我会夹一颗花椒,一块蒜瓣儿放进嘴里,大少爷就会笑我,他笑并不代表他变得宽容,若是我不守他订下的规矩,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我每天都很饿,饿得直不起腰来,又饿又怕,还要很辛苦地装模作样。我记得那天,现在想起来还觉羞耻,我饿哭了,哭不仅仅是饿,还有很多原因,我每天都有很多理由可以哭,有时这种悲伤的情绪压制不住,我突然间就会放声大哭,当然,这样的放声大哭也只能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
我那日在老爷面前哭,我是不敢在太太面前流泪的,我已说过,在太太面前有任何情绪都会换来不良的后果。
大颗泪珠比断了线的珠子还滚落得迅捷,天黑了,太太在沐浴,大少爷出去玩了,我不敢哭出声,泪珠子弥漫整张脸,弄不清怎么回事,额头也被濡湿,我一定要让老爷看到我这幅面孔,其实老爷最厌恶别人这幅面孔,我的哭泣引起他很大的不适。
老爷看了我一眼,他对我还是很陌生,我从小被丢弃到一个贫困的山村,老爷付给祖父母一定的抚养费,请他们代为履行责任,爷爷奶奶看在抚养费的份上勉强应对我这个傻瓜,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加长,起初说好的三年已到期,又被老爷加长三年,抚养费的高低沉浮也惹得祖父母很不满。祖父母和父母共有一个至今为止都被我赞赏的优点,就是他们从不掩饰对我的厌恶,祖父母有时不得不对他们不成材的儿女掩饰内心的不满,老爷太太对大少爷也有所掩饰,但他们从来没有对我掩饰过,这是他们的优点,不是讽刺,我一直这样认为。这会让我更加明白我所处的位置。我原以为从小和不喜欢我的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对老爷太太施加给我的厌恶感就会有一定的承受能力,我错了,比起祖父母,父亲和母亲的厌恶感又是大有不同的。
我在九岁被送去读住校,每周末回城区一次,周六周末老爷和太太都要工作,我没有任何时间和时机可以和老爷太太拉近关系。老爷从不主动和我说话,也感觉没有任何必要和我说话,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老爷从不会靠近我,尽量远离我,或许在我发现自己身上这朵乌云之前,他就已发现了这朵乌云,并认定我会带来不如意,远离我而不像太太和大少爷那样对待我已是对我最大的慈悲。
我要是和老爷说话,他脸上流露的生疏感会深深地刺伤我,我一说话,他的行动好像受到了限制,极其不自然,他想走,却又不能走,他并不想听我说话,却又竖起耳朵耐心地听我说下去,但是费了极大力气又听不进去,听进去了也不知道该回应我一句什么话。
我看得出来,他极力克制内心的厌烦,我说的话不合时宜,我跟他很生疏,说出那样的话是不合适的。他的压力很大,生存很艰难,日子一天比一天还要难过,太太每天都在咆哮怒吼,每天都在向他施压发脾气骂他咒他甚至在黑夜里还要打他,他忍受了一天顾客的无礼和刁难,回到家还要应付妻子的蛮横霸道,生活对他实在不公平,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实在分不出一点力量来管这个不讨喜的傻女孩。
老爷对我的哭泣视而不见,尽管他脸上没有出现太厌烦的表情,但我的哭泣也使他很不舒服,他不想面对任何人的哭泣,太太的哭闹谩骂已让他手无足措,他不想再承担一个人的哭泣,即使是一个在他看来幼稚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哭泣。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并不想知道我为何哭泣,并不想知道我哭泣是为了向他诉求什么,我得趁他还没有厌烦到起身走开的时候说出我的诉求,“爸,我好饿,中午没有吃饭。”
他有些不耐烦,这是件小事,他忙起来经常没有午饭吃,他不明白,这件小事怎么会值得哭一场。
又不知过了多久,老爷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很怕他不说一句话,而太太沐浴出来,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又会遭打,老爷说:“谁叫你不吃?”
我怔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不知他说的是问句还是在责怪我,他又说:“要多做事,在家里要拖地,洗衣服,抹桌子……”
平时,我也做很多家务活,对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而言,已做得够多,大概,老爷的意思是我要多做点事才有饭吃才能吃得饱,第二天,我更加勤快,老爷太太去上班后,我洗了碗就立即开始拖地,抹桌子,抹碗柜,擦洗玻璃窗,接着把老爷太太留下的脏衣服拿出来洗,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太太的衣裳,我之前洗过太太的衣裳,没有洗干净,或是没有达到太太的标准,被太太骂了一个多小时。
我相信这次一定能做好,我很有干劲,很喜欢自己勤劳的状态。但没有料到,我的行为举止早已令大少爷不满,他聚精会神看电视,对我打扫卫生发出的声响装作不在意,他一向喜欢攻其不备,就在我蹲到洗衣盆边上的时候对着我的后背踢了一脚,力道凶猛,踢得我整张脸埋进了这个超大的洗衣盆中,大少爷扯住我的头发,逼得我眯起眼睛面向苍天,“你做啥子?想讨好爸妈,贱婢!”
大少爷只踢了我几脚了事,并未把我按进洗衣盆里,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已喝了洗衣水,非常难受,换做是我,我想我会那样做,我会把大少爷按进去,逼他喝足洗衣水,让他呛得咳嗽不停,让他向我求饶,让他从今以后一闻到洗衣水就恶心想吐。我真希望我能长得像大少爷那样牛高马大,身强力壮,别人看到我就怕,我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任何想要欺负我的人,没有人敢对我不利,我也不再恐惧任何人。
我勤快做事没能换来一顿午餐换来了大少爷的敌视,我只能做好该做的家务,不要想着出头,不要想着主动做很多事来引起注意。
我想,要是没有大少爷的阻挠,或许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会为我换来一顿午餐。其实我早该明白,我就算再勤快,做再多的家务,也依旧换不回来那一顿午餐。我依旧勤做家务,大少爷对太太说,地是他拖干净的,衣裳是他洗的,碗也是他洗的,反正一切都是他做的,太太会很骄傲很欣慰,我不怎么恼怒,那个时候,我不太会生气,生气了也没用。
我反复想着老爷说的那句话,努力探寻这句话背后的涵义,老爷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人有义务供养你。虽然多做事并不能换回一顿午餐,但至少多做事有了能换回一顿午餐的机会。
卡丘爷爷收留了我,我要多做事,才能安心吃好他提供的每一顿饭菜。
洗了碗,卡丘爷爷叫我不必再去捡纸箱,不容我不答应,他拉着我去了公园的忘忧湖边,我很喜欢忘忧湖,我曾经大把大把时间坐在湖边的树丛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游玩的人坐着船在湖面上优哉游哉地飘荡,要是船上只有一个人,我就会很开心,就不会感到那样孤单,要是有很多人结伴游玩,我就不会那么开心。湖很大,恰好湖上只有一只船,船上只有一个人,我的内心就会溢满喜悦,我觉得我有同类了,有伴了,尽管我并不想去认识那个孤独的飘零人。我很希望他能感受到躲在树丛里的一颗孤独的心,他也能从别人的孤独里得到一丝安慰。